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归自谣(GL)》作者:六遇 文案 一句话总结:一应女主女配反抗封建男权社会压制,筚路蓝缕一改青史。(不开金手指,或许银手指?剧情流) 本文将于4.7号入v,入v当天会有三章更新掉落。倒v章节是从第36章开始,看过的童鞋请谨慎购买。谢谢大家的支持! 棠辞x柔珂:一心复仇的前朝公主女扮男装入朝为官后在清明节那天和幼时两小无猜的柔珂郡主重逢…… 棠辞:看着我长大温柔可亲的大姐姐阿涴十二年后竟然想上我! 柔珂:喂了七年的童养媳不慎走丢,十二年后竟然装作不认识我? 陆禾x宜阳:为父平反的温清荷改名陆禾女扮男装入朝为官后在某日被飞扬跋扈的宜阳公主扒了衣服,识破女子身份…… 陆禾:我真的很后悔,见面第一天为什么要穿质量那么差的束胸布??? 宜阳:我真的很后悔,见面第一天为什么扒了衣服后不接着嘿嘿嘿??? 一对青梅竹马,静水流深。 一对冤家路窄,一往情深。 以上↑↑↑↑↑为无节操版文案,实则文风很正经,非常正经,太正经了……怕吓跑读者…… 食用须知: 1.本文故事背景架空,谢绝过分考据。(虽然我自己一边写一边考据……) 2.女扮男装,但是不会造成你们看bg文的错觉…… 3.剧情流,感情慢热。两对cp都是1v1,结局保证he(微笑.jpg) 4.更新时间每日19:00(有存稿可日更)其余不定时捉虫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恩怨情仇乔装改扮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棠辞,柔珂,陆禾,宜阳┃ 配角: ┃ 其它:女扮男装,百合,gl 第1章 淳祐十二年,春。 翰林院坐落皇宫内城东侧的僻静一隅,秉承“文东武西”的礼制规章。 堂内两侧座首分坐二人,俱都敛神喝茶,安静自若。直至听到屋外窸窣声响方一一站起身来,拱手作揖:“下官见过连大人。” 只见来人面白微须,矮瘦的身材竟撑不起宽大的青色官袍,只教那绣在胸前的两只白鹇跟生病犯蔫儿了似的瘫成一团。不过正应了所谓人不可貌相,连旷达此人原不过是帝京一介书画摊贩,时逢康乐帝旨令修撰史书经籍地方志,工程繁杂浩大,且也少不得专攻笔法之人工整抄录。于是某日翰林院学士打马游街,在连旷达的书画摊前驻足了半晌,便令他从布衣书生步入朝堂此后平步青云升任至了吏部郎中。 连旷达细细看了二人一眼,问道:“怎地只你二人,那昨夜琼林宴上陛下钦点补录的探花郎呢?” 其中身姿清瘦的青年拱手答道:“回大人,棠大人托我向您告假,今日引见六部初授官学怕是来不了了。” 即便在今年春闱一甲中不似状元沈逸出身官宦,簪缨世族,亦不像早于三年前便名满京城的棠辞仕途初期跌宕起伏,令人心惊。担着这文选清吏司开设科负责官员引见验看差事的连旷达还是一瞬内记起了他的名字,陆禾。 “这是为何?”连旷达大为不解,一旁的沈逸也朝陆禾投去同样疑惑的目光。 陆禾轻笑道:“昨夜散宴后,我与棠大人在午门作别。临行时听闻他让仆从熄灭了灯火,摸黑归去。恰逢春初,城内监工掏挖沟渠,许是跌进坑里了罢。” 连旷达闻言哭笑不得,整张脸扭曲在了一块儿,手背一拍感慨道:“后主玉楼春有云‘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他这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陆禾摇摇头,道:“非也,连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连旷达来了点兴致,背起手来看向眼前这个面容稍有些白净的年轻人,道,“愿闻其详。” 沈逸早就从连旷达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他对这个棠辞,怕是比对自己这个状元郎还要来得兴致勃勃几分。不免心有不快,每每骄傲自满的气焰才燃上几分却想起昨夜宴上逢迎陛下以霜露为题对诗输给棠辞一事,此时此刻只得忍下不耐,同听了起来。 “棠大人有感晚宴上搁置于桌案的珍馐菜肴,或炙烤或蒸煮,食材稀贵,但逢烹制糕点时候亦要讲究烤炉火候,不可过旺不能太小,如是一来彻夜赶工忙活,柴薪与灯油俱费。走出午门望见不过戌时三刻,外城万家灯火几近灭绝,遂命仆从吹了烛火。本来借着清亮月色未尝不可安稳返程,哪知行至朱雀街,栽进了个无人看守的泥盆1里。今晨才令仆从匆匆忙忙赶与我说道此事,望连大人允了今日假事。”陆禾不紧不慢地将事情来由道来,他五官本就端正,立在门槛前,外头和煦的春光一照,便在地上晃出了一道同样清逸的斜影。 似是有些意外这个回答,连旷达敛眉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想我当年流落街头捉襟见肘,逢人以油饼、包子、馒头或是一碗素面交易书画,无不心怀感激,面食碎屑落在地上都舍不得废弃。如今衣食暖饱,安眠锦榻更该静下心来为百姓社稷着想。居安思危,难为他小小年纪还能悟到这层,他今日不来我改日再抽空教他不迟。顺天府里吃着皇粮的差役倒是该好好管管了!” 陆禾和沈逸俱低头应了声是。 末了,连旷达抖抖宽大的袍袖,撩了衣摆跨了门槛:“走罢,你们先随我来。” 两只一大一小穿着黑色皂靴的脚同时踱上去半分,陆禾住了脚步,引手微笑道:“沈兄请。” 沈逸并不客套,一手撩起衣摆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只是临近环廊绕弯时瞥了院中栽种的杏花一眼,不动声色地将眸子往几步之外的陆禾身上一带,在他瓷玉般光滑无暇的喉间逡巡了片刻。 冀州帝京外城,甜水巷内的一处狭小宅院。 仆从渔僮2抹了把汗推进门来,走到圆桌前拎起茶壶仰头直灌,因他喝得急,茶水四溢,浸了满脸满身。 半卧在床榻上握着书卷品读的棠辞见状,摇头叹道:“不雅不雅,大不雅。” 渔僮并不搭理,浇灭了十分的渴意后,掀开空空如也的壶盖晃晃,只得暂时压制住剩下的三四分饥渴。一屁股坐到木凳上装模作样地反讥:“是了,小的大不雅。也不晓得昨夜是哪个摔进了大泥坑里,挣得自己和破庙里无人供奉的泥陶菩萨似的,还累得我脏了新裁的衣服。” 他顿了顿,又絮叨:“这也便罢了,好心好意地烧水让你洗澡,想请个大夫给你瞧瞧有没有跌伤哪儿。你倒好,把人大夫给轰出去了,白费了那几十文出诊钱。” “区区几十文,瞧你这小肚鸡肠地还在乎这点小钱?”棠辞从榻上起了身,将脚蹬进踏板上搁着的白靴内。边走边整理衣襟,慢悠悠晃到渔僮身旁,把桌上的油纸包推到他眼前,笑道,“方才与那官员交涉费了不少口舌?我也不是苛待人的主,吃罢,好东西。” 渔僮瞥了油纸包一眼,吞咽下口水,别过脸去赌气道:“可别又是从刘婆婆包子铺上赊来的素包子,我都吃腻了。你也就仗着一副好皮相讨她老人家喜欢罢了,好话也不会说几句,次次都让她家恶媳妇儿在旁盯梢骂叨,眼睁睁看着十个肉包子变成五个肉包子,再变成五个素包子!” 棠辞被他念得头疼,拽过油纸包,解着红色系带逗趣道:“都日上三竿了,还有力气说这么多话,想来是不饿。也罢,你不吃我吃了,这着实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肉包子。尚膳监供给皇宫贵族享用的精致糕点,寻常人只得在宴席上浅尝几口,想来也许要比清河楼的凤梨酥还强上几分?” 话才说完,系带解到一半的油纸包便被渔僮抢了去,他并没有棠辞这样举止文雅的派头,手下生风便拆了包装。 “啧,好香呐!”渔僮拿了块,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赞道,“这糕点有名字不曾?” 棠辞微微一笑:“虎眼窝丝糖3。” 捏起第二块糕点瞅了半晌,渔僮咕哝道:“宫里人名堂真多,一块糕点还给取上这么个花哨的名字。也是人生来不同命,我家那小村落,人名都不兴得好好起,生在初一就唤作初一。我娘只说小娃娃不晓得养得大养不大,活得成活不成,取那些好听的名字作甚。亏得后来爹娘将我卖给尚书大人府上作奴仆,劳他费心想了个好名字。” 棠辞瞧他说着说着就要打圆溜溜的眼睛里滚出几颗泪珠出来,拎起茶壶便往外走:“宫里名堂多,你话也不少。我去热壶水,你慢着点吃,没人跟你抢。” “你不吃?”渔僮抬起头来惊道,双眼已然有些泛红。 棠辞摇摇头:“吃腻了。” 他踏出房门后,望了眼宫城的方向。心想,许是尚膳监的师傅也换了一批罢,虎眼窝丝糖并不如以前好吃了。 隔间便是厨房,因着早上热了素粥,灶火仍然留着,加几根木柴扇扇风,火便旺了起来。 棠辞搬了张杌子坐在一旁候着水开,灶洞里火红色的火焰呜呜腾烧,噼啪作响。他支着下颌,瞧着瞧着便将那火光与昨夜宴上高坐龙椅那位故人身着的赭色龙袍想到了一块儿。三年前会试落第,自己错失了殿试与他重逢的机会,不曾想今年殿试他亦不出席,直至昨夜才暌违相见。 现下想来,也无甚可见的。人么,不过生了些许白发,脸上布了不少皱纹。却还可憎的……硬朗得很。 开水滚沸的声音将棠辞的思绪拉回,他拿树枝拨小了火势,往茶壶里倒满热水,又将几块鲜红带血的精瘦排骨扔进了锅里,撒了姜片和葱段。 再回到房里的时候,面上平静如初。 瞥见渔僮细细地叠好油纸包,塞进了自己怀里,棠辞纳闷道:“你收那个东西作甚?” 渔僮的双眼红得如兔子眼一般,此刻却咧开了嘴,憨笑道:“这可是从宫里拿出来的宝贝!我下午便去珍宝斋看看能不能换上几两银子,再不济,我拿去跟人炫耀也成啊!” 知他在自己出去的这会儿功夫已经发泄过了一通或是被家人抛弃的心酸或是被人收留的感激情绪,棠辞冲他摇摇指头:“你也知道这是从宫里拿出来的宝贝?我带它回来担了多大风险,你行事如此高调,想拖着我一块儿进刑部大牢挨板子?” 那黢黑的面孔立刻皱成一团,在怀里摸了半晌,犹豫地把折成方块的油纸包取了出来,蹙眉道:“你说这宫里头怎么名堂这么多?不就一个油纸包么,也能牵连上挨板子的大罪过?” 掩嘴偷笑,棠辞弯着眉眼,道:“骗你的,这油纸包虽然材质上乘,然而并无宫里的印戳痕迹。是专给赴宴的达官显贵们外带回府预备的,卖不了几个钱,也蒙不了别人。” 渔僮眉毛一挑,本想骂他,哪知定睛瞧他时,被自眉眼里流露出来的清隽秀美晃了神,再看他的手亦是十指纤细修长,白皙细腻。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小时候家里还有点闲钱供给自己念私塾,先生说的所谓男生女相,于是劝诫取代了怒骂:“公子,我娘亲说过,男人就该有些男子气概,虎背熊腰威武生风!太过瘦小细弱不仅找不着饭碗还不好娶媳妇儿,倘给人说媒的看了,八成得落得个痨病命的判词……”说到这儿,他才惊觉自己措辞不当,扭捏支吾了片刻,才续道,“公子,我不是说你生着一副短命的相……” 棠辞只静静地等着他绞尽脑汁把话圆满,候了半天没听他再蹦出一个字儿了才缓缓道:“你公子我,已经是在翰林院任职月俸二十六石的从六品官员了,何来的找不着饭碗?再者,你公子我十数年前有个别称,叫‘千岁’,怎么就短命了?最后……”棠辞等着他听得聚精会神凑近头来,往他脑袋瓜子上狠狠一拍,“谁与你说我要娶媳妇儿了?” 第2章 “你不娶媳妇儿?”渔僮头上戴着小帽,惊诧胜过了疼痛几分不止,口无遮拦道,“公子,你该不是嗜好龙阳之人吧?” 棠辞以手遮面不住摇头,分外无奈。少顷,叹了声气道:“我若是,又该如何?” “砰——”地一声,渔僮猛往后退将木凳撞翻了。他退到再无可退之处,弓起身子粘着墙角,双手忽上忽下掩盖要害,瑟缩道:“公子……小的家里三代单传,就我这么颗独苗儿。我爹娘还指望着我回家传宗接代呢,我和隔壁大婶家里的闺女十五姑娘从小一块儿长大,早就暗定终身了……” 眼睁睁瞅着这么个七尺男儿被自己三言两语刺激到如此田地,棠辞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亦不知如何与他解释自己身为“男子”不嗜好龙阳却大抵也不会娶媳妇儿这种两相矛盾的事,也不好出言损他容貌形态伤他的心。当下颇有些悔于伺候了自己两年的老仆人回乡安养后,他在老师府上点选渔僮作为贴身仆从一事。 “你方才怎么出去了那么久?那官员可有为难你不曾?”绕不开避不过的问题索性不管,另起一个话茬方是上上策。 渔僮于大惊大骇间愣怔了会儿,捋顺了身上所穿青色直裰的褶皱。似是想起什么新鲜的事儿来,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跳步到棠辞眼前:“你不是说礼部大人约莫末时三刻便会过来么?我在门外候了许久,没遇上绯袍骏马的官大人,倒是撞见了个灰头土脸的差役!我照你吩咐的与他说,你昨夜跌得重了,起不来身,怕是去不成尺度官服了,要拿裁缝铺量的尺寸与他。他直皱眉说官服自有规矩定制,分寸毫厘不能差,与民间量度的尺寸并不一致。后来我又依着你吩咐的说,让他照着陆公子的体型裁制即可,他这才哎哎应声告辞。” “差役?怎地会是个差役,穿着皂吏巾服?” 晋朝1开国太/祖皇帝遵循《周礼》仪制,整饬前朝胡服陋习。不仅皇亲宗室的冠冕衣袍着礼部好生揣度商榷,连天下人等都三五九分规范了衣物的着色、长短、形貌,稍有逾矩即扭送府衙摧楚笞责。即便现下历经两百多年的变迁,规矩章程多有松动,民风日益开化,可历来官服的裁制并不是件小事,怎地今日就派了个差役过来? 渔僮嘿嘿笑了几声,把木凳子重新放好,坐下说道:“可不就是个差役嘛!我见那差役神态紧急慌张,借着邀他用饭的理由将事情套了出来。原来啊,七凤楼的名妓柳湘清今早上被龟奴发现死在房里了。不多时就来了官差将整个七凤楼暂且查封了,一干人等不得随意进出,那些个忍了一晚上想着逛窑子的公子哥儿们哪里耐得住,眼巴巴地站在楼下望绣楼上的姑娘,再添三三两两看热闹的闲人,还有赶来凭吊柳湘清的痴人儿。这不,把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那差役侍奉的官老爷坐着软轿行到路口,左右驱赶不得,绕道而行又费时得很,于是遣了那手脚麻利轻快的差役拨开人群过来办事。” 棠辞敛眉深思了会儿,问道:“是她自个儿死的,还是被人害的?昨夜谁点她服侍的,打听了不曾?”花柳之地为了助兴,多有暗中贩售令人神思明朗、精神亢奋如五石散之物。男人服了五石散,手脚力度不加收敛,又猎奇新的床笫秘术,弄死妓/女的事例不在少数。兼之妓/女身份卑微地位低下,稍加钱财疏通打点,老鸨和衙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即便柳湘清如何出名,也不该弄出这么大动静才是。 “这个……我可没问。”渔僮难为情地干笑了几声。 棠辞也早就料到他不会这般细致,点点头,倒了杯水。吩咐道:“你去厨房看看排骨是否煮熟了,汤若烧干了记得加些水。”又唤住动作敏捷半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渔僮,“莫要偷吃,晚上陆禾过来一同用饭,那可是三个人的份儿。” 渔僮撇撇嘴,揶揄道:“公子,你现在可不比从前了。你可是月俸二十六石的朝廷命官!怎地还这般小气?陆公子饭量大你又不是不晓得,那点骨头哪里够他塞牙缝的?要不你再给我几十文,我跑去西市桥底下再买一两斤回来?这个点儿的肉指定新鲜着呢!” 捡了本书朝他扔过去,虽被他轻易躲开,棠辞也不着恼,只微微笑道:“买罢,俸禄还没领,先预支你的工钱如何?” 倏尔,樵童如一道幻影,哧溜一身没了踪迹。 走过去拾了书本,拍拍灰尘。耳边骤闻城内报时的鼓声,说笑间的功夫竟已到了申时末。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展开纸张,碾磨笔墨,凭窗临帖。 棠辞的心境随着白纸黑字的充盈,也愈加放松随和。他不必挂心于柳湘清案件的内情,七凤楼地处章台街2,是自翰林院来此的必经之路,陆禾那个好事的性子想来不会错失在自己面前难得充当一次说书先生的机会。 京师地界,又时值白昼,甜水巷多贫户穷者,不惧匪盗,是以宅院大门未落锁。 陆禾一手抱着小酒坛,一手推开虚掩的木门。 杏花树下,一白衫少年束一网巾,拈一棋子自弈。春风徐来,杏花飘落,嵌在衣肩衣襟的粉白色与透过横斜树影的淡金日色相映成趣,衣袂翩飞,面若冠玉,双瞳剪水,轻而易举便成了画。旦闻响动,眉头轻轻一蹙,看向来人,再微微挑起,配以未从四方棋盘中脱离出来略带算计幽深的眸色,奇道:“这才几时,你竟来了?”如是一来,画卷所绘愈加鲜活生动。 再看陆禾头戴儒巾,身着襕衫,腰系丝绦,分明一副先行回家换下官服的模样,更感到诧异:“那连旷达是如此好应付之人,折腾了你们几个时辰就放行了?” “哪里好应付?”陆禾将酒坛搁在石桌上,悠然坐下,慢道,“他性子慢吞,又做事谨慎小心,唯恐漏了一星半点事务没与我们说。若是陛下再给他几日时间,他怕是连内宫十二监都要与我们细细道来!” 封泥未拍开,然酒香已四溢。棠辞是个馋酒之人,当下不及召唤在厨房忙活的渔僮,自个儿取了两个杯盏回来。斟了各半杯,入口顿觉酒液醇而不腻,便问道:“廊下内酒3?” 陆禾只轻啜了一口,他素不善饮,喝酒只为助兴,点头道:“路过何家酒楼,许是遭柳湘清一事影响,生意差了许多,我瞅着还剩一坛荷花蕊,便买了过来与你。省得你几次三番数落我白吃食。” 棠辞听到这儿,唇边勾起一抹洋洋自得的笑,面上仍旧讶异:“柳湘清?七凤楼那个名妓,怎地了?” 陆禾果真经不得他撺掇,酒意上来了,举着酒杯手舞足蹈地说了起来。原来昨夜包下柳湘清的是吏部侍郎邢康平,妓院商所,老鸨锱铢必较,大多码着时辰一丝一毫容不得疏漏,于是今晨龟奴按令叩门,久不闻响,便推门而入。入目即见柳湘清七孔流血地躺在床上,邢康平压在其上,亦是衣衫不整不省人事。龟奴只当作寻常小事报与老鸨,老鸨才想着弄醒邢康平,钱财私了即可,哪知官差不知从哪儿得的风声闻讯赶来,查封妓院,收管尸体,押了邢康平。 “连大人与邢康平私交甚好,是以闻此消息向我们连连告罪,急忙奔走去了。”开朝以来便严禁官员狎客游欢,身为朝廷三品大臣便服出入烟花柳巷本不是件小事,只是各个官员间大多互相包庇彼此容忍,御史上奏弹劾也被压了下来,因此才一直苟且寻欢。可柳湘清这事闹出人命,人赃并获,任凭邢康平有几张嘴也说不清道不明,即便朝中有人说情,罢官还乡怕还是最轻的处置了。 一席话间,棠辞已小半坛酒下肚,眸色依旧清明朗朗,不见醉意,倒是脸颊泛起了点点绯色。他淡笑一声,道:“顺天府衙这次倒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陆禾微微一笑,默然不语,凝神望向棋盘上的日月乾坤。 那边厢,渔僮出来汲水,瞧见棠辞正空腹饮酒,当下急得从厨房里倒出一碟油炸花生砸在棠辞面前,怒道:“我的小祖宗,老太爷!您自个儿身子金贵娇气您不晓得?去年仲夏才因为酗酒病了好一个月,病好以后搬去尚书府养身体被老爷罚抄书,吃了一个月素食,还不长记性!” 棠辞是个好脾气的,纵有一两颗花生弹到衣服上也只轻轻拂拭沾上的盐渍,脸上仍旧挂着笑意,轻眨眼睛冲急红了眼的渔僮道:“半坛酒罢了,无碍。被罚抄书是因着别的事宜,你别推怪到这好酒身上,否则陆禾以后定借着为我着想助我养身的理由次次空手而来。” 陆禾正觉得冤枉想要争辩自己偶尔也会带几枝野花野草过来访友,冷不防渔僮朝自己狠狠剜了几眼,听他哼了一声讥讽道:“你下次再拎着酒过来,我连酒带人一起扔出去!” 望着渔僮愤恨而去的高大身影,陆禾摇头叹气:“仆如其主,仆如其主啊。”见棠辞眉眼含笑,陆禾又酸溜溜地续道,“只我一个人在家,懒得开灶火煮食罢了,竟落得个寄人篱下的境地。” 吃了几颗花生,棠辞拍手拂衣,呈落落大方之势。重新拈了棋子引手示意陆禾一起对弈,笑道:“你此次及第为官,有了俸禄,大可买几个婢子供你使唤。” 陆禾不以为然:“人多嘴杂,且那点俸禄买了婢子还能剩多少闲钱?” 与棠辞对弈,他向来不敢掉以轻心,每一子每一招无不瞻前顾后,瞭望大局。只今天,他忽而想起什么,瞥了燃起袅袅炊烟的厨房一眼,凑到陆禾耳畔低声问道:“你为何挑个男子伺候?行事岂不多有困顿窘迫?” 挑起眼眸自上往下扫了陆禾一眼,棠辞轻嗤一笑,道:“你莫不是在翰林院才待了一天就迂腐不化,成了胶柱鼓瑟之徒?打太/祖皇帝起,哪有贴身跟着婢子伺候的生员,若真那样干,怕还令人起疑得多。” 因和棠辞相处时日不短,是以陆禾早已习惯他偶尔流露出来轻视他人的纨绔之气,并不着恼。只是仍自蹙眉为难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每月癸水……”他说到“癸水”二字声音已细若蚊蝇。 白子一落,堵住失群离索作困兽挣扎的一片黑棋。棠辞这才抬眼,漫不经心道:“我早已服药,绝了那物。” 第3章 翌日,休沐日。 晋朝除却寒食、端午、中秋、冬至、正旦到上元节的长假及万寿节外逢十一休,即每月初十、二十、月底可得一日休息,较前朝而言宽松不少。 纱帽街,原因显宗年间有一修补束发冠帽、女子簪钗手艺精细灵巧的李姓商户所开铺面而得名。后经历英宗、高宗、宣宗直至成祖,官员日益增多,且府邸越盖越大屡屡逾制,成祖乃命人圈了几条街按制度规范盖了供给在京朝廷大员居住的府邸宅院,纱帽街便是其中一条。 买卖人大多心思通透,会精打细算也会见缝插针。平日在闹市摆摊叫卖,轮到官员休沐日便早早地担着箱子抢到了纱帽街的要紧路口,往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即可讹诈几个大腹便便肥头大耳的官老爷一笔,赚得可比往日多上不少。 甜水巷距纱帽街不远,却也不近。 棠辞早早地出了家门,此刻才晃到纱帽街路口自是另有隐情。抬头瞧了瞧日头,心里又有了一番打算,更不慌不忙地在路边小摊上或是抓一把嘉庆子1,或是尝下果茶,一会儿摸摸布偶,一会儿踢踢竹球,银子并未掏出半文。 “卖糖人哩!卖糖人哩!”小贩吆喝了好一阵儿,见一五官秀美的少年郎驻足摊前,眼尖地瞥见她腰间佩戴的美玉,更加卖力,“公子,公子!十文一个,不甜不要钱叻!” 棠辞原是瞧他的酒糟鼻子好玩,多看了几眼,这会儿便笑着朝隔壁卖山楂葫芦的姑娘一指:“我若要尝甜头,吃糖葫芦不可?糖人求的是个形似逼真,你妄作个生意人,吆喝都不知道挑重点。” 小贩起先以为她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一味图新鲜享乐,现下被她一数落,起了些手艺人的脾性,擦了擦酒糟鼻子,抽出木架上最为得意的一个糖人送到她眼前夸耀:“怎么不形似逼真了?你瞅瞅我吹的这美人!旁人拿金子与我我都不卖叻!” 糖人一瞬被棠辞抢了去,小贩只当她喜欢,心里正乐呵着。少顷,但见她手里捏着糖人棍儿细细看着,唇角勾着莫名的笑意,唤身后跟着的黢黑仆从给了十文银子,临走前回过头来幽幽道了声:“翟冠霞帔勾得不错,你应在这糖人眼下点粒黑芝麻,此人右眼底下有颗泪痣。” 小贩听得奇了嘴巴张得极大,足以吞下一串隔壁摊子的糖葫芦,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边追边喊:“那是押摊的宝贝,十文钱哪里够!” 人影窜动,熙熙攘攘,哪里还寻得到踪影。 “小哥哥!”吏部尚书府前,一个穿着粉色曲裾的四五岁女孩儿兴奋地叫唤着,小手小脚几欲从抱着自己的管家叔叔身上挣脱。 棠辞见状忙疾步上前接她到了怀里,将糖人递到她的手上,教她曲拳握紧。 管家陈山毕恭毕敬地朝她鞠了躬,侧身引路道:“老爷在厅内候着,您随小的来。” “陈管家有事去忙即可,府里的路我熟络得很,并不会走丢。”棠辞又看了眼渔僮,“你也去帮忙做事,别懒怠了。” 陈山知她说一不二多半不容他人置喙,应了声是告退了。 渔僮哎哎的便跟着陈山一道去了,低眉顺目地浑然不似昨日。只他刚刚瞧着管家对棠辞的态度,又添了许多疑惑。 “门口风大,下次莫要在那儿候着了。”棠辞往上掂了掂秦溶月,好使她在自己怀里坐得安稳些,不禁挑眉笑道,“才过了多久,又长结实了许多。下次来,怕是抱不动你了。” 秦溶月一只小手紧紧抓着糖人,一只小手勾住棠辞的脖颈,从踏进大门那刻起眼睛便没离开过她。此刻听她说下次抱不动自己了,忙将舔舐糖人的粉嫩舌头缩了回来,急道:“怎会!管家叔叔都那么大年纪了,还能抱着我去看花灯呢!” “你管家叔叔力气大。”棠辞一边说着一边腾出手来握着她的小手重又送糖人到了她嘴里,敛眉哄道,“我方才逗你呢,你再长几岁我也还抱得动。快把这糖人吃了,要藏得好好地,莫要让你爹爹瞧见,知道么?” 这个年纪的小孩最容易哄慰,秦溶月笑得眉眼弯弯地点点头,大眼睛蓦地转了转,蹙眉道:“小哥哥,我不要长大。” “为什么?”棠辞抱着她又绕过一道环廊,步履已然放慢。 秦溶月嘟嘴咕哝:“前几日照顾我的一个姐姐被赶出府了,我和那姐姐感情好,哭着闹着要她回来。爹爹本来不愿搭理我,后来见我哭得凶了,便抱我到膝上说那姐姐和一个男的搂搂抱抱,有辱风化,家里留不得她了。” 纵是自认聪明,也难以猜透小儿心思,棠辞又追问道:“然后呢?”这和愿不愿意长大有何关系? “我一听,哭得更凶了。想着要是下次你过来,抱我亲我,我岂不是要被爹爹赶出去了?爹爹便说我还是孩子,待长大几岁你便不可以这么抱着我了。”秦溶月想来当日极是委屈,现下说着说着眼里又包了眼泪,将掉未掉。 许是老师当时也被她逗乐了,顺着她的心思说话戏弄她,却不想她竟当了真,难过成这样。 棠辞抵着秦溶月的额头,真挚道:“并不会,待你长大了,但凡我抱得动你便不会牵着你走,能牵着你走便不会令你一人独行,莫要伤心了。” 小孩儿一听,转涕为笑,搂着棠辞亲了又亲,巴不得用自己的口水再替她洗一把脸。 末了,还摸着棠辞的下巴笑呵呵道:“小哥哥,你的皮肤好滑啊!爹爹的这儿挂了一串毛,他亲我的时候扎得我脸疼!” 棠辞揉了揉她的脑袋,但笑不语,分外宠溺。 行至正厅前,门外早有嬷嬷候着,朝棠辞福了福,接了秦溶月过去寻偏厅单独就食。 秦溶月起先依依不舍,三两步便要回头看棠辞一眼,棠辞也立在原地目送她。后来转了个房角,她扭过头来吃糖人时,才真正仔细端看手中物,因她先前并未舔舐多少,糖人形貌犹在。顿时奇道:“咦,柔珂姐姐?” 棠辞进屋后,与吏部尚书秦延行了师生礼,随后又受了秦延一礼,二人这才坐到餐桌旁,起筷夹菜。 “我今晨绕道到章台街看了会儿,七凤楼仍自封着,门外有官差巡逻看守。” 秦延抚抚胡须,并不急于接这话茬,转口道:“琼林宴上见了那位?”他那日托病未曾前往,因他一向如此,陛下无怪罪朝臣无诧异。 棠辞夹菜的动作一顿,便失手夹碎了一块豆腐,面露可惜地另夹了一块,淡淡道:“见了。” “你本该落第,后又被请去赴宴,补录了探花。”秦延斟了杯茶与她,续道,“今年春闱的主考官是户部尚书韩儒的门生,殿试后他将结果呈与陛下并在旁提及你,说你是我关门弟子,陛下于是将你勾入了赴宴名列。” 原本以为是自己在京三年频频赴宴,广泛交友,赋诗作对挣来的文坛薄名使得那位有意相见,不曾想内里却是这些门道。棠辞食之无味,放下筷子,颔首歉意道:“给老师又添麻烦了。” “这与你倒无甚关系。韩儒站鲁王一脉,在朝中已与我明争暗斗多年。鲁王假病装乖不去之藩,强留京中不是长久之策,是以这一两年来动作略大。此次攻讦于我,不过是因为陛下逆鳞不除,自淳祐元年始,我便是他心中藏纳的一根肉刺,必得悉知我内心底细才敢委以重任。” “听老师说来,昨日邢康平七凤楼出事,约莫也与鲁王党羽脱不开干系?”邢康平发于翰林院,后入詹事府,得太子保荐,一路高升。若是因为狎妓命案,扳倒了邢康平,无疑长了自己威风又灭了□□的气焰。 “正是如此,且他日子挑得极好。”秦延长声喟叹,“昨日出事,验尸立案必得花一定时间。今日休沐,陛下休息游猎,不批奏折。刑部大牢近些年来哪里是个人待的地方?邢康平一介书生,落到胡来彦手上被折磨一天半天,便是没罪也得乖乖签字画押。” 花鸟街。 “吁——!”一身官服的连旷达勒紧缰绳,强行停了快马。扶着马鞍下来时顿觉两股间嫩肉摩擦撕裂,又兼汗液沁渍,好个疼痛醒神的滋味。 他不及休息,也顾不上寻个树干或是木桩栓马。急急朝堤岸旁坐在太师椅上欢愉垂钓的白发老者走去,急道:“先生,求您救救康平兄!” “嘘,轻声些,惊跑鱼儿了。”老者睨了他一眼,瞧他满头大汗,张着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蠢样子,摇摇头,“我已告老辞官多年,早不过问朝事,并不知晓你说的康平是哪一位。” 连旷达这才将来龙去脉捡简要的与他说了。 老者将他上上下下扫了一圈,淡淡道:“救不了,预备些棺材钱罢。” 连旷达急得满面通红,愤慨道:“先生说的什么话!那可是一条人命!” “那妓/女便不是人命了?你在官场混迹了这些年头,就学到了这种轻贱百姓性命的本事?” 连旷达愣了会儿,面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半晌才闷声道:“康平兄与嫂子鹣鲽情深,平日里又极为节俭,我不信他会有如此行径。” 鱼竿猛地一颤,稍微一晃神的功夫,收杆一看,水草都无。老者只觉扫兴,命仆从收了杂物,颤巍巍起身,也不让人搀扶,见连旷达还跟块木头杵在旁,更是恼怒,跺脚喝道:“你还跟着我作甚?我是康乐年间翰林院的掌事,侍奉的是先帝!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都不晓得?主子都不同耳,我还能如何相帮,蠢材!” 连旷达僵在原地,望着老者一步一晃的佝偻背影愈走愈远,渐渐在惨淡金辉中化作一粒黑点。昔日老者相邀入翰林院为官的意气风发,昨日牢狱中好友受刑不过血尿混流的惨状,今日当头棒喝的怅惘,俱在脑中相互撞击,连同城内的暮鼓声一记记砸在胸口处,沉闷得他再迈不动步子。 杨柳枝头上的鸟儿扑腾一声朝天边远飞,水流缓缓,淌过泛旧的河灯。 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 第4章 天蒙蒙亮,翰林院编修何敏才揉着惺忪睡眼踏入门槛。 一灯如豆,角落的一方席位上堆着厚重如山的竹简、拓片。早有人兢兢业业,奋笔疾书,稽查史册。 何敏才认出是新科榜眼陆禾,悄声踱步走过去一瞧——茶盏里只铺着被水浸润过的厚厚茶叶,蜡烛仅剩下大拇指长短的一截,椅背上还搭着夹袄披风。 “后生可畏吾衰矣。”何敏由衷地感慨道。 陆禾聚精会神之下并未听到脚步声,此刻才抬起头来,忙站起身来拱手作揖,谦让道:“何兄过誉,陆某担当不得。” 因她皮肤白皙,通宵达旦后垒在两眼下的青黛色愈加厚重刺目。何敏才按着她坐回原位,笑道:“这怎会是过誉?我初来翰林院时也无你这般用功刻苦啊。” 并不打算作何遮掩,陆禾苦笑道:“何兄说笑了,是昨夜黄先生突然蒙陛下传召问话,遂将这来不及做完的活计交与我。我不敢懈怠,只得硬着头皮做了。”她一番话说得极聪明婉转,翰林院供职人士不少,人多的地方争斗也多。她这么个新来的人物,又没什么背景底细,倘没几天就因为太过出头遭人盯上了反而不是件好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道理到哪里都行得通。 “黄先生?”何敏才的声音拔高了几分,诧异道,“陛下何故传召先生?” 黄鸿朗是翰林院学士,按理说他为翰林院掌事,又兼作东宫西席,皇帝传召问话无甚稀奇。何敏才之所以如此惊诧中略带紧张,无外乎近些天由于七凤楼命案,邢康平又乃太子詹事府旧人,皇帝震怒之下恐再有嚣张狂妄之徒带坏太子,牵连了不少东宫幕僚。弄得朝野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日头渐渐升起,同僚或是孑然或是携伴,宽袍大袖地跨进门来,寻位坐下。 陆禾吹灭了蜡烛,抬眼看向何敏才,微微笑道:“先生去的匆忙,我并不知。但观来传话的宦官脸色平静,姿态从容,应不是坏事。” “如此便好。”何敏才眉头这才舒展,又觉眼前这弱冠儿郎容貌端正不说还知晓察言观色,见微知著,言行举止进退得当,看她平素吃穿用度节俭质朴恐不是世家子弟,便起了收拢之心。 反之,陆禾亦看穿他的心思,抢于他之前邀请道:“分宵达曙,饥肠辘辘。何兄可曾用过早饭了?若是不嫌弃不如一起用餐?” 正中何敏才下怀,于是两人说说笑笑谈天说事一块儿去吃了早饭。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可即便在同一座雕梁画栋,飞阁流丹的偌大宫城里,每时每刻都上演着十步内歌舞升平和睦融洽,十步外惊心动魄身首异处的跌宕戏剧。戏台搭得极低,谁人都可以登场,一旦上场他们便再不能为所欲为悠然自得。木偶线的那头牵在十二旒内的那人手上,他若不高兴了,随手一甩便可将你砸得粉身碎骨,毫不留情。 太和殿内。 淳祐帝摊开案桌上邢康平签字画押的供词,逐字逐句审度。 地砖上趴着一个锁着手铐脚铐,满身血痕,披头散发之人。那人十指受了拶刑,仅能用腕部撑起身体,奈何他气力薄弱,不多时又倒了下去,胸前的炙烤烙刑砸到地上激得他哀哀呼痛。 太子见此惨状将黄鸿朗昨日的告诫抛诸脑后,朝刑部尚书胡来彦睨了一眼,冷道:“刑不上大夫,况乎堂堂朝廷三品大员。胡大人此举与屈打成招有何异乎?” 那胡来彦脸颊狭长,长着一双狐狸眼,端的是狡诈不轨之相。他手执笏板,向太子微微躬身,谦卑有礼道:“殿下此言差矣,素闻刑大人品行刚正不阿,最是铮铮铁骨。倘若此事不是他做的,即便微臣如何刑责逼供,想来定会咬牙不应。再者,微臣起初也好言相劝刑大人老实交代,可他自己也说不清当日他是如何避人耳目混进的七凤楼,言辞闪烁,疑有藏匿。陛下厚爱委以重任,睽睽众目托以厚望,微臣不敢包庇纳垢,惟有出此下策。” “你……” 淳祐帝出声制止了太子与胡来彦的争执:“吵些什么?大殿乃议国事商国策的地方,不是你们讨价还价的闹市。” 他乃武人出身,带兵打仗练就了沙场血性,十数年的从政生涯又赋予心机城府。此刻头戴黑帽乌纱折角向上巾,两条嵌珠金龙或左或右升拱至中,凭添了许多王者风范。 太子与胡来彦俱低下头来,沉默无言。 “案情既已查清,邢康平也已签字画押并无异议。该如何处置,待朕草拟诏书昭告天下即可。”淳祐帝扫了眼双肩微颤的邢康平,目光中满是厌嫌,他摆摆手,“都退下罢,朕乏了。” 太子还想再辩,与淳祐帝的眼神一撞,便打了退堂鼓,颓丧地告退归去。 淳祐帝高坐龙椅之上目送自己这个素来仁孝懦弱的嫡长子走远,不知怎地想到了自己已仙逝的兄长,心中立时如摧楚之痛,震得他狠狠把住龙椅才忍下滚到眼角的凄然泪水。 御前管事李顺德先是跟了孝宗九年,现下又跟着淳祐帝走了十二个年头,自是最懂得鉴貌辨色,拿捏天子心理的人。方才小内侍小跑着向他禀报吏部郎中连旷达正跪在殿前请求将邢康平从轻发落,可他并不会急着上报,触天子的霉头。 “陛下,宜阳公主早前遣人过来邀您晚上过去用膳。” 果然淳祐帝唇角勾起笑意,无奈道:“她倒是个随心所欲的闲人,朕这里被这些不晓事的闹得剑拔弩张,她还敢来邀朕用膳?” 李顺德进而解释道:“公主必是晓得陛下辛苦,特地让府上庖厨烹制佳肴珍馐,以期消除陛下疲劳,略尽孝道。” 淳祐帝闻言挑眉,指着李顺德笑骂:“你个老东西,就会说这些好听话哄人。朕自个儿养的女儿朕不晓得是个什么脾性?哪里是尽孝道,必是有求于朕!” “陛下英明。”李顺德垂首谄媚。 到了晚间,一道旨意经由太和殿传往刑部,邢康平秋后处斩,幸而其妻儿老小未被连坐发落。 圣意已裁,连旷达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告假数日不起。 是日,翰林院内。 六品修撰与七品编修的职位素来并未定员,因人数颇多,遂聚集在一处。只是修撰的席位多了屏风帷幔,以示区分。 棠辞打着呵欠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慢慢走向角落处并不甚起眼的陆禾:“这是何物?” 烫金的请帖,雅致的熏香,还有——落脚处鲁王府的字样。 “鲁王府的荷花向来为京中称道,下个月十七欲在府中设宴,赏花游玩,吟诗作赋。”陆禾看向棠辞的位置,努嘴道,“你桌上也有。” 赏花游玩,吟诗作赋?怕是结交文人广招幕僚罢。太子/党才受创不久,便如此心急。照理说他鲁王既然能成亲开府数年仍留在天子脚下与太子分庭抗礼,应当知晓过犹不及的道理,明智的人现下应当偃旗息鼓整装待发才是。也许自以为根基稳固,可享磐石之安了? “你要去赴宴?” 棠辞问了一个出乎陆禾意料之外的问题,她不答反问:“你不去?” 四周究竟耳目众多,且自己身份特殊容易招人闲言乱语。 敛袖提笔,润墨书写——三顾茅庐。 陆禾垂眸看过后,另从笔架上取了一支毛笔——毛遂自荐。 白纸上各作两行,字体各异的四个大字宛若上下对联。 棠辞取的是高雅隐士之道,陆禾采的乃质朴庶民之策。 饶是天生心高气傲的棠辞当下也颇有些觉得自己胡乱揣度人心,她与陆禾至多不过起点相同,方法相似,论人生阅历还比陆禾少几个年头,何德何能就成了指路之人。 略微思索后又在两行字迹之上补了横批:人心如面。 “美句好字。”陆禾拍手称快,提起纸张吹将一番,笑道,“待我回家,定去街上寻个商家好生装裱,挂在墙头日夜瞻赏。” 美句棠辞倒是认了,虽是前人的功劳她也不想推辞,可这好字——她指着自己所写的笔法,秀眉微挑:“好字?” “如何不是好字?笔力浸润得当,行迹游曳昳丽,轮廓若柳扶风。”陆禾生着两只梨涡,笑起来的时候有让人如沐春风之感。 棠辞眼里噙着几分冷意,嗤笑一声似是自嘲:“自我留京以来,你怕是第一个夸赞我笔法字迹的人。” “为何?先帝自创柳风体,每每游幸道观寺庙题名赋诗,为天下文人墨客争相传颂效仿。细细想来,你倒是我所见之人中唯一形神兼得者。” “所见之人?当今世上,还有第二个人用此笔法?”棠辞十分吃惊。 陆禾点头含笑,眼角眉梢勾着回忆往昔的喜意:“自然,那人是教我读书习字的先生。” 棠辞因这柳风体三年前会试落第,投入秦延门下后又屡次出言顶撞蒙受责罚。她性子刚烈,旁人越是让她更改字体减少天子猜忌,她越觉得那字体是她唯一可以寄托哀愁伤痛之物。此刻听闻果真还有第二个人用此笔法,犹如离群大雁寻到迷路同伴般,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郑重拱手作揖道:“若是先生日后抵京,务求一聚,聊表谢意。” 陆禾虽不知她作何如此大的反应,也忙施礼道:“应该的,不必言谢。” 坐在不远处的沈逸将目光从她二人身上收回,淡淡品了口茶。 第5章 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冬至后一百零五日是寒食节,寒食节第三日方是清明节。每逢此二节,京中民众备置纸钱蜡烛并果品糕点等,或于郊外坟茔陈列祭祀,或就近赴寺庙磕头祷告。朝中亦设休沐假期,可供官员归家扫墓,闲暇踏青蹴鞠。 帝京人口众多,庶民步行则难免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官宦大多骑马乘轿,车如流水马如龙。每每将路口、商铺乃至道观庙宇围堵得水泄不通。 惟有京郊一处碧云寺,可得一方僻静安宁。 门前洒扫的小沙弥年纪弱小,五感清明。远远听闻勒马嘶鸣之声,小跑过去接了缰绳,冲马上之人笑嘻嘻道:“我就知道你要过来!怎地今天晚了许多?” 棠辞轻巧地从马背上跃下,在旁静候小沙弥将马匹拴好。随后与他一同拾级而上,这才说道:“东华门让人堵了,行马拦着,出不去,绕路来的。” 今晨下过一场小雨,凉意纷纷。小沙弥见她额头上布了一层细汗,想是来时着急赶路,脚下便快了几分,纳闷道:“时令节气,顺天府休息了不说,百姓也都要出门祭扫,谁搁置的行马?” 棠辞盯着青石板上的纹路,似笑非笑道:“武安侯携家带眷,于郊外祭奠先人。许是金山银山垒得太高,运不出去了罢。” 武安侯不是别人,正是户部尚书韩儒,早年曾在徐州旧齐王府上任王府长史。 小沙弥垂髫孩童之际便入了佛门,六根虽尚未清净,然对于时政朝事知之甚少。打着哈哈将这个话题绕了过去,一路闹着棠辞与他说说京中的繁华热闹,棠辞知无不言。 直至穿过前殿,来到后院,小沙弥方收起顽皮模样,施礼告退。 院门口立着两个甲胄兵士,腰佩金刀。 扫了棠辞一眼,检查了她手中所提食盒,这才不耐地放行。 院中菩提树下,老妇人弯腰汲水,拎着水桶一路荡荡洒洒,晃落散乱的水渍。她腰背佝偻,三两步必得停停歇歇,扶膝喘气,抬头抹汗,再睁开眼却见水桶已被他人提了去。 “诶诶——”老妇人追上前去拦阻,“棠公子,这是粗重活计,让我来!” 棠辞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提着食盒,轻松笑道:“春华姑姑,我是年轻人,无碍的。” 春华抢了几次,抢不过来,眼看着就要到了厨房,终究收回执拗的心思,接过食盒,不好意思道:“你年年清明都过来,夫人看见你便十分欢喜了,并不需要你花钱买这些,下次莫要破费了。” 推开厨房木门,灶火旁立着一名中年妇人,盘着简约的发髻只以木钗装束,衣衫亦是寻常颜色款式。举手投足间却生出与青灯古庙格格不入的雍容姿态,她正举着木勺轻啜汤汁,袖口收敛漏出右手,分明看见其中小指缺失。 听闻声响,她方放下木勺,款款走来,温和笑说:“你来了,午饭用过不曾?炊熟日还给你留着几只子推燕1,热热便能吃了,要尝尝么?” 不加描摹的眉目不似自己年幼时眷恋依靠的秾丽华贵,却添几分平易近人烟火气息,声音语调也一如往昔亲切柔软,棠辞的心更融了几分,微扬起头狠狠逼迫自己不去盯着她的右手看。多亏这几年来已养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伪装本事,少顷,捂着肚子蹙眉轻笑道:“今晨吃了一个包子并一碗粥,您不说还好,一说肚子便饿了。” 静慈嘱咐了春华些许小事,遂揽过棠辞向隔间走去,说话间皆是长辈口吻。 春华前几年也曾默默感慨过,夫人自搬到这碧云寺以来,性情大变,已很难对外人敞开心扉,亲昵对待。偏偏三年前闯入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不出几日功夫,夫人竟百般呵护于她,关心仕途并劝说她拜吏部尚书为师。后来春华也日渐想通了,只因连她自己也觉得与棠辞似曾相识,很合得来。 “今年春闱,可遂愿了?”静慈倒了杯清茶递与棠辞,早前瞧她今日衣着便猜出她必已及第为官。 棠辞吃着面馍,眼睛里噙满知足,点头道:“得亏静慈师父您日夜为我烧香拜佛,可算是入了翰林。” 她眼神真挚,一副乖顺模样。静慈倒也不揣测这里面有几分是恭维的乖话,抚着她的手背,笑说:“佛家讲究心诚则灵,我知道你志在官场,不忍再见你哭鼻子擦眼泪,诵经念佛时自然多念着你些。往深了说,一切还是你自己修来的福分,可曾写书信回家告知父母这个喜讯了?” 棠辞怔了怔,垂下头来木然答说:“不曾。” 但闻食指轻叩木桌的声音,静慈严肃了几分:“那便该打了。” 出乎意料的,棠辞立时放下手中的面点,垂手站起来恭顺听训。 静慈虽滞了一会儿,但想着她虽言行老成了些,耍起脾性来的时候却还是个孩子,于是顺理成章的出言教导:“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你生长在云州,离冀州千里万里,来京已有三年了罢?虽是担着父母家族的厚望,也吃了不少苦,想来十分寂寞惆怅。你尚且如此,将你牵挂在心头的父母又当如何?如今功成名就,为何不及时告与父母,同享喜乐?” “您说的是,我知错了,回去便写,往驿站投信。”棠辞垂着脑袋端正站着,在静慈看来着实是虚心受教的样子,却不知她只是为了遮掩自己红透了的双眼。 静慈知道她一向听自己的话,多余的便不再说了。拉着她重新坐下,以指腹擦拭掉她嘴边的面粉碎屑,看她仍然闷闷不乐,暗忖自己是不是说狠了些,哄慰道:“你不及弱冠便高中一甲,入翰林是天下多少学子的夙愿?莫说你父母,我也替你开心夸你都来不及,我方才说打你是玩笑话,不必当真。” 棠辞偏着脑袋,低声嗫嚅:“我不曾当真,您……是世上最温柔善良的……母亲,怎会打人?” 失声一笑,静慈琢磨着这孩子怎么竟说些混账话,若让她的生母听见了怕是该吃醋,饶是如此,自己的心里却被她的三言两语烘得暖融融的。见一滴滴泪珠砸在桌上,掏出绢帕为她拭泪,好笑道:“你母亲生你的时候莫是龙王发大水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怎地眼泪说掉就掉?” 不说还好,一说更如开闸泄洪。 棠辞又是羞赧又是懊恼,抢了绢帕自个儿别过脸去擦拭,闷声道:“让您见笑了,我打小便爱哭,被父亲说骂责打都不曾改过。”她顿了顿,续道,“即便如此,在外人面前并不这样的。” 言下之意,是不把静慈当作外人。 “这倒是你父亲的不是了,打在儿身疼在娘心。说话教诲即可,犯不着动手。”静慈只觉得这孩子细皮嫩肉的,举止贵气使然,当是个富家子弟。能养成温俭恭良的品性已是不易,想到她受棍棒摧楚的画面不由心口揪疼,说话间便多了些僭越。 棠辞仍旧低声啜泣着,侧面望去薄扇般纤细修长的睫毛上润满了水雾。 静慈想了想,一时愣是没从装满佛经的脑子里搜罗出什么好笑的事情,只得从记忆深处挖掘往事:“我与你说过不曾?我有个女儿,从小胆子大不怕事,偏生怕黑怕雷鸣闪电。每逢仲夏雷雨时节,必得我陪伴在旁哄慰才能乖乖入睡,否则眼泪淌进盆里次日便可浇花了。” 其实不是趣事,静慈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嘴角微微勾着,眼神渐渐放空。 棠辞狠狠吸着绢帕上久违的气味,驱赶掉盘桓在心尖的心酸与苦涩。侧过身来抓起面点大口咀嚼,朗声称赞:“春华姑姑今年的手艺又长进了不少,枣子搁的数量正好呢!” 静慈将悲伤藏于眼底,温言道:“你去岁不是说了一句不够甜么?她听着了,记在心里,今年就多撒了些枣泥。” “劳春华姑姑记挂了,我吃完这几个便去帮她做事。”棠辞忽想到方才在厨房里看见的阵仗,颇像要宴请客人,心里有些发慌,“今天……可是有人要过来?” 瞧棠辞吃得两腮鼓鼓,静慈轻轻推了推清茶,示意她饮下解渴,眉眼弯弯:“是呢,我与你提过几次的那位姑娘。说来她母亲在世时与我感情颇深,若不是我早就立誓不踏出这庙宇半步,实该同去探望祭扫。难为她结庐守孝三年,清苦吃斋的日子于年轻人来说并不好过。” “唔……咳咳咳——!”棠辞捂住胸口,狠狠地咳嗽,眉毛扭成一团,脖颈通红。 静慈忙站起来为她抚背,一面怨怪道:“你这孩子,怎地吃个东西还能被呛着?快喝些水。” 正当此时,门外春华姑姑的声音不请自来:“夫人,柔珂小姐到了。” 话音落,房门开。 窈窕美人背光而立,臻首娥眉,皓腕霜雪。轻踏莲花走来,对静慈欠身行礼:“柔珂问伯母安好。” 静慈将她扶了起来,扳着她的肩头左右端详,心疼之意溢于言表:“瘦了不少,如此尽孝,你母亲九泉之下当十分欣慰。” 柔珂微微颔首,这会儿才注意眼前有一陌生少年。 那少年许也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原本低着头双肩微颤,不多时,又挣扎着抬起面容,扯起嘴角勉强拱手笑道:“久闻豫王府中的柔珂郡主容貌清艳秀丽,品性孝悌有道,幸会幸会。” 柔珂自小长在王府,又常出入皇宫大内,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四目相撞之下,竟不禁向后略略退了一步,呼吸紊乱,喉间发干。 世间许多事情,不经历不可下妄言决断。如柔珂向来不信所谓三生石的轮回之说,此刻却忽然顿悟何谓一见如故,这人……是谁? 第6章 “那是三年前,约莫暮春时节。彼时棠公子赴京会试落第,一人一马抢进寺里来。平日上香拜佛的客人本就不少,什么模样的没见过?当时僧侣们虽见她面容凄凄,衣着脏污,然而一副士人打扮,却也不当作一回事。哪晓得她一心一意直往后院奔,这里头有士兵看守,寻常人进不得,问她是来作甚的,她只嚷嚷着要见静慈师父。凑巧那日夫人午睡起身,出门看春,听见动静了便过来瞧。夫人是个菩萨心肠,瞅见士兵手脚粗鲁使刀柄驱赶于她,劝阻下来,还唤她进院里来说话。好笑的是,她这会儿又不进来了,杵在原地悲悲戚戚地抹眼泪,临行时望了夫人一眼便走了。” 柔珂越听越觉得奇怪,心下也不安起来,追问道:“她那日走了,后来呢?”伯母那样的人,心早就被自己灌注的铁箍紧了,岂是三两日就能被人探得一扇门窗而入的。 春华方才从厨房里被柔珂叫唤出来问话,猜到八成是要询问棠辞的事,是以不紧不慢地细细道来。拣着空当处停顿了会儿喝了口水润润喉,不曾想柔珂竟心急如斯,忙续道:“后来么,夫人只当是京中慕名而来的世家公子,并没放在心上,一天天地,也就把这事儿忘了干净。直至那年中秋,我大早上出来汲水和面,远远地瞧见一个纤细少年拎着食盒伫立在院门口,肩头已落满花瓣。那日面容倒不甚憔悴了,打扮得也讨喜,不像什么坏人,我便进屋禀了夫人。夫人闻言将数月前的初识一并想了起来,寻思着她许是羁旅游客,年纪弱小,乡思苦楚无处排遣。心一软就唤她进来,一起说说笑笑地过了中秋。那日后,棠公子偶尔过来一次,夫人与她颇为投缘,这便结下了情谊。” “她每次都是一人过来?送来的食盒可曾一一查验了?” 心明如镜,春华了然笑道:“每次都是一人过来。”她忽又露齿笑道,“另带一匹黑马!” 有种自己的担心和忧虑白打了水漂的挫败感,柔珂轻叹一声无奈道:“春华姑姑……” “我晓得小姐担心什么。”春华也叹了声气,沟壑纵横的肌肤里又多出三四条耷拉皱纹,“我自小侍奉夫人长大,风里来雨里去,多大的浪也淌过去了。见识过的阴谋诡计不比你少,也晓得时至今日夫人苟且活着心里还眷恋牵挂着什么。你且放心,棠公子并不是什么坏人,我若是连这个也看不出来,枉为奴仆一辈子了。再者,”她浑浊的眸子望向院门处巡守的士兵,“京里头那位一日尚在,没人敢对夫人下手。” 这话语里,多是恳切的恨意与无计可施的懊丧。 柔珂拉过春华枯树般的手,一遍遍摩挲抚慰,歉意道:“是我关心则乱,这些年来,都难为姑姑你了。” 不说长辈对晚辈总有容忍礼让之心,单论不可僭越的主仆身份,春华也颇觉受之不得,又不好辜负了柔珂真诚的道歉,莞尔道:“这怪不得你,夫人这儿除了你,几乎无人探望,莫说你诧异惶恐,我起初也是一样的。食盒里头装的东西次次用银针试毒,可都只是京里头有名的糕点,无甚稀奇。又赶上王妃过世,你离京守孝,夫人便命我不要写信叨扰于你,是以你今天才第一次知晓她。” 厨房内。 柔珂的贴身丫鬟樵青1从外面捧了一把柴火进来,得见砧板上切好的萝卜丝条条粗细一致,才扬起笑脸,却见棠辞慢条斯理地蹲着身子倒腾柴火,斯斯文文如写字画画般。 “哎哟,我的公子哥儿哩!瞧你这慢吞吞的,要到几时才能把火弄旺?火候不好米煮出来都夹生的!”樵青一把将棠辞推了出去,先加了细碎的木柴,然后扇风吹火,待火势燃上几分后再添了早搁在旁烘干的大根木柴。不多时,蒸饭的屉笼里冒出腾腾热气。 棠辞愣在原地,颇有些局促不安,正想重操菜刀,才走过去一步,眼前又堵上樵青的背影,并伴着不客气的吆喝:“这地方小,你个大男人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了。夫人在午憩,可院里面有石桌石椅啊,你过去陪我家郡主说会儿话罢,你们两个读书人许能谈得来。” 颀长丰腴的身影瞧着瞧着便和幼时常叉着腰颐指气使的伶俐丫头重叠起来,可那时终归对自己是有礼有节的,指东不敢往西,指南不敢往北。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掸了掸衣袍,棠辞败下阵来抬脚往门外迈去,心想自己定不能往石桌椅那儿走。 世事往往不遂人愿,才一出门,迎面走来柔珂。 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微笑胡诌:“……郡主,好巧啊。” 柔珂淡淡看着手足无措的棠辞,随口道:“后院不过十丈左右长宽,可去处不过三四处,如何谈得上巧?” 棠辞红着脸颊轻咳几声,仰头看看天色,佯作顿悟:“素闻碧云寺后山每逢春季,百花盛开。趁着现下日色正好,我且去瞧瞧。” 柔珂不紧不慢地紧随其后,淡然:“不如同去。” 棠辞心里欲哭无泪,扯着嘴角笑说:“得郡主伊人相伴,只怕韶光也得逊色几分。” 到得后山,百花没有,惟有海棠。 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 棠辞与柔珂各怀心事,却无意赏花。一个如做贼心虚的小偷,垂首漫步。一个是液池钓鱼的叟翁,意不在酒。 许久,柔珂纤手拂过枝头雨露,蛾眉平缓柔和:“听说棠公子籍贯云州,我父王乃爱茶之人,云州普洱天下闻名。不知可否托你家中父母长辈或是姐妹兄弟,买些许茶饼送至京师?” 眉头微蹙,只一瞬又舒展开来,棠辞大方道:“这有何不可?我父亲母亲皆在云州城内居住,干些买卖营生,最熟络茶市不过。待我回家写封家书寄去,至多下个月此时,豫王爷便可品茗新鲜的茶香。” “如此,便谢过棠公子了。”柔珂心中惊异于她竟如此不设防,自己三言两语地就把家世家底掏了出来说道,倒省却了再费尽心机打探,终究不是君子之道。 棠辞那边却如打碎了瓶瓶罐罐,五味杂陈。一半是为静慈安心,一半是为自己寒心,力求逼真地违心道:“哪里哪里,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再者,我父亲久仰豫王大名,想来很是乐意我攀附结交。” 攀附结交?柔珂暗暗冷笑,殊不知父王如今不过是空设的虚架子罢了。 “我伯母因着某些事由,起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若是棠公子吃了些苦头,我在此向你赔个不是。” 棠辞闻言止步,脸上有些强忍下来残存的不快:“郡主此言差矣,静慈师父待我极好。我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想来她脾性必定不差,怎会是个难相与的人?” 言辞尚可作伪,语气当不得真,神色分明郁郁。 柔珂此刻才稍放下心来,淡笑说:“棠公子说的是,是我过虑了。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先行回去罢。” 兵部尚书府。 “这不过是你的臆测,如何当得了真?”沈让临池垂钓,头戴斗笠,衣着布袍。 沈逸在旁欲言又止,须臾,垂下头来闷闷不乐:“若是大哥说与您听的,您还会这般作答么?” 沈让心知自己这个庶子少有英才,今又金榜题名,却苦于嫡庶之分,无论旁人相待或是街坊口传,每每显得落于自己嫡长子之后,是以心中郁郁不得志。 睁开眼来,眸色和缓几分:“德宗年间出了个名垂青史的女尚书,后来虽按律法斩首示众,民间以杂剧评书话本的形式统统将她冒死救父的事迹传开。荒唐仿效者屡禁不止,女子中又常有英姿飒爽之人叫人无法分辨。后来孝宗康乐三年,礼部商议呈书启奏,便在乡试、会试内设了主事,遇上秀美男子令人起疑者,请去隔间脱衣验身。你若有此怀疑,不妨将今年会试的主事请来询问一番。” 沈逸早有此心,不过他官职微小不敢妄动,此刻得了父亲的首肯,立时命人去传唤主事。 那主事年届不惑,生着一把山羊胡子,唤作丁永昌。 “脱衣验身的举人不少,不知公子和大人问的是哪一位?” 沈让仍旧阖目垂钓,充耳不闻。 沈逸眉宇间满是不耐:“棠辞与陆禾。” 一位是越位任六品修撰的补录探花,一位是名正言顺殿试钦点的榜眼,俱不是小人物。丁永昌脸色变了几分,惶恐道:“棠大人与陆大人都是正正经经的男子,无半分虚假。” “当真?”沈逸挑眉怒问。 丁永昌缩了缩肩膀,面带惧色:“千真万确。那命根子硬挺着呢,两位大人是有福之人。” 沈逸冷哼一声,眼神狠厉:“你莫不是收了谁的贿赂?” 沈让睁开双眼,不怒自威:“逸儿。丁主事既然已如此说了,你不该咄咄相逼。棠辞与陆禾为父皆看过几眼,并无不妥之处。” “可是父亲,那陆禾倒也罢了。棠辞行迹诡异乖戾,又生得精致跟个女人似的,若她真是个女子,入朝为官不知道图的是什么!” 沈让侧目看他,直看到他心虚得低下头来,方说道:“照你所说,置潘安宋玉何处?男子生得秀气就是罪过了?你已年纪不小,妻子怀孕在身尚且三天两头往外跑,入翰林本是长见识扩视野的好事,怎地你反倒心胸狭隘起来?” 得了沈让的眼神,丁永昌忙告退出府,不参与父亲教子的家事。 拐至巷角,回望无人,他才扶着墙壁大口喘气,额上布满汗液,双腿轻颤。 晚间,碧云寺不供给客人留宿。 用过晚饭后,棠辞与柔珂向静慈双双告辞,依依惜别。 行至寺门前,棠辞正要牵马跨上,柔珂径直走近,温言邀请:“今夜无月色当空,山野道路崎岖不平。棠公子还是与我同坐马车回城罢。” 望了望薄雾笼罩的前路,又看向眼前气势凛人的柔珂,棠辞只觉得自己宁愿摔个狗屎坑,拱手回绝:“这怎好意思?我与郡主不过萍水相逢,郡主清白之身,我不敢亲近玷污。” 柔珂轻笑,语气已和善不少:“棠公子读书人,又是翰林臣子,难道没听过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怎能用相识时日长短来衡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还如此迂腐地介怀于男女之别。” 席间,柔珂曾特意留心观察棠辞,但见她对静慈果真诚挚相待,添饭夹菜细心体贴。饭后还捏肩捶背,浑然一个孝顺模样,静慈也乐在其中。是以她现下是真的对棠辞放下了戒心,翻涌替代的结交之意甚浓。 “……可……这马……”棠辞左思右想,寻不得个借口,随手一指身旁低头吃草的无辜马儿。 柔珂唤来樵青:“你到寺里面请个师傅看管马匹,明日雇人骑它回城,务必送回棠公子家中。” 棠辞只好悻悻然地应了,上马车的时候却因喝了不少酒,头脑晕乎,险些跌了,幸得柔珂随手一扶。 到得宽敞舒适的车厢内,柔珂与棠辞分坐两榻。 赶路的马夫是老手,一路平稳顺畅,倒显得气氛更加寂静尴尬。 “郡主……可是手受伤了?”棠辞忍不住道。 樵青一听,忙凑近几步将柔珂的手翻过来翻过去地看。 柔珂神色莫名,奇怪道:“不曾受伤,为何有此疑问?” “嗯……我方才见你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看……” 柔珂掩嘴轻笑,随即抬眼看向棠辞,视线又顺落下滑到她的胳膊,正色道:“我只是扶你上车的时候失礼摸到了你的手臂,不曾想男子的手臂也如此纤细弱小,便有些入神。” 撞上樵青好奇探究的目光,棠辞更坐立难安,几乎要将自己缩到角落,红着脸支吾道:“人……生来本就一样的。男子若是田间锄地插秧,肩挑重担,自当身体强壮健硕。我自幼长在家中,吃穿不愁,苦读书本,自是养得白嫩纤细。” 第7章 每逢棠辞赴碧云寺看望静慈,渔僮都会遵照嘱咐自行果腹,并早早地睡下不作无谓的等待。 今日,亦是如此。 马车体量过大,棠辞便在巷口下了车,屡次躬身言谢。 背身听闻车轮辘辘远去,一路强行坚/挺的脊背终归颓丧垂落。 棠辞知道,自己若要在帝京久留,势必有一日会与柔珂重逢。遥想三年前初来京师,听闻豫王妃仙逝,她于长亭驿站登高远眺,目送扶灵队伍一路出京,阻在眼前的是山河迢迢,堵在心里的又何止千重万重?她与柔珂,十数年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纵隔了这许多日夜年头再相见,竟也不曾觉得生疏。 可……这又如何? 柔珂还是那个柔珂,京城已不是那个京城了,自己也只是棠辞罢了。 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人生过客? 洗漱脱衣,合衾而睡。 睁眼,是碧云寺海棠树下面如芙蓉眉如柳的高挑女人,漆黑夜幕山寺脚下,她说“岂不闻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耶?”。 闭眼,是长廊内木板上黑发白衣赤足走来的娴静孩童,雨打芭蕉滴阶声中,她道“待你病愈,我带你出去放纸鸢可好?”。 棠辞翻身侧躺,狠狠掐着自己今日被柔珂扶过的手臂,漠然呢喃:“白头如新,可不就是白头如新么?” 岁月变迁,沧海桑田,什么都变了,人心尤甚。 她怕些什么?左右柔珂认不出她,即便瞧出些许眉目生长变化的痕迹,只怕也不敢认。倒是自己瑟缩踟蹰的,反叫人生疑,非长久之策,不如坦然应对。 棠辞轻轻叹了一声,手覆上额头,自语:“她说你待她好,我就信了,并会记在心上,不牵连于你。” 刑部司狱司所在处门前栽有两棵古槐,年头已久,不知起自何时。 因刑部尚书胡来彦好重典酷刑,每有犯事之人获罪入得司狱司,三五年内若无圣谕恩敕,大罗神仙也救不出来。纵是有那么一两个祖上积了阴德的,被家人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地接回去,或是手脚残疾或是疯狂癫痫,总归落得个自卑怯怯的心境,下半辈子便缩头缩脑地困在宅子里混过去了。 又赶上近两年,那古槐树不知什么缘由竟不开花了。木无花则虚,虚则阴,槐字去木为鬼。京中民众便笑称司狱司乃鬼见愁,戾魂恶鬼徘徊门前都不敢进去,被内里彻夜达昼的哭嚎声给吓住了脚步。 是日,胡来彦闲庭信步地从司狱司走出,身旁跟着个小官员在躬身说事。 细细瞧来,那官员蹙眉垮脸,一副苦相,禀的应是棘手之事。然而胡来彦逗鸟看花,眉眼清明舒展,心境宽松平和。 行至正门,官员禀完了事,束手站着,等待发话。 胡来彦仰头眯眼望了望槐树错乱繁杂光秃秃的枝干,嘴角微微一挑:“温振道是个死人,又无子无后,你怕些个什么?那一家的老娘们大大小小的俱发去黔州开路铺砖了,无钱财无门路的,上京平反恐比登天还难罢。” “可……早前趁乱逃窜失踪的那位温家小姐……”官员眼皮一跳,忙改口,“那温姓女犯,至今仍无下落,恐夜长梦多啊。” 困在金笼里的鹦哥尖声学舌:“夜长梦多,夜长梦多!” “多话,让你学个万寿无疆怎地没这么容易?”胡来彦拍了拍鸟笼子,继而整整衣襟,往前迈去,“亏你也晓得她是个女犯,服役逃脱本是死罪,旦她敢入京城,四面城墙十二道门哪一道门没我的眼线?抓来了投去府衙里,折磨死了也没人怪罪。再者,她是淳祐四年逃走的罢,至今已有八年,到了年底户籍都该给她销掉了,即便有她平反的机会,她说她是温家小姐她便是了?” 面前滚过个华贵车辇,赶车的内侍早早地望见司狱司门前立着两个官员,此刻看清服色补子了连忙勒马停车,下来请安。 “公公这是去往何处?”皇家车辇轿舆多有规格印记,胡来彦认出是宜阳公主的座驾,但见并无随行仪仗和婢女侍卫,便料定这内侍是奉了差遣去办事。 公公是大太监的尊称,内侍虽晓得胡来彦是有意打探消息门道故意阿谀,也笑得开怀:“回大人话,奴婢奉宜阳殿下之命去翰林院接个大人回府探究学问。” 胡来彦摸了摸唇边的两缕薄须,眯眼笑道:“殿下游猎回府了?哪位大人如此有福得让殿下亲邀?” 内侍点头称是:“前日回来的,因身子乏了,只着人去陛下那儿报平安,未让众人知晓。省得诸位大人请安探望麻烦,要接的那位是陆禾大人。” “如此,便多谢殿下/体恤臣等的美意,并不打扰公公办事了。”胡来彦使个眼色,身旁的官员忙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内侍手里。 内侍假意推辞一番,两三次后含笑着接了,躬身说了几句恭维话,这才告退。 车辇拐过街角,再寻不见。 胡来彦收回视线,随口问道:“你在翰林院和那陆禾可熟识?是怎生个人物?” 官员此刻方显出几分因居在其位而大大方方的殷勤:“云州人,在京中并无亲戚依靠。做事勤恳认真,又谦逊有礼,颇得黄鸿朗的赏识。按理说文人相轻,她又和棠辞走得近些,别人应当唯恐避之不及才是,然而她于同僚相处上又左右逢源,几乎人人赞不绝口。” 回想当日琼林宴上的一面之缘,胡来彦也点点头,吩咐说:“你平日里多关照她些,提拔教诲。她是个聪明人,自是晓得你背后的主子是谁,她若有意,自会给自己寻个稳妥的靠山。” 官员顺口应承,继而愣怔了会儿,诧异道:“大人这是要拉拢她?且不说棠辞那厮和她关系匪浅,方才宜阳公主府上的人还亲自跑去接她……” 胡来彦正逗鸟吃食,闻言轻轻看了他一眼,轻蔑笑道:“说你蠢,你当真不会抖一丁点机灵给我瞧瞧。那宜阳公主几时是个好读书的主?真要探究学问,只她在陛下面前撒撒娇说说话的当儿,即便黄鸿朗也得屁颠儿的往她那儿跑。再者,公主府往翰林院多少条便宜轻快的大道不走,得弯弯绕绕地拐进这偏僻的角落?只怕是陆禾哪里惹得这主子不对劲了,想阴着治治她罢!” 时近初夏,日头比春季辣上不少,万里碧空无云,公正平等地将火气发泄给芸芸众生。 庶民百姓有消暑避夏的法子,或往杨柳树下铺张凉席眯眼休息,或将瓜果搁至井水里,冰个一天半夜,隔日切开分食,亦是十分享受。 权贵富贾家里,早在冬日便储了一库的冰块。到得夏日,只有太阳绕开官宦富人走的理,没有官宦富人避着太阳走的份儿。 然而,世事总有例外,譬如一炷香前被请到公主府上作客的陆禾,此时此刻正顶着烈日端正站在无一树遮阳,无一木蔽日的庭院正中。 四周别说人,连只鸟都不屑得飞过来。 领陆禾过来的内侍只说公主殿下正在午憩,因昨日被讲学先生罚了,心情并不欢畅,指不定什么时候能醒,也指不定什么时候想出来,劳大人您在此处站着稍等片刻。 内侍交待完了,转身便走,半点犹豫不带。 陆禾算是听了明白,敢情是场鸿门宴。 原来前日何敏才因病告假,将自己的差事托付给陆禾。陆禾和他相处时日不短,颇为投契,也想着送个人情,便答应下来。原本一切尚好,不过誊抄笔录或是起草诰敕,陆禾干得游刃有余。直至中途遇上一张莫名其妙的白纸,陆禾蹙眉察看了几次三番,甚至对着火烛熏了一通,除了右下角的红泥印戳,半点字迹也没显现,她便给扔到一旁。 现下想来,八成是这里头出了差错。 即便官服早换了透纱的布料1,直愣愣地站了这么久,陆禾也很是吃不消。可她能怎么办?那位主子的意思是站在这儿等候,讲明了是站在这儿,不能坐不能蹲不能躺!宜阳公主她虽没见过,嚣张跋扈的性子宫里头早传了个遍,幼承帝宠,又与贵为储君的太子殿下一母所出,是个人人捧在手心里哄着的主儿。 抬手擦了擦滑落至脖颈的汗液,低头便见地上的一团晦暗水渍。 陆禾苦笑着扶了扶官帽,腿一麻,眼前花了花,险些跌倒。 躲在假山后偷看盯梢的内侍见状犹豫着是否现下便要回去禀报,想起自家主子那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抿抿唇又胆小地将步子收了回去。 绞着手指凝着眸子再候了半晌,总算听得“咚——”地一声,陆禾晕倒在地。 “晕了?”宜阳冷笑,放下弓箭,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擦拭额头上的薄汗,不轻不重地看了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内侍一眼,“我先前怎么说的?” 内侍头也不敢抬,期期艾艾道:“殿下……殿下说……不弄死……不弄死……就……别回来……见您……” “那还不快去?晕了便拿水泼醒,只当顺便赏她喝点儿水了,请她站起来恭敬候着!”宜阳不耐又气愤,昨日被那迂腐的老头子打了手板,着人去找何敏才问责,他竟躺在病榻上起不了身,只迷迷糊糊地说前日将殿下的功课交接给了陆禾置办。 冤有头债有主,宜阳自认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内侍原本回头走了几步,后面又折返回来跪下斗胆道:“殿……殿下……那陆禾……瞧着身体底子并不结实……若是真弄死在府上……今日奴婢去翰林院接她,不赶巧让刑部胡大人瞧见了……” 长史池良俊闻言忙在旁补道:“殿下,既然何敏才交接差事突然,想来可能忘了嘱咐,陆禾也许未必有意冒犯拂逆于您。” 沉寂了片刻,众人俱是束手垂目,大气也不敢出。 宜阳不说一字,抬脚往罚责陆禾的庭院走去。 内侍和池良俊跟在后头,狠狠抹了把冷汗,亏得提了胡来彦一句。 不多时,一行人等行至院中。 婢女撑着纸伞,内侍在旁扇风。 宜阳自上而下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陆禾看了一遍,纤眉微拧,望向那内侍:“这便是你说的身体底子不结实?赶紧弄醒,细胳膊细腿儿的,岂止是不结实?”若早知道是这么个豆芽菜,她还不忍心如此折腾了。 第8章 喉间火辣辣地灼痛,像架起了熊熊燃烧的干柴,吞吐缭绕的火舌张牙舞爪地想从鼻息、嘴边乃至耳朵钻出。脑袋亦是如千百人敲击凿山般嗡嗡疼痛,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但是陆禾分明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摸摸索索地绕到自己的衣襟,三五下解了系带——还有水声、热气氤氲环裹,腰间牛角质地的革带竟自个儿滑落下来了? 倏地一声,衣服掉落,陆禾下意识的惊呼被浑浑噩噩堵在嗓子眼里吼不出声。又有几根令人不安令人逐渐想起屈辱回忆的粗糙指头贴到她的中单系带,若是这最后一层遮羞布遭人揭了去…… “……住……住手……”陆禾狠狠地睁开眼睛,一手扶住眼前浴桶的边缘稳住斜斜欲坠的身形,一手拍开那下作恶心的东西,“给我……滚!” 两个内侍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子大一些的一边软言哄劝一边尝试着继续替陆禾宽衣解带:“大人,您中了暑热,出了一身汗,若是现下不紧赶着洗沐,待会儿遭风吹了指不定得大病一场呢。” 暑热……陆禾摇了摇脑袋,撑起厚重耷拉的眼皮扫视房间摆设一圈,终归慢慢忆起自己所在何处,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 松松软软地推开毫无准备的两个内侍,抱起散落在地的官服和革带,强撑着使唤两条并不灵便的腿往外跑。 内侍追到门前,只听“吱呀”一声,俱被突然出现的人影摄得心惊肉跳,匆忙止步跪下请安:“殿下。” 宜阳站在陆禾的眼前,睨了虚弱瘫倒无力起身的陆禾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生怕回话时一个不慎,这性情拿捏不定的小祖宗反过来治他二人的罪过,内侍忙恭敬答道:“陆大人说什么也不愿让奴婢伺候她洗沐更衣。” 陆禾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扶着门框眼神涣散的微微笑道:“臣……身子卑贱,不敢劳烦贴身伺候殿下的诸位公公,自行回府处理即可。” “自行回府处理?”宜阳不明所以地反问了一句,须臾,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拽着陆禾的衣领往房里拖。 “唔……”脊背被抵到浴桶的边沿,陆禾蹙眉闷哼一声。 宜阳似乎很乐于看见陆禾如此神情,手下的力道更重了几分,声音也跟着拔高:“你现下这副鬼样子大摇大摆地从我府里头走出去,是想让谁看见?” “殿下……您误会了……”陆禾两手抠着木质的桶缘以期缓解背后的疼痛,仍然强自微笑,惟有额间不断沁出的细密汗珠出卖了她不容乐观的状况,“臣……无意成为他人攻讦于你的把柄……” 宜阳冷哼一声,手松开了些,却道:“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若果真如此,你为何强行离开?不过脱衣洗澡罢了,你个大男人怕些个什么?再者,你昨日害我挨了一记手板,我还未找你算账,你就敢走了?” “一记手板?”陆禾此刻再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觉得可笑至极,“殿下将我搁置在烈日底下暴晒,直至晕厥,不过是为了报复区区一记手板的责罚?” 她恨,自骨子里头恨极了这等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行径。 “区区一记手板?”宜阳眉毛挑得奇高,“我自打生下来,便没人敢碰我!” 陆禾的眼里没有宜阳期望的惧意和胆怯,连她一直含笑的嘴角也冷淡下来:“是以才使殿下娇养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么?” “你——!”宜阳怒不可遏的举起纤纤玉手,颤着双肩死命咬牙才愤懑地将手缩了回去。 宜阳转过身来,阴沉着脸随意点了两个强壮些的内侍,吩咐道:“把她扔进去洗干净!尤其那张臭嘴,拿盐水给我涮老实!处理完了,把她押去翰林院,告诉黄鸿朗,她出言不敬,以下犯上。” 话音刚落,一片惊呼。 陆禾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把剪子,将刃口抵住自己细嫩的脖颈:“殿下,非要如此苦苦相逼么?” 宜阳的眼眸微微缩了缩,剜了那两个手脚笨拙慢人一步的内侍一眼。 陆禾的面色犹自带着暑热的潮红,脸上或是汗水或是水渍布了一片,单薄的中单将她的身姿衬得愈加瘦削细弱。握着剪子的手几不可见地发抖轻颤,在白皙细腻的肌肤上点下一条拇指盖长短的红印。 不是源自对死亡的恐惧,怕是出自无甚力气的固执。 若说先前被气昏了头脑,宜阳此时此刻冷静下来,倒更为好奇陆禾何以如此抵抗内侍伺候她洗澡更衣。 宜阳自幼习武,弯弓射箭,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上不少。 不费吹灰之力地夺走陆禾手中的剪子,扔到地上等待叮当作响止声,宜阳冷着脸看向面如死灰的陆禾,讥讽道:“非要闹到如此境地才满意么?可是陆大人嫌弃我府里的下人笨手笨脚,如此……我来亲自为你更衣如何?” 一旁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的池良俊苦着张脸劝诫道:“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闭嘴!”宜阳怒喝道,“滚出去!” 池良俊不走,一干内侍婢女也愣在原地不走。 这陆禾怎么说,也是个朝廷七品命官,又在翰林院里供职,三年五载便是六部官员的料子。若真是被弄死在公主府上了,纵有御史弹劾参本,宜阳有陛下护着至多挨顿骂,禁足一阵子罢了,可他这个公主府长史,怕也是要下到阴曹地府里和陆禾作伴。 “砰——!”一只琉璃盏砸碎在地。 池良俊缩了缩脑袋,领着小喽啰们退了下去。 却也不敢真退,踮着脚探着脑袋候在屋外,半步不离。 半晌,“啪——!”地极清脆的一声,穿过屏障房门渐弱渐小地传至众人耳畔。 池良俊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醒悟后继而涨红着脸贴着房门大喊:“殿下,您若要教训,可别捡着脸呐!这眼瞅着日落三竿了,陆大人顶着五个手指印走出府去,鲁王手底下的御史又要唠唠叨叨了!” 房间里。 宜阳触了触自己滚热的脸颊,愕然了好一会儿,就着铜镜侧过脸端详了一番,才终于接受自己继被老头子打了一记手板后,又增添被女人甩了一记巴掌的事实。 对,女人。 陆禾瘫坐在地,紧紧贴着浴桶,双手捡起地上残缺不齐的束胸裹带勉强遮掩住胸前大片的白皙。 “呵。”宜阳捂着脸,蹲了下来,挑眉揶揄,“女扮男装?” 宜阳的双眼红得跟兔子似的,她眼睛灵动鼻子秀挺本就生得讨人喜欢,若是换作旁人看见她此刻的模样,指定巴不得揽她进怀里摸头抚慰。可陆禾不是,她被宜阳扒掉的不只是最后一件中单,还有她鼓足勇气积攒了几年的尊严与希望,面对眼前这身份尊贵的女人,她再生不出一丁点好感。 见陆禾默不作答,只木然地盯着自己看,宜阳被她的眼神刺得有些心虚,别过脸去咕哝:“你看我作甚?你以为我稀得扒光你的衣服看?你还别不知好歹,若我一声令下,这府里头上上下下多少人巴不得脱光衣服让我看……”越说越不对劲,越说越显得自己是个昏聩好色还男女通吃的主,宜阳识趣地住了口。 陆禾清澈如水的眸子里闪了闪光,顺势滚下两串晶莹的泪,她哽咽着,声音压得极低:“是啊,你一声令下,不管他人愿不愿意都要恬不知耻赤身*地跪下,乞求你赋予臣欢膝下的权利是么?你挨了一记手板便理所应当地无视自己的过错,将怒气发泄给别人是么?人生来便有三六九等,我从前不晓得这个道理,吃了不少苦头,时至今日,一次次地切身体会到了何谓强权压人。” 宜阳默然了,她一面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过错,一面又被陆禾的话语引出了几分羞愧。 短暂的沉寂后,陆禾抹了眼泪,振作起来,她觉得自己实在可笑,与宜阳说这些话作甚? “何敏才生病突然,临时交了差事与臣,并未说明内里有殿下的功课。然则,罪在臣下,若不是马虎大意,也不会随手扔掉那张白纸,事已至此,臣无话可说也无颜辩解,请殿下责罚解气。”陆禾抿唇,双手撑地,双膝跪着,作了十足的请罪诚意。 她的两鬓还有额间都是细密的汗液,纤细紧致的胳膊强忍的颤抖被宜阳收入眼底,心莫名其妙地便软化了一小块。 “抬起头来。” 陆禾照做不误,汗珠顺着睫毛、鼻翼淌至下颌,砸落在地,不多时,晕出一滩汗渍。酥胸半遮的身体与奴颜卑膝的姿态俱是不雅屈辱的,可她敢与宜阳直视的眼神流露出来的倔强和孤傲又像冬日凌寒盛开的腊梅,令人扼腕和钦羡。 “你方才打了我一巴掌,你可知道若是换作别人……” “啪——!”陆禾漠然地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力度比之更甚,嘴角沁出一丝血迹,她也不去擦拭,抬眼看向怔忡的宜阳,“殿下可解气了?” 宜阳眨了眨眼睛,看着陆禾一瞬间便肿胀了一指高的半张脸,心里愈发堵得慌。 “殿下若是不解气,臣可自行掌掴,直到殿下满意。”陆禾说着当真又抬起手来,早已虚弱无力的手腕猛地被人拽住。 宜阳咬得牙根发酸才把你最好把自己打死的气话憋在心底,闷了半晌,蹙眉道:“你这个……疯女人!” 陆禾想将手抽回来,无可奈何地败在了力大无比的宜阳手里,还在使劲的时候顺势将半截身子送至了宜阳怀里,强行撑起之际,两眼一黑,晕倒了。 第9章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宜阳紧捂着脸,看向张大了嘴呆若木鸡的池良俊,淡声吩咐:“去请个大夫过来。”眉峰微蹙,她补道,“请个女的。” 池良俊捶了捶因恐惧不安而发软多时的两条腿,强掩住喜色应了声是,才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声音拔高几分:“殿……殿下,请个女大夫?” “你且去点两个内侍,让他们抬软轿去请,从偏门回来,途中莫要耽搁。”宜阳又敛下眼眸思忖片刻,“只说是府里有婢女患病,旁的莫要多言。你再亲自往翰林院黄鸿朗那儿替陆禾告个假,说陆大人酒量不济,多饮了几盏便昏睡过去,不知几时能醒,未免耽误事宜暂且告假一日。” 池良俊觑了觑宜阳的神色,见她总遮掩着半张脸颊,眸色躲闪,才想起方才听闻的那记巴掌声。这会儿得了命令也不急着告退,大着胆子伸直脖子仔细端详了一番,瞥见指缝间露出的红肿痕迹,霎时跪倒在地颤声道:“殿……殿下……” 宜阳也知左右瞒不过,见内侍婢女被池良俊唬得俱都跪伏一片,轻声呜咽,更添心烦。 她轻声喝道:“哭哭嚷嚷的作甚?我自己不小心跌的,取冰块与我敷敷便好,哪至于这般模样?统统起来。” 自己跌伤断然跌不成这副形状,池良俊等人心知肚明,也愈发觉得这主子纵是被皇帝宠坏了些,骨子里终归住着个软心肠的菩萨。此举既是回护了陆禾又何尝不是救了府里上上下下人命卑贱的奴仆侍从,遥想十余年前,宜阳初学骑马,她人小胆大,驯服妥善的马儿不骑,吵闹着要驾驭新进贡的野马,驯马师再如何小心谨慎在旁看护也总不免疏忽。最后,只因小人儿膝盖上摔破了皮,驯马师人头落地,自此以后人心惶惶。 许是陆禾情急恼怒下力道偏失了分寸,亦或是宜阳养尊处优肌肤过于细嫩,直至汤药都熬好了,那五根指头印才心有不甘地消散。 “大夫是个哑巴,在城南开的药草堂,往来人烟稀少,一般人寻不到。臣想多付些银两与她,皆被诚心回绝了,看来应是钱财无法收买之人,殿下可放下心来。”池良俊虽不知晓宜阳究竟为何作此安排,也尽心尽力地谋臣下之事。 宜阳喝了口茶,点头道:“大夫请的不错,许那两个内侍往账房那儿讨些赏银,你也有赏,下去罢。” 东暖阁内,博山炉熏香袅袅。 药香扑鼻,宜阳掀了珠帘进去,走近床榻,正给陆禾喂药的婢女才醒神过来,慌乱着要请安,被宜阳挥手制止了。 玉枕上的那人,纤眉紧蹙,鼻翼上沁着几粒晶莹的汗珠。长发披散在侧,比白日里见着面目五官柔和许多。她嘴唇时常微微翕动,应是梦呓,却又像呼喝谁的名字。 宜阳候在一旁,瞧得魔怔了,竟矮下身来倾耳聆听:“先生……先生……”忽而又是,“殿下……求您……求您……” 求我?求我什么? 陆禾双眸紧闭,两只手不安地在被褥上摸索来去,显然无法答复宜阳心中的疑问。 半晌,宜阳站起身来,向一旁当值看护的婢女嘱咐道:“好生守着,明日她何时苏醒何时告与我。” 昔日的高门大院,如今的一纸封条。 邢康平获罪入狱,府邸查封,家眷皆如丧家之犬般被官差怒喝驱赶,半刻都不许多留。 青衣布袍的稚拙男童,先是从杂草丛生的狗洞里探出只脑袋来,机敏地左街右巷望了一番,而后才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又从洞口拽出个蓝色包裹。 回头之际,突现五六个高矮不一胖瘦各异的顽皮幼子,凶神恶煞地围作一圈,原是聚集嬉戏到处惹是生非的街头霸王。 男童怯生生地往后退,紧贴着墙,顺带将包裹推塞进洞,不动声色地以自己幼小的身躯强行堵上洞口的漏隙。 短暂的敲诈勒索告败后,便是以少敌多,以多欺少的围殴、踢打。 倏尔,跑来两个望风的玩伴一手拽上一人,边跑边喝道:“官老爷来了!” 官老爷……官老爷……! 浑身疼痛难堪,如坠崖散架。男童狠狠咳嗽,抹了一手背的血,也顾不得是从鼻间还是从嘴里淌出来的。 奋命伸长胳膊捏着包裹一角,拖拽出来。 眼前,是一双崭新的皁靴。 男童怀揣着包裹,眯着乌青的眼睛望上去,并非近日以来时常打交道的一众奸诈相,男童略略放下心来。 棠辞手里提着一坛酒,蹲了下来,与男童平视,佯装不怀好意地打量他手里的包裹:“这房子查封了,里头的东西统统收归国库,动了,是要杀头的。” 男童愣了片刻,背过身去摸索一番,掏出一张砚台,两只手端着放至棠辞怀里,哀求道:“我娘亲生了重病,她舍不得花钱请大夫,首饰银镯都拿去当了只为疏通关系让我爹爹在牢里能好过些……”他脸上的血泪混作一团,“我拿的是我家里的东西,为什么要杀头……” 砚台的重量不轻,却不及孩童不加修饰的话语砸在心里来得沉闷。棠辞淡淡笑道:“谁说这是你家了?” 男童抹了抹泪,紧抿着唇不甘心道:“以前是……” 几块碎银子并砚台被塞进男童怀里,棠辞拍拍手站起身,掸掸官服,拎起酒坛远去。 行不过几步,衣角被人拽住——男童手里装着银子,眼巴巴地仰头望着面带惑色的棠辞:“我爹爹说过,无功不受禄。” 棠辞嘴角蕴着笑意,大手覆在小手上,使他曲拳握紧略有些咯手的碎银,温言道:“我借你的,待你日后有钱再还。” “我……我如何还你?” 棠辞想了想,伸出右手小指头:“十年后,你往皇宫左右掖门报上我的名号,若是进去了,钱便算还了。” 男童似懂非懂地与她拉钩,问道:“你叫什么?” 棠辞以手遮掩,附耳悄悄告与男童自己的名姓。 两人话别,分走两头。 男童身负包裹,走得极为缓慢,低头不断地在心里重复棠辞与自己的承诺。 他想起什么,猛地转过身两手附在嘴边呐喊:“小哥哥,你还没说要是进不去怎么办呢!” 声音经过石板长街传至棠辞的耳畔,她的脚步微微一顿,并未作答,再迈步时显得沉重许多。 若是进不去,钱自然也不用还了。 男童没听到答复,正想跑回去询问,却猛地被人抱入怀里——竟又是个官老爷! 男童挣扎着要跑,那人力气颇大,把着他的小手小脚牢靠得很。 “刑大人的儿子?与我走一趟罢。” 直至未时,陆禾方醒来。 她前脚刚洗漱打理完,宜阳后脚便到。 内侍婢女拥簇,额饰脂粉扑面,华贵衣衫修容。 “殿下。”陆禾与暖阁内的侍女一道跪下,腰间的革带系到一半,悬而未落,官服松松垮垮地掩映病痛一日后更显苍白孱弱的身形。 宜阳绕着她踱步半晌,才似笑非笑道:“陆大人今日脾气这般和善了?” 陆禾双膝跪直,平视着宜阳腰间所系剔透红玉,不卑不亢道:“臣昨日受暑热所累,身体困乏,头脑晕胀,言语冲撞了殿下。今日醒来所见,汤药暖衾,锦衣软榻,无不是殿下所恩赐,臣愈感羞愧万分,恳请殿下责罚。” 宜阳捏起她的下颌,使之与己对视,乌黑的眸子里当真再无昨日的半分桀骜不驯。 昨日烈女宽衣,今日英雄屈膝,纵是挨了平生第一记巴掌,宜阳心里也解气了不少。 屏退仆从后,房内又只剩她二人,与昨日相差无几。 “说罢,你女扮男装混入科举出仕,有何目的?”无论陆禾言行是否僭越,举止几分轻挑,宜阳并不十分在乎,之所以费尽周折瞒天过海请不会步入鲁王眼线的女大夫入府治病,只是为了亲自当面询问罢了。 陆禾的下颚被宜阳的两根削葱指头捏得生疼,她垂下眼睑瞥了眼月牙盖上的一抹胭脂红,颇为费劲地启齿答复:“臣出身低微,父亲乃一介行脚商人,母亲居家纺丝织布维持家用。祖父临终前的遗愿是家里能出个出将入相的人才,为国效力。只恨饥荒不断,水患频频,臣的哥哥弟弟俱英年早逝,家父重孝道,既应承了祖父便不会食言,只得忍痛命臣从小扮作儿郎,以期及第为官。” “故事编得不错,哪个勾肆新开的戏台?”说得越是平淡顺畅,天衣无缝,宜阳越是轻易不肯相信。 “殿下生于安乐,富贵荣华,困于宫禁皇城中俯瞰粉饰太平,自是不曾知晓何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大病初愈,跪了区区片刻,陆禾便有些支撑不住,两腿微颤。 “粉饰太平?”宜阳松开手指,令陆禾可得一瞬喘息之机。她捋了捋耳边碎发,眼神玩味,语气咄咄,“你殿试的策论莫非也敢用这样的词语?查核审验的主考官是哪位,我倒想知道是你胆子大,还是他胆子大些。” 一阵窸窣声响,池良俊疾步走入,将陆禾视若无睹,附耳与宜阳悄声说道。 宜阳脸色微变,竟不再与陆禾作过多纠缠,飒飒迎风出门。 忽闻掷地震响,宜阳脚步微滞,旦闻身后陆禾磕头郑重道:“臣恳求殿下,来生愿结草衔环相报。” 第10章 前几日,生性好动的宜阳向淳祐帝求得出城游猎的机会,领了上百护卫往冀州郊外的山林射鹿猎鸟。淳祐帝爱女心切,任宜阳再如何得寸进尺的相求都舍不得她有半□□涉险境的可能,限制划定她出行所能往来的山川乡落。如是一来,便削减甚至丧失了不少纵情玩乐的兴头。 宜阳自然不是百依百顺,她阳奉阴违,次次游猎都拣着僻静的小路快马扬鞭,风发肆意。 以往并无何人胆敢背着这位主子给陛下吹耳边风,可这次,因着归程赶路选了捷径难免踩踏农田惹得民生怨道,竟不识好歹地为了几亩秧苗寻上城里的顺天府击鼓告状,那顺天府尹倒也是个能耐的,仅凭着庶民百姓的三言两口认定此事乃宜阳随行的护卫马队所为,上书参了护卫将领一本。 明着是参护卫将领,暗地里分明是冲着宜阳而来。 淳祐帝着人往公主府上传话,召她入宫。 宜阳事先知晓内情,并不如何慌张错乱,进殿请安后乖顺地有问必答,跪着也比往日老实安分不少,说到动情处还在白皙的小脸上增两行我见犹怜的清泪,哽咽认错,还大发慈悲地陈情恳请父皇恩准她动用府中私库安抚秧苗被踩踏一空的村民。 淳祐帝本来也无意过多苛责于她,比起农田踩踏他更在意的是宜阳违背自己的旨意寻了旁的小道狩猎,担心她会否陷入阽危之域。 得了宜阳的承诺后,他板着脸再训斥了一番诸如白龙鱼服岂是儿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类的话,罚她禁足半月,此事就此了结。 池良俊在公主府门前从申时候到戌时,险些要遣人往东宫奔走,听闻夜色中达达马蹄,不多时一队护卫分列两侧,宜阳从马上跃下,扔了缰绳,略过心急若火的池良俊不看,径直往府内走。 绕过屏风,踏上竹廊,宜阳忽而冷笑一声:“鲁王他急个什么?父皇身子还康健着呢,他倒越发坐不住了。歪脑筋动到我太子哥哥身上犹嫌不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晓得我便不晓得?” 熟稔宜阳脾性的池良俊知她一旦露出如此心思深沉的模样,当是气得狠了。只静静候在一步之外,不敢多言,充作个聆听者。 沿石路向东行,经过昨日曝晒陆禾的庭院,宜阳眸色更乌黑深沉了几分,淡声吩咐道:“你着人暗中调查寻访陆禾的家世,三代以内务必详尽。” 陆禾白日里说的话她自然半信半疑,凡事不经由自己手中怎可轻易相信。若家世当真清白无疑,替她瞒着女儿身又有何不妥,兄长刚折了不少东宫旧臣、幕僚,最是求贤若渴的时候。虽她今时今日不过区区翰林七品编修,历经几年宦海历练,假以时日也应是朝政中流砥柱。往泥沼深陷、进退维谷的境地想,纵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父皇要降罪责罚也应第一个落在今年春闱的主考官上,那人是韩儒的门生,摆明与鲁王脱不开干系。 吏部尚书府。 棠辞应师母之邀,登门享宴。茶不过半盏,秦溶月闹着要出门扑蝶,棠辞便抱她到了宽敞的庭院里。 “柔珂姐姐,柔珂姐姐!”棠辞闻声回望来人,菱唇微启,手下一松,怀里的小人儿轻易挣脱,伸着小手小脚兴高采烈地往前跑去。 地上有一凸起之处,理所应当地被秦溶月忽视,脚下一绊,顺势栽倒。 棠辞疾步上前,不及柔珂近水楼台先将小人儿揽入怀里。 柔珂抱起秦溶月,点点鼻尖,亲昵了一番,随即朝棠辞颔首浅笑:“棠公子,多日不见,向来安好?” 不同数日前碧云寺所见守孝归来所着的素白衣衫。水蓝色的长裙曳地,长发挽髻,斜插凤钗,耳坠玉环,眼下那粒细小的黑痣在淡妆浅抹的脸颊上越发清丽动人。 棠辞缓了缓心神,深吸一口气后平静拱手施礼:“劳郡主挂念,一切安好。” 女子臂力不济,秦溶月也是个乖觉孩子,懂事地从柔珂怀里挣脱,行至二人中间,一手牵了一人。 顾及秦溶月腿脚迈得细小,柔珂与棠辞都慢行缓步。 “柔珂姐姐,上次小哥哥给我买了一只糖人,那个糖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后来我都不舍得吃了,想存在盒子里,等你来了给你看看。结果让我爹爹嗅出了味道,二话不说给扔出去了。”秦溶月胖乎乎的小手紧紧勾着两只分属二人的手掌,她左右都滑了滑,磨蹭几下,绽开孩童明媚无邪的笑。 小哥哥的手掌和柔珂姐姐的差不多大小呢,软软的,好舒服。 “小哥哥?”柔珂看向捂嘴轻咳掩饰尴尬的棠辞,顿悟些许,微笑道,“棠公子买的是哪个摊贩上的糖人,竟……” “郡主美名,誉满京城,仰慕者众多。城中大至书画斋,小至行脚商人,无不贩售郡主画像以挣取钱财。想来乃画师泄露摹本所致,我当日在糖人摊上看见一只糖人最为形肖逼真,便买了下来,不曾想那摊主竟是照着郡主模样所吹。” 柔珂看向一本正经急于解释的棠辞,目光稍稍往她泛红的耳垂瞥过,平淡道:“我母妃数年前缠绵病榻,父王好诗书,每每宴请京中文人士子谈辞论道,我为人子女,自应替代母妃承担王府内务。京城里有我的画像摹本并不稀奇,棠公子何以如此紧张?” 棠辞心下一紧,捏着秦溶月的手不由曲拳握了握,将不及自己手掌一半大小的小手紧紧包住,恍惚中只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侧脸看向容貌轮廓一如自己心中所念所想的柔珂,喉间被五脏六腑涌来的复杂情愫堵作一团,争先恐后地欲喷涌而出。 半晌,她绕过话头,道:“过几日鲁王府的荷花宴,郡主可会前往?” 鲁王是淳祐帝的次子,因早年淳祐帝自齐州起兵,指点沙场挥戈纵马,一路势如破竹,遂有意携两个儿子攻入帝京,让其亲眼目睹为父的赳赳风采。岂料几近冀州时,年幼的鲁王受了风寒,安营扎寨境况不容乐观,病情急转直下,险些丧命,幸而老天垂怜免于殁难,只是自此以后鲁王身子便不大好。 淳祐帝心有所愧,对鲁王纵容宠爱,甚至之藩时都力排众议,使鲁王强留在京安养。 柔珂脚步微顿,缓缓道:“自是该去的。” 一个该字,道尽几多心中不可与外人道来的怅惘与无奈。 这座晋朝上上下下几百年数位帝王携将相臣子之手,以庶民劳役之力修建完善的城池,固若金汤,稳如泰山。内里四衢八街,华灯璀璨,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却盛着柔珂经年后最为抵触和排斥的回忆。离京三年,她不但未能排遣心中郁结多时的苦闷,反而生出许多世事艰难常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忧愁。 鲁王也好,淳祐帝也罢,若是可以,这一家子人,她宁愿永世不见。 进得厅内,秦延与其妻刘氏迎上前来,俱各自向柔珂施礼。 秦延见秦溶月还赖在正厅不走,死死地粘着柔珂,虎着一张脸作势要骂,刘氏与秦延夫妻多年,经久不孕,十二年前怀的孩子亦因受惊过度终日惶恐而胎死腹中。求神拜佛诵经参礼,寻了不少方子好不容易生下秦溶月,自是视若珍宝,哪里舍得她挨骂。 刘氏绞着手帕,几欲上前劝阻,又似心有所虑,踟蹰不定。 柔珂矮身抱住直往自己后面躲的秦溶月,与秦延笑道:“溶月还小,许是很久不曾见我了,难免依依留恋。秦老不妨容她一回,她席间必定安静吃饭,闭口不言。” 秦溶月一手环着柔珂纤细修长的脖颈,一手紧捂着自己的小嘴,忽而又松开指缝,含糊不清:“爹爹,求您了。” 天热,膳食宜素。 刘氏准备的菜肴也以时令蔬菜为主,家常小菜,爽口开胃,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原是想邀你父王同来用膳,身子依旧不大康健么?”秦延与刘氏坐在一侧,对面便是柔珂与棠辞,眸子便极为微妙隐秘地瞥过棠辞。 秦溶月坐在柔珂的腿上,柔珂食量小,大半时间用来喂食。她筷头夹住一片青菜,窝手送进秦溶月的嘴里,丝帕轻轻擦拭她嘴边的残渍,平静道:“身子虽不见得安好,父王原是想来的。被礼部的大人缠住了,脱不开身,命我来时必定诚谢秦老与夫人的美意。” 豫王不问政事,诗书自娱已有多年,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秦延心中自有猜想,仍开口询问礼部大人为何而来。 “自是为着催我婚嫁。” 一旁静默喝汤的棠辞闻言动作微顿,借着碗沿遮蔽偷偷打量柔珂的神色,见她面上无悲无喜,心中又凭添些许莫名的思虑。 豫王与先帝刎颈之交,豫王妃与懿慈皇后亦是高情厚谊。柔珂幼时便与懿慈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指腹为婚,岂料懿慈皇后生下的第一胎是个公主,众人便说笑着过去了。直至第二胎生了太子,先帝不说懿慈不言,众人也已然将柔珂看作未来的太子妃。 康乐九年,八字相称,诏书已下,只差过六礼,横生变故。 柔珂的婚事遂落空,此后因着其中挂碍,几乎无人再敢询问。 秦延不再刨根究底,柔珂却忽而自个儿抬起眼眸,浅笑道:“不过十几个年头,当年先帝陛下赐婚下诏的墨迹朱泥还未淡去,掌吉礼仪制的礼部官员竟已忘得一干二净了。殊不知我既已嫁作人妇,又岂有再嫁之理?” 她的眸子似古井深潭,平静中暗藏波澜。 刘氏乃妇道人家,政事自是能避则避,更遑论牵涉两朝天子同室操戈的天家丑事,此刻沉默不言为夫君夹菜。 秦溶月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腮帮子被菜叶和米饭塞得鼓鼓的,低头玩弄柔珂衣服上的绦带。 秦延作为三朝老臣,抚须淡笑,面上讳莫如深。 “郡主深明大义,恪守纲纪伦常,先帝想来于西方极乐也必定为此冁然而笑。即便择了个临阵脱逃,卖友求荣的亲家,大抵也能冲淡些许噬脐莫及的悔意。”棠辞放下碗盏,神色自若道。 十二年前,丁酉政变,齐王举兵谋反,一路攻入帝京。豫王手握禁中十万兵马,不战而降,大开宫门,俯首称臣,保全了自己王位血脉的同时,也将成祖以来,豫王一脉文可安邦武可定国的赫赫威名付之东流。自此以后,为好针砭时事的文人清流所不耻非议。 柔珂淡淡看了一眼棠辞,不予置评。 第11章 (增绿字) 清明日后,陆禾退食归家时总往驿站奔走,次次废然而返。 直至今日,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封平平无奇的信件,春风满面,连日来因女子身份被识破的提心吊胆也抛诸脑后。 强行忍住难以自抑的欢喜,疾步返家后,点了油灯,就着略微昏暗的灯火,铺展信纸。 一字一顿,恨不得将每个字由撇到捺地看在眼里,记在心底,镌刻进独一无二的史册。 往日一目十行翻阅书籍的本事此时此刻显得分外累赘,即便淡黄的信纸上仅寥寥数笔: 我在云州一切安好,勿要挂念,你务必谨言慎行,多加小心。署名,师,鞠梦白。 陆禾看了又看,听得灯花噼啵作响,她才将信纸细细叠好,寻了个雕纹精细的木盒装着。 研磨润笔,文采斐然的脑子却编不出能将数月不见的思念汇作一句的微言。直至油灯将灭,信纸写了五页,陆禾思及鞠梦白眼睛已不大见光,请人读信多有不便。删减增补,卒又将两页信纸平整地塞进信封,用砚台压着,明日退食时可携之往驿站投信。 诸事完毕后,陆禾方想起自己尚未进食,步入厨房煮了稀粥,喝了两碗后对付着过了。 踏出房门,明月高悬,清风拂面。 陆禾仰头,眸色轻柔温昵,唇角微微勾起,轻声呢喃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是月十七日,鲁王府设宴。 有意入仕的文人雅士相邀而来,女眷丽人亦由鲁王妃招待,于内院自有席位。 晚宴前,自是游园嬉戏,射鸭看花。 一池绿叶红花,缀满庭苑芳华。三两纤弱垂柳,拂皱渌水悠悠。 九曲环廊,婀娜多姿的婢女亭立两侧,或摇团扇为客送凉,或执果盘供客清享。 鲁王游走于环廊内,他头戴翼善冠,身着紫色圆领袍服,胸背绣升龙纹,膝襕饰福山寿海,脚蹬阜靴。原本他五官清朗端正,又锦衣华服,奈何肤色因病体虚而呈蜡黄,顿时削减不少蓬勃之气,连脸上耷拉着的一撮青须也病恹恹的,显得很是没精气神。 他身后跟着鲁王府的长史,齐泰。 鲁王每每驻足与赏花赋诗的俊杰墨客闲谈时,齐泰候在一旁,捡话间能突显其品性才德的一二记在心里。宴席散后,便会分类写于纸上,与鲁王详说可用之人何在,该荐入武职或是文职。 美中不足,荷塘中有一败荷,迎风将倾未倾,坠坠欲落。 昨日傍晚大雨,直至今晨方才停歇,想是雨水砸落所致。 看护打理荷花池的仆从一刻前特来向鲁王请罪,鲁王慈悲心肠地训斥他几句,怜他年老体迈还命两个内侍搀扶他跪安退下。 一众宾客无不感慨赞扬鲁王普施仁德,颇有其皇祖父德宗风范。 自然,两人除外,陆禾与棠辞俱面上带笑,然不发一言。 案几上所铺画纸,大片留白,惟正中泼洒黑墨,点拨朱砂,笔尖轻触按压,晕染出数朵腊梅。 陆禾敛衽收笔,瞥见余光中紫色身影,仍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印章,盖上红泥后,戳印事毕。 走了大半条长廊,鲁王所见画作无不是清丽秀雅的荷花,是以路过陆禾,他按捺住心中疑惑,候到此时方启齿问道:“陆大人何以对着接天莲叶绘冬日腊梅?” 历来殿试一甲便为党争拉拢人才,铺垫后着的首选。即便鲁王常久居家中,深居简出,并未见过陆禾,他也能凭借平日里齐泰与他说道的三言两语大胆猜测出眼前唇红齿白青年的身份。 陆禾拱手施礼,指向那株残荷,微微笑道:“疾风知劲草。昨夜那么大的雨,臣所居陋室的屋顶都塌了一块儿,淹了满屋。这株残荷犹能撑到现下向殿下与诸位宾客展露风姿实属不易,旁人嫌它支离破碎,立于硕大荷叶中黯然失色,臣却感其坚韧毅力。” 以腊梅比残荷,舍齐全守残缺,匠心独运是其次。疾风知劲草,国乱识忠臣,陆禾自荐入己麾下之心昭然若揭,鲁王岂有不知之理。 当下盘腿对坐,就着徐风朗日畅谈一番,顿觉陆禾字字珠玑,非风花雪月夸夸其谈之徒,心内更是大喜。 陆禾一侧,便是棠辞。 她既不作画也不赋诗,手支着下巴貌似赏荷,眼风时不时地往陆禾与鲁王的互动举止一扫。 一刻后,鲁王方起身,意犹未尽,三步一回头与陆禾话别,着实引来不少尚赋闲家中之人的妒意,只是面上并不发作罢了。 行至棠辞,鲁王矮下身来慈眉善目地询问果品糕点是否可口,酒水浆汁可还浓郁。寒暄几句便走,只摆出礼贤下士一视同仁的模样即可,毕竟棠辞此人来京三年,鲁王对其不可谓不了解。秦延是其老师倒是其次,重中之重不得不考虑的是为淳祐帝猜疑嫉恨的柳风体。 君心叵测,淳祐帝一日可令鲁王尊享富贵受万人钦羡,一日便亦可令他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他与太子相比,乃次子,又落下病根子,无论帝王臣子为江山永固自当看轻残弱之人,因此他行事必当小心谨慎,方可使得万年船。 鲁王渐渐走远,棠辞扔了粒提子进嘴里,直视前方,面无表情道:“你家房子几时漏水了?可需要我唤渔僮往街市替你寻个工匠修补?京师夏季多雨,莫要将你淹出个好歹。” 陆禾走近几步,盘腿坐下,以纤细瘦削的身形挡住棠辞的视线,淡笑道:“我还未及问你,当日说好的不来,怎地突然来了?”陆禾心知肚明,棠辞不过以话激她,讽她明珠暗投。她无意解释,也深信棠辞明事理,昔日管仲与鲍叔牙曾分侍二主,不也成就了管鲍之交的佳话。 棠辞心里本就烦闷,莲叶出水大如钱的美景被蓦地挡住,又被问了这么个问题,她把玩着金盏酒杯,脸色微沉地含糊过去:“若不赴宴,也是在翰林院里值事,不如出来走动走动来得自在。” 她并不方便与陆禾说道,是为着私事想见柔珂一面。当日自己于尚书府上恼恨不过,说了讽刺柔珂的话,柔珂虽未明说,但依她对幼时柔珂的了解,当是心里生气,藏于眼底罢了。更何况后来还被老师骂责了几句,才知自丁酉政变后,柔珂与豫王的父女关系便差了许多,何苦说这些话伤她的心。 天将黑,宴初开。 鲁王于座首坐定,举杯相邀。 朝臣侯爵与文人白身分坐两侧,躬身对饮。 女眷丽人遮掩于殿内所设帷幔中,巧笑嫣然,待字闺中的交头接耳哪家尚未娶妻的豪贵子弟英俊倜傥,已为人妇的端庄娴静互相探索相夫教子之道。 鲁王妃年方二十,嫁与鲁王已有五年之久,今日面饰浓妆,衣着雍容,举止庄重得宜,瞧着竟比身侧坐着的柔珂更成熟稳重些许。 念着与柔珂相别三年,虽向来交情甚浅,鲁王妃也拣着话茬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闲聊。困居侯门宅院日久,鲁王妃所谈不过家长里短,三言不离鲁王,两语无非内务,怎及十二年来常出门远游的柔珂来得博物通达,殚见洽闻。 柔珂识礼,虽兴致索然也陪她打发光阴,聊解闲愁。 幸而不多时,鲁王妃便告罪起身前去处理琐事了。 帷幕质地轻透,依稀能辨出殿内景况。 柔珂一一览过众人,忽又将眸子定在其中静默饮酒的儿郎身上。 本觉得几分熟悉,再观其所坐之位,推其官阶品级,柔珂断定此人必是棠辞无疑。 回想当日棠辞的僭越直言,柔珂心里五味杂陈。父王当年所作所为是保全家族血脉之举,她纵是有意怪罪埋怨,也觉得身为受益人之一的自己师出无名。可,终究迈不过那道门槛,踏不出困顿数年的迷局。然而为人子女,听人当面诋毁自己父亲的品性,总归不是个滋味。 少顷,乐户纷纷携管弦丝竹款步而来,舞乐助兴。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 舞女晚妆肌雪,足点红莲,轻踏碎步,飘带翩飞。 又有两列罗纱绣鞋的婢女手执酒壶入内,添置酒饮,菱唇微启,柔声细语道一声慢用。 沈逸与陆禾、棠辞三人一侧顺次而坐,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瞥了队列之中的婢女一眼,眸色互换,暗流蛰伏。 那婢女浅笑着向棠辞走去,矮身倒酒时不慎将酒水洒出,溅了棠辞胸前一片水渍。 婢女惊呼一声,惶恐万分地掏出绢帕要为棠辞擦拭,众人视线皆被声响吸引,齐刷刷地看向这处。 岂料棠辞蓦地一把抓起婢女的手腕,扑将上前,指头抚过婢女的脸颊,醉眼迷离道:“美人儿莫走,此地宽敞明亮,不如*高唐?” 满殿哗然,惊愕不止。 只见棠辞当真压着张皇失措几欲迸出眼泪的婢女,一瞬便解下自己腰间丝绦。 鲁王面色相当难看,沈逸却比之更甚,藏于案几下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 陆禾忙上前强行拽出棠辞,揽过她的腰间,使其浑浑噩噩地将脑袋倚在自己肩上。又捡了地上的丝绦,向鲁王赔不是:“殿下,棠大人一旦醉酒便是这般无状。想来今日得殿下相邀赴宴,她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为免冲撞殿下,又扫了诸位的兴头,容臣先行搀扶她回府。” 棠辞猛地推开陆禾,晃悠悠地栽倒在地,宽袖一甩:“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来,美人儿,再与我共饮三大白!”她在红毯上摸索半晌,拣着个不知何人跌落的酒盏,宝贝似的双手捧着,凑至嘴边,亲了又亲,眼神涣散,呵呵笑道,“美人儿,你手怎么这般凉?让我为你捂暖罢。”她说着,又将酒盏塞进怀里,倏尔滚在地上呼呼大睡。 曾有阮孚金貂换酒,又兼李唐酒中八仙,文人中放荡不羁者大多好饮酒,酒醉时形状千姿百态,不足为奇。 鲁王当着宾客的面忍下不郁,宽怀大度地唤来两个内侍陪同陆禾前去。 陆禾亲自上前扶起棠辞,蹲下来时,正好挡住沈逸急迫寻味的眸色。 正当此时,夜风袭入,掀起一片帷幔。 棠辞顺势将手搭在陆禾肩上,乌黑透亮的眼睛略过一干姿容美媚的女人,径直望向气质温婉卓群的柔珂。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四目相撞,心有灵犀的巧事不过俄而。柔珂淡漠地剜了棠辞一眼,遂低下头来默默饮茶。 虽只一眼,棠辞读出了其中蕴藏的厌嫌之意,无外乎在暗骂自己是个登徒子。 棠辞咬咬嘴唇,将头埋在陆禾怀里,眼角委屈地快淌下泪来,她心里是有苦说不出。 第12章 “有劳两位公公了。”陆禾笑得眼角弯弯,一再道谢。 两个内侍客气了半晌,见她并无出钱打赏的念头,对视一眼,收回和善的笑脸,识趣地走了。 关门,插上门栓。 藏在渔僮所睡房间的墙角,凝神贴耳片刻,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入耳,这才放下心来。 “人都走了,你还装,赶紧着起来与我倒水喝!”陆禾推门而入,没好气地道。 躺在榻上的棠辞翻了个身,语气懒散:“你又不是第一次过来,水壶和水杯在哪儿你不知道的么?自个儿倒。” 本来也没指望棠辞这尊活祖宗能服侍自己,陆禾早就饮了一杯水下肚,略略解了渴。 她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床边,问道:“你如何晓得沈逸今夜会有动作?” 棠辞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眼睛盯着素色的床幔,不紧不慢道:“丁永昌前些日子与我老师诉苦,说想递奏折请辞。他只搪塞说是父母年迈,需要人照料,想回乡尽孝。老师怎会轻信,借着话头诱他说了实情,原来沈逸对你我二人男子身份存疑,请示他父亲之后,逮了丁永昌过去问话。” 陆禾心里叫苦不迭,怎么最近总是这档子事儿,宜阳那儿都还没有个定论,沈逸这厮又平白无故地闹这出! “幸而丁永昌早年有把柄握在老师手上,不敢泄露实情,大着胆子胡诌诓骗过去了。可沈逸背后毕竟有贵为兵部尚书的沈让,丁永昌生怕一个不慎人头落地,便生了逃遁的念头。” 陆禾听到此处,摇摇头:“这个当头,不可不可。” 若是丁永昌现下突然请辞,只怕沈逸更要笃定他心中有鬼了。 “你且安心,老师当时便与他说明了利害关系,让他耐心候上一阵。风头过了,会替他寻个小错,贬谪他回乡安养,必不受威胁牵连。” 秦延虽说如今已不大操心朝政涉及党争,然而三朝元老的威望犹在,以往受过其小恩小惠的人不在少数,人脉深远广阔,不动声色地处理丁永昌升迁贬谪之事信手拈来。因此,听了棠辞所言,陆禾一扫方才的惴惴不安。 “沈逸斗筲之器,又妒贤嫉能。其嫡长兄沈达碌碌无为平庸之辈,却已阶封三品,官拜兵部右侍郎。沈逸为庶子,心有不甘,有意挣出个位极人臣的似锦前程,使众人刮目相待。他将筹码全压在科举上,岂料琼林宴上横空杀出个你来,将他这个状元郎的风头抢得干净。你料定他既然生出疑惑,即便询问了丁永昌也不过姑妄听之,自会追查探究到底。鲁王府设宴,京中俊杰名臣聚集,若是能一举将你的女子身份捅破,纵是鲁王爱才,想以此为把柄胁迫你替他争夺帝位,也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棠辞摸了摸眉骨,唇角蕴起淡淡笑意,看向手撑在桌上支起瘦削下颚的陆禾:“汝欲为杨修乎?” 若谋大事,行差就错一步,万丈悬崖深渊可埋骨。权谋计策如黑白对弈,招招诛心,下的是自己的棋子,猜的却是对方的后着。因此,最怕有能轻易与自己所思所想不谋而合的人伴在身侧。 微微偏头,陆禾故作深沉道:“尔乃谯县曹孟德耶?” 话毕,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棠辞与陆禾于会试相遇,一日一夜内共宿一屋,自是揣测出几分对方身份。临交卷出会试考场前,巡逻差役逮了棠辞与陆禾去丁永昌那儿验身,棠辞瞧见陆禾立时面如土色手足无措,心内更笃定几分,自己率先入了隔间验身。在里面喝了一盏茶后,吩咐了丁永昌几句,陆禾验身那关也理所当然地闯过了。 两人就此结缘。 虽说并不知晓也从不过问对方何以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然而两人俱已将彼此视作这条望不见尽头前路迷茫的羊肠小路上惟一推心置腹的好友。 白月斜挂星空,小窗风触鸣琴。 屋内静谧了半晌。 棠辞:“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你帮我收殓尸体罢,葬在九龙山上。” 九龙山,冀州最高的一座山,顶峰处可瞭望俯瞰宫城无疑。 陆禾失神望了她片刻,抿紧嘴唇,苦笑道:“怕是我过几日就要身首异处了,我也没几个闲钱,你托人将我的尸体运回云州梦白学堂即可。” 见陆禾神情凄凄,眉峰微蹙,与平日判若两人,棠辞在床榻上坐起身来,正色问道:“怎么了?” 陆禾这才将那日在宜阳公主府上发生的事从简说来。 “你也是个犯蠢的。我早与你提醒过几次,那何敏才平日里在翰林院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两年了还依旧是个编修,少与他来往为好。事发之后,他找你道歉赔礼不曾?” 陆禾摇摇头。 棠辞抱臂嗤笑一声:“这下好了,他将你无辜拽入泥潭,自个儿却逃之夭夭。择友务必慎之又慎,切记切记!” 陆禾长声喟叹,白了她一眼:“木已成舟,你现下教训我过了嘴瘾,可于事无补啊。” 虽然并未真的喝醉,棠辞酒意甚足,两颊绯红,言语更放肆恣睢几分:“当局者迷。照你所说,那宜阳已然知晓你的身份,要杀你不过请长史起草奏折的举手小事,何以直至今日不曾听闻半点风声?莫非你将自己高看作了祭祀牲品,宰杀还得挑个诸事皆宜的日子时辰?” 陆禾被棠辞说得脸色忽白忽红,如白绢浸入各色染缸般。诚然与棠辞所说一致,自己近日来深陷恐惧与不安中,思绪堵塞不通,竟连这般显而易见的个中隐情都猜不透彻。只是宜阳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想延邀自己作府中幕僚么,她一介女流,再如何受宠也罢,终究只会沦得下嫁他人的命运归宿,要幕僚作甚? 罢了罢了,夜已深了,柳暗花明又一村,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这张嘴何时能学得伶俐讨巧些,安慰人的话说起来也跟带刺似的。”陆禾蹬掉脚上的靴子,爬到榻上,钻进了靠墙里侧的被褥里。今夜天色已晚,亦不是休沐日,出门归家怕是要闯宵禁,还是在此歇了罢。 棠辞望了她一眼,吹灭红烛,重又躺下去,闭上眼睛,不耐咕哝:“谁安慰你了,我不过是担心你比我早死,万一没人替我收尸怎生是好?” “你是秦老的门生,何愁无人收尸?”陆禾很是不以为然。 伸手不见五指,静悄悄的,能听见鼻息声。 黑暗中,陆禾听到棠辞轻轻说道:“秦延么……我并不能深信。” 声音太细小,以至于陆禾怔忡了半晌,压制住内心几欲喷薄而出的惊惧呼喝了棠辞几声。 无人应答,陆禾凑近几分,借着流泻的银色月光看见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听闻呼吸声平缓随和,陆禾失笑一声,伸手为她掖好被角,将脑袋枕回瓷枕上,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次日寅时。 渔僮打着呵欠抱着铜盆,在门外叩门三声,懒散道:“公子,起床了。” “吱呀”——先后伸出两只皁靴,又有一双白皙细嫩的手接过渔僮怀里的铜盆,往井边汲水洗漱去了。 渔僮两手弯曲举起,依旧维持着执盆的姿势,靠在门扉上,眼睛半闭半睁,人事不省。 “吱呀”——渔僮身体猛地一倾,强行睁开眼睛看向来人,伸出双手,浑浑噩噩道:“公子,时辰不早了,赶紧着收拾仪容罢。” 棠辞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上,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见他龇牙咧嘴地喊疼,好笑道:“这下醒了?伺候我洗漱,伺候得盆丢了都不晓得。” 渔僮揉了揉眼睛,盯了棠辞片刻,疑惑地挠头细想。 清晨寂静,水井辘轳汲水的声音颇为醒耳。 渔僮望向井边熟悉的身影,三两步跑过去扳过那人的肩头,惊呼一声:“陆禾!” 她脸上犹自带着水珠,勾勒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面容,嘴角微勾,坠落一滴晨露:“是我,怎地了?” 渔僮气得浑身发抖,指指陆禾又指指站在原地观望的棠辞,跺脚怒道:“古语云,百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两个大男人……竟……竟然……有这种癖好!”原来公子之前说的不娶媳妇儿当真是这么个意思,气煞我也! 陆禾与棠辞对视一眼,俱都哭笑不得。 宜阳公主府。 虽是禁足,淳祐帝那儿政务繁忙脱不开身来探望安慰女儿,珍珠玛瑙与香料贡茶送了一箱又一箱,足可见宜阳并未因此事而失却圣宠。 “殿下,陆禾的户籍确是云州无误,三代以内都是佃户,其父在云州做些小玩意的买卖营生,走街串巷得多了,街坊四邻都认识,也算是有些名气。哥哥弟弟一个死于饥荒一个死于水害。”池良俊将连日调查寻访的结果禀与宜阳。 宜阳食指轻叩桌面,敛眉思忖,倏尔吩咐道:“派人往云州,请她家人来京作客。” 听说鲁王府荷花宴时,鲁王很是属意于陆禾,怕是当时便招揽游说了也说不定。昨日太子哥哥过来作客,悒悒不乐,想来朝事受阻,万不能于求贤问士上再让鲁王占得先机了。阳谋宜阳自认朝中人脉声望拼不过鲁王,阴谋么,威逼利诱谁不会? 思及此,宜阳又唤住告退的池良俊,郑重道:“尽快,途中莫要耽搁。” 第13章 时值季夏。 豫王府门前缓缓停下一辆骡车,赶车的马夫是个虬须汉子,风尘仆仆,两颊被晒得通红。 打着赤膊从木板上跳下,腿脚迈得大,几步便跃上台阶,与拦住他的侍卫喝道:“赶紧着,让你们管事的出来把茶饼点验查收喽。我好回去交差!” 侍卫瞧他一身劳工打扮,原本不甚重视,虽自己不过王府看门的护卫也还指望着仰仗披肩挂甲在他面前趾高气扬一番。此刻被他的模样吓住了些许狗仗人势的脾气,蹙眉与别的侍卫耳语,这才步入大门去寻管事。 不多时,茶酒司管事王安抖着宽袖缓步出府,慢条斯理问道:“什么茶饼?何处进贡来的?怎地我未曾从账本上过目这笔交易买卖?” 汉子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收据,塞给王安:“我口渴得很!没工夫与你说道,自个儿看!” 王安展开被汗渍晕花了些许墨迹的收据细细辨认,他掌管豫王府茶酒司多年,钱财货物的事情可算是门儿清,是以将买主与送达地默默记在心里,反指着落脚诘问:“这收据里头白纸黑字写着茶饼应于前日抵京,你竟拖到了今日?” 汉子脸色刷地一白,往地上啐了一声,怒道:“你当我愿意?咱们威远镖局名声在外,即便轮到风雪天气,约定的几时送到便几时送到,何曾失信于人?云州往京里头,原本可沿澜沧江走水路,再改走陆路,无论怎地只有早到的理儿。谁曾想,茶饼整箱装船了,走了三处水驿后便被官差拦住了,不许再走水路,给多少钱疏通也不成!” 王安随口问道:“这是为何?” “还能是为何?皇帝老子要修园林,大块大块的太湖石得从南方运过来,南方水路纵横交错,比陆路方便省力,都指望着靠船载到京里。一路上因着石块既大又重,不晓得拆了多少座桥,供人行走的道都能拆,更别提民间私运货物的船只并行挡道了!”天热,又长途跋涉,汉子遭了不少罪,话匣子一打开便没个轻重,莫说拣着个人能口若悬河,怕是碰上只吠叫的狗,也得气不过地强聒不舍。 汉子是个粗人,不代表王安也是个不晓事的,听得差不多了连忙陪个笑脸打断道:“劳苦功高,劳苦功高!这么着,你先随我进去寻个歇脚的地方喝点水解解渴,我将收据与茶饼呈给我家郡主看看,若此事经由她起,自会在她那儿有个定论。”既是因着皇帝陛下的喜好才误事的,他王安即便想讹诈勒索,省却几两银子,也得摸摸自己脖子上这颗脑袋牢不牢靠。 当下点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侍卫赶着骡车由偏门搬运茶饼入府。 案几上摞着厚厚一叠的账本,柔珂提笔勾勾画画,轻打算盘,眉头紧蹙,无从舒展。 父王一味诗书自娱,母妃三年前去世,府里内务的掌事者不知几时明里暗里都由柔珂担着。先前离京守孝,将约束世子爷和郡王钱财支出的事由交给总管事,当时也并未寄希望于他能劝谏得住自己那两个不成器花天酒地挥霍无度的弟弟,可毕竟没想过亏空得如此厉害,怕是只有今年王府名下的商铺财源广进,田庄麦穗两歧才能勉强填补。 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搁下笔来,正寻思着出门走动走动活络筋骨,王安便紧赶着叩门询问了。 柔珂接过收据一看,这才想起当日在碧云寺为着探清棠辞虚实自己随口提的事情。 再看看院里头两个大木箱,怕是得有约莫十斤,掀开来,茶香扑鼻,当是上好的货色。 棠辞这个愣头青,不但允诺了竟还弄了这么大手笔。 虽然迄今为止,她与棠辞不过匆匆三面之缘,最后一面棠辞给她留下的印象还颇有些……一言难尽。但是她总觉得自己与棠辞好像熟识了很多年似的,并未深交详谈,心底里却始终有个声音在督促呼喝着自己,想去接近她,了解她,结交她。 “嗯,这茶饼确是我托朋友从云州买来的。虽比不得建宁贡茶的龙凤团饼,想来热衷普洱的父王应当喜欢,你取几只过去与他老人家尝尝鲜。世子爷和郡王那儿分别给一斤,余下的找个阴凉干燥的地方好生储着。”柔珂又想起王安话里提到的那位威远镖局的汉子,“照着镖局误工的赔偿份额给他赏钱,天气热,给他吃碗酸梅汁罢。” 不管王府里头资金如何短缺,门面上总得装一装,不能使外人看了笑话,传出去落人口舌。这汉子大热天的讨口饭吃也着实不易,于情于理合该如此。 王安笑嘻嘻地点头称是,欠身告退了。 忽而,却见樵青小跑着过来,一脸紧张道:“郡主,碧云寺的小师傅来信说,静慈师太旧病复发了。瞒了两日,眼见着愈发严重了,春华姑姑才啜泣着托小师傅帮忙传个信。” 柔珂眸色深沉几分,不及思索,边走边道:“备马,我先过去,你携医官坐马车押后。若以往给伯母诊脉的那位医官进宫看诊去了,你任意挑一个,但是务必路上便把症状与他细说一遍,该带什么药材都带着。” 樵青本就是个伶俐人,亦知晓静慈于柔珂的重要性,得了吩咐顾不上喘气休息,脚下生风地依言办事去了。 东宫。 “殿下,臣已遵照您的示下打点了牢里头的狱卒,想来处斩前刑大人再不会挨饿受冻了。”步军副尉汪弘厚生着络腮胡子,很是威武英气。 太子抓了把玉棋,往棋盘上一撒,头也不抬:“这还是其次,他入狱待斩,为人夫君父亲最为牵挂的自是他的妻孥。” 汪弘厚入太子麾下为其谋事时日不短,又兼这位主子并非喜怒无常心思难猜的人,是以已经较为熟稔他的脾性,笑呵呵道:“殿下慈爱,臣焉有不知之理?早前便自作主张地在京里租了处较为宽敞明净的宅院,供给邢夫人和刑公子居住,并延请了名师教导刑公子的功课,望殿下莫要怪罪。” 太子闻言,抬起眼来,微微弯起唇角:“这是好事,能怪罪什么?” 汪弘厚见他依旧意兴阑珊的模样,知晓他定是近来朝中势头被鲁王压下去不少,心里不痛快,于是又斗胆道:“臣那日去接刑公子,碰巧遇上一位近来名声颇旺的大人,看他架势似也是认定刑大人含冤受罪。” 邢康平自出事以来,朝中昔日的好友大多避之若浼,竟还有人敢违背圣意? 太子来了兴致,挑眉奇道:“谁?” 汪弘厚掩住面上揣度心思正中靶心的喜色,答道:“那位三年前因会试考卷写了柳风体被判定落第的新科探花,现任翰林院修撰的棠辞。” 兴致骤减了不少,化作一片淡淡的愁云凝在太子的眉头上,他半晌才喃喃自语:“棠辞么……再看看罢。” 看不清门道的外人皆说棠辞此番越位任六品修撰是圣上恩宠眷顾,其实不然。当年尚为齐王的淳祐帝攻入帝京,逼死自己的亲哥哥,屠戮残杀了许多宗室与旧天子近臣,惟独爱才惜才将德宗年间被称作文曲星转世十五岁便连中三元的吏部尚书秦延禁锢在牢里,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后来秦延也不知怎地竟想通了,写了万字谢罪书,跪呈于改年号称淳祐的晋朝新皇帝,皇帝大喜,立时赦免了秦延,官复原职。 岂料秦延出狱后性情大改,不但不如何关心朝政国事,还常常假病不上朝,由此君臣二人之间嫌隙愈深。 不巧今年春闱,琼林宴上冒出个棠辞,还是秦延惟一的门生,淳祐帝明着是给秦延面子破例甄奇录异,暗里却是想借着使先帝笔法的棠辞试探秦延究竟持着何种想法,有无二心。 马市里头的一处马厩。 老汉头戴遮阳大帽躲在伞棚下乘凉,黑色布鞋前头摆着几本破旧的账本集子,他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口里念念有词。 半晌拍膝叹道:“我就捉摸着这数目不对劲!甜水巷里那户棠小哥头几次借马赊的账还未还清!”他点点头,复又合算了一遍,“欠了这好几个月了,下次要再敢来借马,我非得押着她娶了我闺女不可!” “叮——”地一声,几块碎银子落在眼前用来喝水解渴的空碗中,在日头的映射下闪出令人欢喜雀跃的光。 又闻马匹嘶鸣踏地之声,老汉转头一望,心道奇了——想什么来什么。 棠辞牵了匹高瘦的黑马出来,脚步踩得飞快,径直略过老汉,扶住马鞍轻易骑将上去。 扯着缰绳调转马头,扬鞭一挥,让还想着拦她下来唠嗑几句的老汉吃了一鼻子的灰。 眯着浑浊的眼睛点了点银子,老汉再抬头看向棠辞远去的方向,咯咯一笑:“这小哥也当真有意思,旁的浪荡子弟哪个不香车骏马的往窑子里头钻,她倒好,整日里朝郊外跑。”棠辞惯常骑的那匹黑马,每次还回来,马蹄子上沾的泥土看看成色摸摸疏密便知来自荒郊野岭。 原因棠辞来得匆忙,走得及时,老汉见钱眼开,并未瞧见她今日竟是穿着一身官服而来,否则定然后悔嚼这舌根。 第14章 “原不过是件小事,何止于如此阵仗?”静慈醒来后便见原本尚算宽敞的屋子生生被四周围聚的众人挤得逼仄了不少,不由怨怪道。 素知静慈虽屈身于此青灯古佛十数年心性日益平缓随和,然久养于深宫中的娇贵身子终归受不得这般拥堵吵闹的景况,柔珂命医官再行号脉,两次三番地笃定静慈此时此刻病情稳定并无性命之虞后,接过春华姑姑手里的药盏,屏退了一应人等。 柔珂舀了一勺黢黑色的汤汁,吹了又吹,轻啜一口试了温热,细心地喂进静慈的嘴里。一勺又一勺,直至汤药见了底,柔珂一反常态的沉默寡言。 静慈轻笑一声,抬起略微乏力的手腕,抚了抚柔珂搁在床沿的手背:“你这孩子,多大的人了?偏生与人置气的时候还和儿时一般,自个儿闷在心底,不教别人知晓。医理有言,心宽达畅则久安,长此以往,败坏了自己身体怎生是好?” 越是这样慈祥亲切的语气,越是令柔珂倍感恼恨与懊悔。 医官一刻前所说的话犹在耳畔:“心结不解,病情难缓。” 心病还须心药医,柔珂岂会不知? 静慈的心病何尝不是柔珂的沉疴,无论为静慈亦或是为己,踏遍千山万水寻访心药不过是她数年来云游四海,漫无止境无穷无尽的苦修羁旅。 “傻孩子,我的身体我哪里有不晓得的道理?”静慈见柔珂紧抿着下唇仍不言语,进一步宽慰,“不过是肺不怎么好,这本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便是华佗在世也只能下个静心养身的方子暂且安定。你若是气我这次瞒你,下次定让你头一个知晓,如何?”宽恤体贴他人的性子纵是任谁也无法狠心拒绝。 柔珂别过头去,闷声道:“您分明是次次瞒我。” 静慈微微一滞,摩挲柔珂手背的指尖已凉了半分,望向柔珂的眸子愈加温和,敞开心扉莞尔道:“病得不重,若让你知道了,又得急着从京里头赶过来。这赤日炎炎的时节,你也是身子骨娇弱的人,来来回回的倘若累出个好歹,倒叫我更是心疼。再者,你不是才从云州回来么,路上劳碌奔波,归家不多时便跑到我这儿来,你父王怕很是记挂。” 每逢仲夏,柔珂总会只身前往云州澜沧江畔,孑然待上一日一夜。以往她不让静慈知晓,可每年不多不少这个日子,静慈见她不来碧云寺探望自己,心里也约莫猜出几分,兼之两人闲聊时静慈旁敲侧击之下柔珂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只言片语,时日久了,就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知道是一回事,是否方便提及又是另外一回事。 柔珂听起静慈提了云州的话茬,侧过脸来,反手握住静慈的手,微笑道:“说起云州,今晨棠辞才送来两箱普洱茶饼,俱是云州地道的货色。方才来得急了,也忘了带上几只给您尝尝鲜,明日我再差人送过来?” 不曾想柔珂与棠辞不过一面之缘,竟相处得如此友洽。静慈一扫眼底的阴翳,向柔珂细细问起棠辞怎会往她那儿送茶饼的事由。 “她倒是个有心的,通晓人情世故也是好事。我原本瞧她身为男子,模样长得太过清隽秀美,若无家底家世,只身一人在京闯荡,不说被人欺凌,也恐叫那些个断袖之癖的浪荡子弟对上眼。先前还想寻你托你父王多照拂庇护,后来熟稔她性子了,怕也是个不肯为三斗米折腰的高傲脾气,遂打消了这个念头。照这般说来,她在云州定是个富庶商贾出身,在京在朝铺设人脉,并不是难事,果然一切顺其自然为好。” 断袖之癖……柔珂黛色秀眉狠狠一皱,道:“您倒是过虑了,棠辞那人有几分脾气不假,若真遇上想将她当做兔爷儿对待的龙阳之徒,拼着官位不要贬为白身的罪过定是以死相抗的。” 听出柔珂语气中对棠辞竟有些许不满,静慈自然追问。 并不是好背地里说人坏话议论是非的卑劣品性,柔珂见自己一提起棠辞,静慈的眸子便闪出几道好奇的光,只好叹了声气将那日在鲁王府享宴时,棠辞酒醉强拉婢女欲行*的丑事说了出来。 静慈扑哧一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她既已及第为官,自当成家立业了,男儿情之所至,见美色而垂涎不是极为正常的事儿吗?倒是饮酒误事伤身,下次若再遇着她,你也多替我说教她几句。” 柔珂扭毛巾的手微微一顿,笑道:“您才与棠辞相识多久,我不过埋汰她几句,您竟为着她说起话来?” 虽是吃味的话,入了静慈的耳朵里倒成了柔珂久违的故意讨喜承欢,轻笑一声:“我这是帮里不帮亲,谁占着理儿我就帮着谁。”渐渐陷入回忆中,温婉的眉目愈加柔和,“说来也巧,棠辞那孩子,我怎么看怎么顺眼。起先不知道她籍贯的时候,听她的口音夹杂着冀州的土话,还当她是冀州京郊人,后来见她总只身一人到这儿,逢年过节也不曾回家,多嘴问了几句,才知道她竟自云州而来。昔年曾看州府县志,都道云州人骄横跋扈,生得矮小粗犷,想来孟子所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果真有理。” 三年间的日常小事繁杂琐碎,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道得明的,静慈说到开心之处还常掩嘴喜笑。即便现下对棠辞印象不佳,静慈所言柔珂也一一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偶尔捡合适紧要的地方心平气和地搭几个话茬,并不敷衍。 良久,柔珂为静慈擦拭好面容和两只手臂后,眼见她眸色中显露倦意,借着去灶房督促樵青熬粥的由头,为她掖好被角后走出房门,留了一个清静宜眠的地方给她安歇。 日落西沉,庭院中的海棠树下,玉立着一青袍少年。 落花与余晖铺了满地,亦洒了少年整个肩头,红色金色相得益彰,分外谐趣。 本是不知人入画还是画中人的美景,然而少年面色惨白,眸色涣散,如遭剧痛,似逢巨变,两只脚生了根般深入地下,动也不动。 柔珂心中微震,不动声色地朝棠辞走近,轻声道:“棠大人几时来的,怎地不叩门询问,孤零零地站在这儿等候?”今日并非休沐日,自己第一个得了消息赶至碧云寺也花了两三个时辰,棠辞能在夜幕星辰前到此必是退食前动的身,竟为了探望静慈向翰林院告假么? 将沉郁的目光从静慈房屋的方向收回,棠辞施了一礼后,敛下动荡不安的心神,缓缓道:“来了约莫有半盏茶的时辰,听闻春华姑姑说静慈师父已无大碍,您在里屋喂药侍奉,我一个男儿家再进去,便是叨扰失礼了。” 看了一眼棠辞双肩满满细碎的花瓣,柔珂另有所想,却道:“先帝陛下以孝道为天下之表率,直至德宗皇帝病逝前仍在每日处理奏章折子后往佛堂抄写经书,诚心祷告。是以驾崩后,庙号为孝宗。若说棠大人使先帝所创笔法乃效仿先帝的形,今日所为倒是初窥了先帝的神,对与自己无血缘关系的静慈伯母尚且如此尽孝,遑论生身父母呢?” 即便心有疑惑,柔珂所言的确发自肺腑,半点存不得假,然而棠辞一听,如临大敌,脊背冷汗都被逼了一层出来,她怔忡了片刻,才勉强笑道:“郡主过奖了,臣区区翰林子,怎敢与孝宗皇帝相提并论,共比日月。” 微风起,拂乱棠辞额前的几缕碎发,落花自肩头翩飞,滑过她细腻温软的脸颊,惶恐不安的神情又被添了几笔楚楚可怜。 柔珂只以为是先帝与淳祐帝的恩怨纠葛令现今朝野上下对先帝大多讳莫如深,才使得棠辞如此形状,因此也不大在意,只微微颔首道:“天色不晚了,棠大人不妨在此用膳。至多两个时辰,伯母该醒了,你候到那时才能遂愿不是?” 棠辞毫不犹豫地推辞:“既然已经得知静慈师父安好,我也该回去处理公务了,晚膳可来日再约,届时烦劳郡主辛苦一番了。” 目送棠辞跨出院门,半晌柔珂才若有所思地呢喃道:“谦逊有礼又懂孝道,若不是个好色的登徒子,合该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郎君。” 碧云寺至京城东华门途中,往来商旅香客络绎不绝,酒肆茶寮林立,轮到夏日浮瓜沉李的时节,生意更要好上几分。 今日却有些不同,占了几间铺面的茶寮门可罗雀,用来拴马的木桩每一只却俱都缠了好几只马匹的缰绳。 惟一的客人正端坐在中央,倒的茶水早已放凉,他只静静地听着手下人的汇报,眉心偶尔一蹙,默不作声。 “无事便好,你也坐下喝几杯茶解解渴,歇一晌,该启程回去了。”微服出巡的淳祐帝亲自倒了杯茶,递给身旁禀事殷勤,脑门上布了厚厚一层汗的都知监长随李安时。 得圣上亲斟茶饮,李安时腿脚发软,差点儿没立时跪下来,却是给他十个脑袋也不敢同坐。回头望了眼埋头算账的掌柜与伙计,躬身双手接了茶杯,一股脑地喝将下去,谄媚道:“听闻那位已经睡下,主上若是心切,多走几步过去瞧瞧想来无碍的。” 淳祐帝挑眉看了他半晌,直将李安时看得心里发毛,而后掸掸衣袍,面色平淡道:“你师傅是李顺德?旁的伶俐物事没学好,捡着芝麻大小的门缝便赶着将脑袋挤进去了,也不怕卡在半路进退不得么?” 李安时一听,知道是触了皇帝的霉头,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仍然双手伏地下跪请罪。 淳祐帝不作搭理,也不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李安时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紧赶着去伺候,心道但凡遇上碧云寺这位的事情,主子的心思怕是比女人还难猜几分! 第15章 因是微服出巡,又事出紧急,卤簿仪仗全免,随行人员从简,统共不过两队护卫与几个奴才便衣在侧。 李安时抢上前去,牵过马来,伏地跪趴。 淳祐帝垂下眼眸,扫了他脊背一遍,抬脚踩着上了马背,稳稳坐好后拎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朝他抽了一通,见他两鬓青筋直爆,仍紧握拳头咬牙忍痛,冷笑道:“好个心志坚毅的狗东西,在都知监怕是委屈你了,回去后往尚膳监传菜罢。” 即便当下皇帝将李安时发落到浣衣局洗一辈子脏衣服,他都得感激涕零陛下留了他一条狗命,更别提尚膳监并不是苦差,究竟任何职陛下也未明说,升迁贬谪之事还有他师傅李顺德顾着情谊照看,又有何愁。是以他真心实意地淌了几滴泪,磕头谢恩。 忽闻达达马蹄,淳祐帝向前望去,旦见暮色中赶来一人一马。 未及看清容貌衣着,那人却自马上跃下,从容缓步行至淳祐帝鞍前,躬身行礼道:“主上大安。”皇帝一行既是便衣,她言辞掩饰也是图个方便。 李安时爬起来踉踉跄跄地伺候在一旁,仔细端详了来人,原来竟是先前被师傅一直念叨着的那位不甚讨皇帝喜欢的棠辞,瞅了眼淳祐帝辨不分明的脸色,暗自替棠辞捏了把汗。 淳祐帝点点头,提着马鞭指了指她的服色,问道:“何事如此慌张,竟着官服往这儿偏僻地方走动?” 棠辞微微一笑,道:“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是下值前收了封家书,上言家母病重,臣忧心忡忡又不敢擅离职守返乡探望,在云州时便常听家中长辈说道京郊的碧云寺佛祖最是慈心灵验。于是向黄大人告假,兜里揣了几粒碎银子策马过来,权且当作香火钱供奉点孝心罢了。“ “碧云寺的佛祖慈心灵验?”淳祐帝讽笑,拉着缰绳绕着棠辞兜了几圈,“我常听闻你三天两头往寺里头后院静慈师父那儿说笑谈天,可有此事?” 棠辞先前出寺下山,行至半路远见茶寮景象,心里早有了底,勒马原地驻了片刻稳下心神才过来。此刻听见这话,便笑盈盈道:“家母好佛法,苦于家中无人有佛缘可聊以解闷,常诉说于臣。臣三年前进京赴考,落第后仍心怀感恩往碧云寺还愿,听方丈说起静慈师父遍览佛经,极具慧根,便有心结交,日后衣锦还乡也好多陪陪家母话话家常,切磋佛道。” 淳祐帝再不搭话,凝着透出一股狠厉味道的眸子打量棠辞。 四野阒然,只有马儿不耐原地踏步的踢踏之声。 “你有这孝心,不妨将你母亲接到京里头住着,上香还愿搀扶她老人家亲往碧云寺去,也是个好契机方便你母亲与静慈探究佛法不是?”淳祐帝憋了半晌,慈眉善目地憋出这似是而非的话,李安时听得一头雾水,暗忖着这主子怎地变脸如此之快。 棠辞半分意外也无,点头恭顺道:“臣也有此心,只是苦于路途遥远,家母患有病症腿脚不便,长途跋涉怕是要累坏身子。” 淳祐帝调转马头,回头淡淡道:“既如此,你自己看着办罢。”他忽又从怀里掏出个香囊,扔给棠辞,“寻个时机送给静慈,只说是你在京城里为你母亲找郎中调制的安神方子,央她佩戴试试功效如何。” 棠辞垂首应了声是,恭送皇帝远行后,方静默着牵了马匹栓在了茶寮前的木桩上。 绣工精细的鸳鸯锦囊,上下里外翻看了俱不见宫内针工局的印记。 “哟,这是城里头苏二姐那儿的手艺罢?”上来奉茶的伙计见棠辞手里把着锦囊瞅了好一会儿,便多嘴说了句。 棠辞听了喜上眉梢,道:“你认得?”她又拆了金丝绳,敞口大开,凑至伙计鼻息间,“味道呢?晓得是什么方子么?” 芳香怡人,熏得脑子都安定不少。伙计摆头笑道:“这个大人您倒是难为我了,您还是去问几个郎中大夫,他们整日里头和药草打交道,指定晓得。” 一语点醒梦中人,只要不是宫里头的东西,再仿一个又有何难,即便药方有些许差异,寻常人等谁嗅得出?棠辞脸上转阴为晴,收了锦囊,掏出几粒碎银子给伙计,茶也乐得忘喝了,纵马回城。 紧赶慢赶,在城门落锁前踏上紫陌,打听了苏二姐何在,马不停蹄地奔去,给她看了锦囊样式,付了一倍的银钱后,商定好一日后来取。又往城里最大的一处药草堂花了大价钱讨了安神养身的香料方子,这才满心欢喜地回甜水巷。 “拿火盆来!”棠辞迈进门槛,兴冲冲道。 正哼着小曲儿坐在杌子上搓洗衣服的渔僮见状一愣,也不及问她为何这么晚才回来,脱口道:“火盆?公子,这大热天的您没病罢?” 棠辞横了他一眼:“乌鸦嘴!让你拿来就拿来,哪儿那么多废话?” 渔僮无可奈何,只得往身上盖了好几个湿哒哒的巴掌印,从灶房里取了火盆出来,端到棠辞眼前。 大眼瞪小眼,棠辞挑眉喝道:“没火能叫火盆么?”真是……大好的心情都快被这愣头愣脑不灵通的仆从给磨蹭没了。 渔僮一阵腹诽,嘀嘀咕咕地从灶台里夹了几根留着残火的木柴出来,搁到火盆里架着,扇风吹火,不多时便燃起几簇火星,愈来愈烈。 棠辞将香囊投进火里,只听撕拉并噼啪几声,霎时滚出浓郁的芬香。 渔僮在旁候了半晌,琢磨着这小祖宗今天从碧云寺里回来又要折腾出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此刻哼了一声,满腹牢骚:“公子,我说你莫不是中了暑热,脑子不清楚?弄这架势我以为你是要烤肉呢,敢情不过烧个香囊,你自个儿往灶火里扔不就完了?捣鼓来捣鼓去的,我才洗的澡,汗又被热出了一身!” 低头瞥了眼已被烧得毁了形迹的香囊,棠辞轻轻一笑:“你懂什么?这香囊脏得很,往灶火里扔,我怕明日烹制饭菜时候被熏染上脏东西,吃了可得坏肚子的。” 渔僮扁扁嘴:“你道是哄骗三岁孩子呢。” “你说是那便是罢,当作我逗你玩儿呢。”棠辞心情好,不愿纠缠争论,抬脚往屋里迈去。 渔僮舀了一瓢水将火浇灭,拍了拍脑袋,忽道:“公子,傍晚时分陈管家过来了一趟,原想邀您去府上议事,后来见你不在,便托我传句话。” “什么话?” 渔僮嘿嘿笑道:“也不是什么紧要事,今晚传遍了大街小巷,连我都晓得哩!” 棠辞闻言眉头紧蹙,略有些不耐,渔僮见状不敢再打哈哈:“就是先头弄死妓/女的那位大人,在牢里莫名其妙地死了,许是担忧上了断头台脑袋身体分了家,投胎投不到好去处罢。” 若说是畏罪自杀,邢康平左右已量罪定刑,秋后待斩,还能在牢里过几个月的安生日子,怎会这般想不开。刑部大牢那地方,虽说死的人不少,冤魂也不计其数,受刑不过咬舌自尽死的或是身子娇贵受不得湿气肮脏死的,总有个由头。此事如果有值得秦延立时派陈山过来邀自己去议事的理由,首当其冲的便是“莫名其妙”四字。 棠辞心里将近来在翰林院里听闻的消息故事过了一遍,慢慢有了头绪,只待明日挑个时候去尚书府,与秦延对上一对便能分晓。 云州,梦白学堂。 听罢身旁念信之人所述说略显啰嗦冗长的内容,鞠梦白摇头一笑,怨怪道:“虽是官驿,不须她出钱,三言两语可说完的事也不必这般累赘拖沓。” 右手在笔架上细细摩挲,择了一支毛笔,顺势微移,点了点墨汁。 左手拇指与食指张开,压平信纸,点撇划捺无不用心神慢慢琢磨,以求与尚能见光时的字迹字形无二。 念信的人是镇上看着鞠梦白长大的大伯,眼见昔日温雅灵动的女孩眼盲后仍孤苦伶仃地自己生活,本就于心不忍,此刻瞧她还勉力给陆禾回信,由衷叹了一声:“唉,梦白啊,这么瞒着也不是个法子不是?陆禾她既然金榜题名,在京里做了官儿,想来京城那儿藏龙卧虎,兴许有能治你眼疾的大夫,你不如写信告诉她。” 白嫩细弱的腕部微微一滞,鞠梦白搁了笔,一双极为漂亮明净的眼睛毫无波澜起伏:“阿伯,陆禾那孩子的脾性我清楚,此事瞒着她比告诉她要好得多。您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亏待了自己。”若是告诉她自己的眼睛已经全盲再无见光之机,她在帝京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地待下去。 门猛地被推开,滚进来个被门槛扳倒的中年男人,边爬起来边叫唤:“鞠先生,不好了不好了!” 他五官扭曲,神情惶惶,鞠梦白虽看不见却仍可凭借失明后愈加聪敏的耳力听出他语气中的慌张,拍了拍身旁的圆凳:“陆叔,你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小镇上惟一教书识字的地方便是梦白学堂,鞠梦白年纪轻轻以己之力为原本一穷二白的村镇十数年间增添了五六个秀才,三四个举人甚至陆禾这么个榜眼,早被视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才女。是以陆十八得了鞠梦白的抚慰,心绪渐渐平和,喝了盏茶后方稳稳当当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清楚。 鞠梦白又揪着诸如来了多少人,言行举止是否客气识礼,车马或是轿舆华贵与否等细微之处问了一通。 “既如此,你且放心地随陆夫人同去。” 陆十八闻言,大热的天满脑门子的汗又淌了一层,他急道:“鞠先生,那可是京里头来的人!我和我老伴儿又不是个嘴牢靠的,见了这些个当官的心里头发怵干啥都心慌,若是一不小心将事情捅出去……” “捅出去什么?”鞠梦白淡淡道,“陆禾是你的儿子,这镇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京里的怎么了,当官的怎么了,是多长了几只耳朵几只眼睛还是什么?你们进了京,只管安享为人父母应得的清闲生活,有什么可担心的?” 第16章 邢康平待斩期间平白无故死于囹圄,本就牵涉吏部刑部的朝廷大员,容不得大意处置,淳祐帝于是下令大理寺协助刑部查案,务必澄清是非曲直昭告天下,莫要让有心之人煽动民间舆论对朝廷不利。仵作验尸后笃定邢康平乃毒发身亡,且是慢性毒/药,遂将嫌疑锁定在平日里负责为死囚供给伙食的狱卒。一番审问下,狱卒连连讨饶,竟说是步军副尉汪弘厚胁迫自己给邢康平下的毒! 再追查下去,果然汪弘厚手下几位在刑部谋事的亲信近日来与此狱卒私下走动颇勤。按理说汪弘厚为东宫之人,下毒谋害邢康平的行径不合常情,可那几个脊梁骨不结实的亲信在受了大刑后一个个地俱都想方设法地为自己推脱,胡编乱造了好些个汪弘厚此举的动机理由。案情还没个板上钉钉的陈词,结果汪弘厚这人又有几分忠心耿耿的武人脾气,知道自己上了套,不肯沦为两党相争鲁王攻讦东宫的工具,在牢里用饭的时候趁着巡逻的差役走神贪眠的功夫,用一支筷子戳破了自己的喉咙。 太子那边厢因着连失了两名忠臣爱将,化悲愤为动力,督促御史连夜上奏弹劾刑部尚书胡来彦自上任以来滥用私刑,常屈打成招以谋己利。鲁王一脉亦不是好对付的人,此时此刻却按兵不动,胡来彦甚至在早朝时公然陈情,言说邢康平收押待斩期间于刑部大牢惨死,自己身为刑部尚书责无旁贷,恳请陛下发落降罪,很是做了一番自知有过,悔而改之的面子工程。 淳祐帝耐不过言官御史不留情面上溯暴秦下至杨隋,引经据典的口诛笔伐,当即严厉斥责了胡来彦几句,罚了三月俸禄了事。对于东宫,他则明面上不褒不贬,私底下却又合算着将幕僚再精挑细选一批,与现下少许尸位素餐不谋正事之人两相调换。而邢康平之死,则因汪弘厚自尽,成了无头悬案再无从调查,遂弃置不管。 是夜,掌灯时分。 晋朝自揭竿而起推翻前朝暴/政平民佃户出身的太/祖皇帝树了勤政节俭的榜样起,余下的子孙除了耽于美色使外戚作乱的高宗与其后因牝鸡司晨而沦为傀儡皇帝的宣宗外,于政事上无不勤恳耐劳,从谏如流。 进得殿内剪灯花的内侍宫婢来来回回了两三次,淳祐帝仍秉烛持笔,批阅奏折。 御前总管李顺德正缩着脖子细细端详皇帝的神色,寻思着该挑个什么合适的时辰劝说皇帝暂且歇歇,进进宵夜。赶巧,前殿内来了通报,说是宜阳公主求见。皇帝闻说,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平缓舒展开来,李顺德当下恨不得拍手叫好,这殿下小祖宗,真是通晓人的心思,解了燃眉之急。 “陛下,奴婢去叫膳房的人传些吃食过来,您与公主殿下闲聊也好有个说话的空当填填肚子。” 得了默许,李顺德恭顺地退下,留了宜阳与皇帝二人在殿内说事。 晚间进膳恐次日积食,不过图个嘴瘾,皇家亦是如此。 李顺德交待下去,不多时,膳房当值的太监便殷勤着端来了两碟精致的糕点并一盅参茶,踏着细碎的步子行至殿门前,就着通亮的烛火一打量,那太监不正是前几日从京郊回来便由都知监卷铺盖滚到尚膳监的李安时? 李顺德看到这不成器的东西就来气儿,他本想着借这个机会冷待李安时一段日子,也不和尚膳监的总管通通口风,好使李安时重新尝尝卑贱奴才的滋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于人缘交际中练练心智消消贪心。不曾想今个有幸,竟让李安时走运了一回,李顺德估摸着这阵子朝事繁杂,自己侍奉皇帝日夜操劳,难再有时间机会,于是逮着奉膳后出殿的李安时进了值房,慢慢数落。 李安时进宫前是贫农出身,后赶上新帝登基,新旧宫人更替的时机,朝廷派人到各个州府郡县征召自愿净身入宫的男子,可免赋税劳役。李安时的父亲母亲生养了五六个子女,负担颇重,听了这个消息,立马将不大不小的二儿子和三儿子给送去了县衙。 结果净身之后,在蚕室待了不足三日,二儿子便因疮口化脓高烧不退死了。三儿子倒是个有造化的,熬了一百天出来,人还活蹦乱跳地跟个没事人似的。筛选挑拣,会说几句伶俐话讨人喜欢的三儿子理所应当地入了宫,又机缘巧合下遇见了同乡的御前总管李顺德。李顺德当了阉奴大半生,先后伺候了两个皇帝,哪个想升官发财还不得从他这儿奉承阿谀以期捎带几句话给皇帝过过耳边风。 三儿子也是个不甘心为人走狗一辈子的,于是对李顺德是曲意逢迎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李顺德瞧他还算是个机灵人,行事风格上和自己颇为投契,这才将他收作徒弟,赐名李安时,提拔教诲。 “我与你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做事情要讲究个轻重缓急。你求上进是好事,可俗话说得好,出头的椽子先烂,你这一遭弄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宫里头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你跌的这跤看笑话,连带着我老脸都臊得慌!”李顺德拍拍自己的脸颊,弄得捏肩捶腿的李安时又紧赶着上来腆着笑脸掏出丝帕为他擦脸。 “可师傅您不是常说要审时度势,投其所好么?主子既然那么喜欢碧云寺里的那位,徒弟我那日说的话怎地反倒不中听了呢?” 李顺德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爪子,道:“碧云寺里的那位你也晓得是什么身份,她虽进寺庙隐居了,可封号还在,若按辈分来说,主子还得喊她一声嫂子。这些年来,中宫之位一直空着,都察院和礼部上了多少封奏折求主子纳妃封后,大半的缘由就是为了断掉主子违背纲常伦理的念头,那位病重,主子私底下去看是情分也是弟弟对嫂子的本分,你竟起了熊心豹子胆公然怂恿他去探望?撇开这个不谈,咱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惟独在懿慈皇后那儿栽了跟头,男儿本就讲究脸面尊严,当年强行去寺庙里相会,弄得那位断指立誓再不踏出碧云寺半步,两边都难堪,局面僵持不下。如今,即便要看,怎地也该那位从山寺里走出来,在主子面前低头不是?” 长篇大论地被说教一通,李安时总算醒了神,一面对自己胡乱凑趣市欢的行径后悔不迭,一面在脑子里转悠着该如何挽救弥补。李顺德岂会瞧不出他心中所想,考虑他并非鲁钝愚笨之人,警醒话说到这儿也就差不多该止了,于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捋捋衣袍褶皱,轻笑道:“不过呢,你也无需杞人忧天。陛下将你发落到尚膳监,你眼高手低只以为那不过是个做菜肴汤水的地方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其实啊,主子近身的差使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若是有幸一朝承恩,那是万人称羡都及不上的走运。” 李安时候在李顺德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垂首束手,一副很是受教的模样。 “远了不说,我就拿近的例子给你见识见识。”李顺德望了眼紧闭的大门,窗纸上映着守夜的内侍和宫婢的影子,他压低了公鸭嗓,凑至李安时耳边,“想当年,主子还在齐州做王爷,为着懿慈皇后不肯娶妻纳妃,德宗皇帝最心疼不过的儿子便是主子和先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后来,王府里头新换了一批婢女,也是那女子命里有贵人扶持,长得和懿慈皇后又有几分相似,在院子里洒扫的时候被从长廊走过的主子一眼相中,说了几句话后便着幕僚写了折子呈到京里。那时德宗皇帝尚在,新帝虽立,大事小事还是要过过他老人家的耳朵,老主子那时哪里还管得了这女子家世如何,见着主子那榆木脑袋想通了,乐得从病榻上下来,亲自颤巍巍地写了赐婚的诏书,竟封了那女子作王妃!这不正是摆在眼前活生生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典例么?” 李顺德说得眉飞色舞,李安时听得也津津有味,可忽而想到了什么,抓耳挠腮地很是为难,不禁脱口道:“师傅,可咱主子又不是英宗皇帝好男色……”他被李顺德猛地横了一眼,缩了缩脑袋,矮矮双膝,“即便好男色,徒弟我也没法儿侍奉不是?” 李顺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捏着他的耳朵提溜一圈,呵斥道:“我说你这个越大越蠢的狗东西,跟了我这么多年,没学会通权达变举一反三?” 屋外传来通报漏刻时辰的声音,李顺德估了估时间,略有些讶然今次宜阳公主和陛下谈天说笑竟耗到此刻都未见停歇? 瞥见李安时弓着身子揉耳朵龇牙咧嘴的模样,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摆摆袍袖道:“罢了罢了,今儿个主子召几位大臣议事的时候不再同往日那样发火了,我也心情好,便再与你说上一例,还正是尚膳监的故事。” “先帝与懿慈皇后育有一位太子,两位公主。大公主永嘉殿下最为得宠,刚长出乳牙的那一年也不知怎地了,每逢时令节气剧变便容易生病,还偏生喝药就吐。宫里头和太医院急得跟什么似的,却无计可施。结果尚膳监一位御厨奇思妙想地把药方和膳食合在一块儿,做了份蒸糕,殿下笑呵呵地吃了蒸糕,过几日,病就好了。先帝陛下一高兴,破例赏了那位厨子一件斗牛服穿着,令人羡煞不已。” 李安时果然听了就来劲儿,又想到自己这几日就在尚膳监走动,不知师傅说的是哪一位御厨,正好去巴结巴结:“那位大人姓甚名谁,今日尚在否?” 屋内沉寂了片刻,李顺德叹了声气,浑浊的眼珠子里流露出几分可惜:“死了,十二年前得知先帝陛下驾崩,吊在树上自尽了。”他迈步往前走去,唇角勾笑,面色却是晦暗不明,“还是你师傅我给他收殓的衣冠,下的葬。” 一双生满老茧的手扣上门扉,轻轻打开,伴着“吱呀”一声,扑面而来清新凉爽的快感。 “哟,下雨了。”李顺德抬头望了眼天边雨幕,噼里啪啦敲打砖瓦台阶的雨声近在耳畔,他背着手阖上双目,昔日曾供给几位王子公主骑乘的脊背已不复当年挺直强健。 第17章 却说那边厢,宜阳入得殿内,请安行礼后与皇帝同榻而坐,吃了几块糕点后见案几上堆满了奏折,而皇帝神色恹恹。于是乖巧孝顺地为他揉肩捶背,力道技巧自然比不得太医院的御医,让皇帝受用的却是她的一片心意。 宜阳见皇帝被自己哄得喜眉笑眼,话家常的时候便留意着时不时地捎带些许太子的事,言说太子近来因着一位吏部侍郎与一位拱卫京师安危的步军副尉双双出事,令朝廷蒙羞而很是内疚自责,又思及那两位俱和东宫或多或少有些牵涉关系,深感有负父皇予以的重托,无颜以对,自个儿困在府中茶饭不思郁郁寡欢。 “嗯,朕今日早朝时瞧他确实消瘦了不少。你哥哥他,也是朕自小将他看管得严了,有什么心事从来不敢与朕明说,藏在心里久了怕也要憋出病来。”淳祐帝摆摆手,示意宜阳莫要再为自己殷勤,“邢康平,当初是朕将他留在詹事府的,不曾想他什么都好,却毁在了个‘色’字上头。汪弘厚么,一介武夫,性子毛躁了些,事情也还没查清,他稀里糊涂地死了反倒成了畏罪自杀,留给他人话柄谈资。” 宜阳扶着淳祐帝的双肩,从后面探出颗脑袋来,大眼睛眨了眨,顺势说道:“可不是么?儿臣方才进宫,走在路上便见几个内侍躲在角落说碎嘴,离得远了听不清。才走近几步,他们又做贼心虚地退散开来面面相觑,儿臣心里更笃定这些奴才是在暗地里搬弄是非,当下逼着他们将原话说了出来。” “说的什么?”淳祐帝垂下眼眸,细细端详着宜阳,视线描摹她与自己已过世发妻分外相似的轮廓,看到细处,情至深来,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丝。 宜阳咬了咬薄唇,侧过脸来避免与皇帝直视,颇有些为难,半晌才支吾道:“说……说汪弘厚命那狱卒下毒,是太子哥哥出的主意,想要嫁祸给刑部胡大人……” 淳祐帝膝下三子,三子年弱未及幼学暂且不论。太子是正室所出,其母妃命薄没能捱到步入中宫那日便撒手人寰,虽然从小按晋律以齐王世子身份入京安于宫中习读辅佐君王之道,被翰林几个老鸿儒哄得太过仁厚了些,即便自己的父亲改元称帝后仍秉性不移难改优柔,可终究占嫡占长。而鲁王虽是次子,又是庶出,但品行自小端正恭良,兼之其外祖父昔年曾助德宗皇帝扫平西戎,官拜大将军又封凉国公,如今虽驾鹤西归,可余威尚在,世袭爵位的子孙在定州也是个个恪尽职守,颇有将才。 皇帝御极万方,朝堂之事党争暗流只有他不想知道的,没有他不知道的。太子和鲁王明争暗斗数年之久,朝臣多半都已禁不住两党的延揽,各为其主谋求后路。刑部胡来彦和鲁王走得近,淳祐帝又岂有不知之理?可知道是一回事,能坦然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皇帝虽人称圣人,却未能将七情六欲抛诸脑后弃之不顾。眼见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隐隐有使历史重演之迹,他这几年来于政务分配论功行赏上已经尽量一碗水端平,不让宵小有可趁之机,终究事与愿违。 “无稽之谈。”淳祐帝的脸上阴晴不定,辨不出颜色,“这些奴才竟敢不知尊卑贵贱的乱嚼舌根,非议太子!” “父皇息怒。”宜阳轻柔抚顺皇帝的脊背,“儿臣于朝政事务知之甚少,这阵子以来又乖乖地在府里闭门思过,即便得了只言片语也不过是别人道听途说传到了儿臣的耳边。可太子哥哥与儿臣一母同胞,即便孩提时分隔两地未能常聚,血缘羁绊感情深厚非常人可比,怎能容得小人在面前挑拨是非,构陷于他,当下即命人将那几个内侍捉去慎刑司量罪定刑了。” 淳祐帝捻须半晌,不置褒贬,忽笑道:“近来时近秋收,事务繁杂了些,朕倒是有些疏忽于你了。之前听闻你竟请了个翰林士子去府上探究学问?怎地突然好学起来,莫是挨了记手板便转性了?” 君心难测,宜阳也不能如幼时童言无忌,话说得多了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再者之前眼见皇帝眸色闪烁藏有疑虑,今日这耳边风吹到这份上怕也够了。 霎时泄气地瘫坐在榻上,宜阳低下头,绞着手指嗫嚅:“父皇您就挑着儿臣打趣,太子哥哥好学是储君本分,鲁王兄好学是勤奋机敏,轮到儿臣就成了赶鸭子上架了么?” 常说女人是水做的,宜阳说着说着当真淌下几滴泪来,淳祐帝哪里还坐得住,忙将她揽到怀里,又是擦眼泪又是赔罪逗弄,好容易哄得破涕为笑,才从案几上抽出份折子,在手里抖了抖:“慷儿想举荐陆禾入刑部谋事,朕批阅奏折的时候想起你那档子事,好奇问了几句,何至于哭鼻子呢?” 鲁王下手果然迅捷。 宜阳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露出一角的折子,未见朱批,心下稍定,吸了吸鼻子:“儿臣原本是不屑于文章诗词的,可那日听池良俊无意间提起今年科举的榜眼时文与词赋都写得极好,若不是殿试作文时所用的墨块堵塞瘀滞以致最后一行落了黑点污渍实该一举夺魁,心下好奇才延请陆禾到府上一探究竟是否真才实论。” “即便她家徒四壁,在京备考时抄抄诗文集子拿去坊市卖,换取米钱,也断不会沦到锦心绣口栽在粗陋墨块上的地步,足可见还是性子毛躁不周全,朕判她屈居榜眼并不冤枉。”淳祐帝又是一笑,“我大晋人才济济,每三年甄选出来的士子哪个不是八斗之才,以往也不曾见你青眼于谁,那日探了究竟觉得是否言过其实?” 宜阳想了想,轻声嘀咕:“比林先生稍显得与时偕行。” 淳祐帝哈哈一笑,点了点宜阳光洁的额头,轻斥道:“什么与时偕行,不就是想反说林孝通为人泥古不化不讲情面么?你啊,记仇记到了心眼里,他不过罚了你一记手板,亏得朕从不曾打骂于你,否则不定被你在心里如何怨怪。” 宜阳揉了揉额头,垂首道:“儿臣不敢。” “若当真喜欢……”宜阳闻言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眼睛里精光闪闪,淳祐帝见状更觉好笑,忙续道,“给你换个讲学先生如何?” 原本不过是想劝阻皇帝暂且不要应允鲁王的请求,陆禾心性不定,理应在翰林院再磨练一两年。却不料皇帝蓦地发话倒是惊醒了自己,细细想来陆禾的身世虚实还未查清,不在鲁王麾下也不便立时效命于太子,这次劝下来了,难保没有下次与下下次。不如以讲学先生的身份强留在府上,如有不妥,即刻进宫将她的女子身份禀给皇帝,又是大功一件,何尝不是迂回折中的好计策? 宜阳心里打着如意算盘,面上嫣然莞尔,俯身谢恩。 时辰不早,淳祐帝命人提灯相送宜阳出宫回府。 待殿门紧闭后,他方沉下脸色,从匣子里取出一封先前匆匆看过一眼的奏折:“臣吏部郎中邢康平,谨按李唐玄武门之变,赵宋烛影斧声,以史为镜方可知兴替……” 大雨滂沱,骤雨如幕,不期而至的一场雨竟停停歇歇地下了整夜。 京师夏季落雨无定时,老天爷变脸比人变得还快,走在街上冷不防被浇上一头水也是常有的事。 次日应卯,棠辞耐不过渔僮的唠叨啰嗦,夹了件累赘的油衣上值。 心不在焉地笔走龙蛇,胸口被昨日秦延谆谆教诲的一番话堵得发闷。 “你倘以为皇帝还是昔日的齐王么?你执拗逞强不过一时意气用事有何宜乎?若长此以往,在翰林院里坐上三五年冷板凳,到得那日,皇帝已是知天命之年,寻常人难以揣测圣意,储君之位岌岌不定,朝臣各自为政。你自是年轻时日尚多可精心谋划无所畏惧,可你心中挂念之人呢?” “十二年前皇后断指立誓,抛却过往富贵荣华入寺静修,忍辱撑到今时今日你以为是为的什么?不过是昔年云州布政使命人快马加鞭呈到京里急报的其中一句‘废太子与公主含山皆殁,遗体不日抵京,公主永嘉不知所踪,恳请宽容几日再行打捞寻觅’!” 瞳仁微缩,腕部力度失衡,生生将笔划拖拽出一道冗长的墨渍,毁了满卷清逸娟秀的字形体魄。 再长的等待再深的期盼也有因前路漫漫而油尽灯枯的时候,更漏一寸一厘磋磨的是铜壶木箭这等死物,又何尝不在煎熬细软的人心。 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揉了纸张扔进纸篓,抬头一望却见陆禾的席位空空如也。 奇也怪哉,竟连个说话散心的人都找不到么? 举步而出,庭院中的梧桐树高可参天,轻风一吹,飒飒落就昨夜缱绻徘徊在枝头叶梢的疏疏水滴。 仰面以观,清晨的一缕阳光慢慢升起,爬上粉墙凌驾于琉璃瓦之上,点缀泼洒了一地细碎的暖黄。 “啪塔”一声,苟延残喘多时的水珠沿着清透绿叶的纹理边缘,淌在树下如玉的肌肤,滚落至温润的唇畔。 棠辞舔了舔枝头雨露,明明清凉无味的液体愣是让她尝出了微微苦涩。 赏景如观心,诚不欺人。 第18章 “哟,棠大人好雅致,大清早地就在赏花观树,让奴婢好一顿找呢!” 棠辞闻言侧过脸来,见身旁不知何时立了个身着青色贴里的内侍,胸背皆无补子,只腰间束的金玉绦环上挂着牙牌。 拱手道:“夏末秋初天气最为爽朗,在屋里坐久了腿脚发麻便寻思着到院子里舒缓舒缓,不曾想劳累了公公。” 内侍掩嘴轻笑,颇露女态:“棠大人客气了,翰林院里的大人们哪个不是日理万机胼手胝足?奴婢听主子们差遣,多跑几趟腿当是活络活络筋骨了,不妨事的。”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正正帽檐,清清嗓子,“奴婢不过御前传话的小太监,当不得‘公公’二字,原本贱名不配入您耳朵,您若不嫌弃,唤奴婢张吉便好。” 晋朝太/祖皇帝起,以前朝阉党祸国为前车之鉴,明令禁止宦官读书习字。直至宣宗时,眼见朝政为外戚把持,皇帝沦为傀儡木偶,贪墨成风民生凋敝,国将不国。尚为陵州藩王镇守边境的成祖与几个在京供职的朝臣武将里应外合,依靠宣宗身边的内侍通风报信获取情报。宣宗病笃,禅位于成祖的遗诏由内侍装在匣子里偷偷送出,外戚趁机篡位,成祖适时攻入帝京,将诏书公诸于众,避免了一场祸乱,才延续了又近百年的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是以,成祖即位起,虽未推翻太/祖的政令,却在宫中设立了内书堂,以翰林院官员为师,择选幼学之年的内侍读书习字。虽不可干政,经典熏染下,也不乏学富五车谈吐清雅不甘落后于人之辈。 眼前的张吉,从其鬓发乌黑身姿挺拔观之,应是自小净身入宫,此时当不过双十的年纪,言辞不似寻常太监粗鄙并不稀奇。 棠辞收回打量的目光,定睛看向张吉,又笑道:“张公公说笑了,内宫二十四衙门,能跻身到御前谋事的百里挑一,一声‘公公’您担得起。” 张吉听多了阿谀奉承的话,见惯了风吹墙头草的嘴脸,别说一句话,即便一个字也能辨出其中的真情实意占了几分。人天生爱美嫌丑,太监也不外乎,他先前在远处打量便觉得棠辞模样生得极好,此刻近到跟前更如同与谪仙说话似的,本就心生亲近之意,又听棠辞语气真挚诚恳,脸上笑开了花,竖起大拇指赞道:“棠大人不仅文章写得璧坐玑驰,哀梨并剪,人也讨巧,难怪才入了翰林院小半年,陛下就发派了差使!” “什么差使?”比脑子转得更快的是嘴,棠辞还不及在心里回味近来发到翰林院里传看的奏折邸报,以期寻到蛛丝马迹,便脱口而出。 连状元沈逸都还在翰林院里研学政务,棠辞区区一个补录的探花得今上青眼金口玉言地赐了额外的差事,这本是天大的喜事一桩,张吉对棠辞与素日迥异急不可耐的微妙形状不以为意,道:“下个月十三,安宁长公主寿辰,陛下钦定你撰写贺词!” 安宁公主……安宁长公主?! 棠辞略略向后退了一步,狠狠吸了几口冷气,掩在宽大袍袖内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稳下心神,强行咧开嘴角微微笑问:“哪个安宁长公主,我怎地从未听闻。” 这般模样怎像是没听闻的?张吉浑圆的眼珠转了转,寻思着棠辞也不似故意拿陈年旧事宫廷秘辛刁难自己的人,于是按捺心中疑惑,欠身解释:“安宁殿下常年居于深宫,养病修身,甚少露面,大人不知道也是应该的……” “养病修身?她病了?什么病?”不待张吉回完话,棠辞扳住他的双肩连珠炮似的发问,睚眦欲裂。 张吉满面惊愕,木讷道:“失心疯呀,病了约莫有十来个年头了罢。陛下仁厚慈爱,延请了御医乃至民间名医为殿下治病,可都不见好。” “失心疯……失心疯……”棠辞喃喃着重复了几遍,脚步晃动,眼神涣散而呆滞,忽而又扯起嘴角讽笑,“仁厚慈爱?仁厚慈爱……好个仁厚慈爱!” 张吉被棠辞捏得肩骨生疼,只顾着从中挣脱出来,一时也没辨清她令人寻味值得深究的语气。以往在御前伺候是听人说起这棠辞性情乖张怪癖,今日得了皇帝口谕的时候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来,可俗话说得好,君子动口不动手啊,这看着弱不禁风的一个人,怎地力气大得惊人? 良久,棠辞方垂下眼睑,松开手来,躬身施礼:“棠某得陛下恩典,年少气盛难掩喜色,多有唐突,还望公公海涵。”她又顿了顿,淡淡道,“贺词我定会倾尽全力,付之笔墨锦绣,还请多多在陛下面前替某美言几句。” 张吉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肩膀,蓦地被棠辞塞了一锭银子,呻/吟声戛然而止。他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不动声色地将其收入怀中,脸上堆满了笑:“好说好说!棠大人只管静心遣词造句,那奴婢这就回去禀事了?” 棠辞引手道:“公公请便。” 待青衣袍角隐匿在角门后再寻不见时,棠辞背过身来,倚在粗可合抱的梧桐树干上,阖目呜咽。 “母后,不是说我今日可以见到小妹妹了么?她在哪儿?”三四岁的孩童刚刚长到成人双膝的高度,小手拖拽了身旁衣容华贵的年轻妇人几下,声音稚气却不低怯,惹得殿内众人哄笑不止。 妇人亦是以扇遮面轻笑一声,摸了摸孩童的后颈,遥手一指,柔声道:“傻孩子,那不就是你妹妹?” 孩童细手细脚地向妇人所指晃去,近得矮几,垫脚望去,皱眉惊呼:“皱巴巴的,好丑!” 婴孩今日洗三,最是忌讳污言秽语,遑论其生母就在旁边看着? 妇人走近几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孩童的脑袋,正色训斥:“莫要胡说。” 一旁比之稍长几岁的妇人虽因生产耗神而面白如纸却难掩秀美姿容,忙揽着委屈至极的孩童到了怀里,心疼地揉着她的脑袋,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永嘉少不更事,姐姐太严厉了些,当心吓着她。” 白驹过隙,跳丸日月。 也是一年季夏,藩国使臣进贡奇珍异宝。 三四岁的幼女被母亲抱在膝上,乌黑的眼睛略过摞满方桌的精巧玩意儿,径直盯着比自己高出好几个头的姐姐手里的一串珍珠,再移不开视线。 “永嘉,你是姐姐,安宁是妹妹,你应礼让。”端坐中央的妇人脸上未见岁月的痕迹,语调依旧平缓淡然。 永嘉随手捞起桌上的又一串珍珠,伸到安宁眼前晃了晃,冷着张脸:“这是一对儿,你要么?” 安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探将出去,触到了珍珠串的末梢,凉凉的。 永嘉猛地抽手,眼睛里透出股机灵劲儿,挑眉道:“叫姐姐。” 安宁长到了这个年纪,除了“父皇”“母妃”外,几乎未曾开口唤过别人,正是令人发愁又无可奈何的时候。 少顷,却听安宁软糯糯地轻声道:“姐姐。”听来并非生涩磕巴,按理推之当是性情温懦畏生所致,众人放下心来。 妇人才欣慰地抚顺永嘉的后颈,又听她凑至安宁耳畔自以为无人听到地嘱咐:“含山病了,才吃了药入睡,待她醒来,你莫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事,否则我就把你的珍珠收回来!” 与安宁的母亲相视一笑,颇为无奈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懂得挟利威胁了。 见安宁点头,永嘉小心翼翼地将桌上仅剩的第三串珍珠与自己的那串收在一块儿。 往事如烟,前尘似梦。 烟雾袅袅不息,梦境环绕无歇,滚刀尖儿似的一晌惊梦。 待睁开眼时,遥望远处被砖瓦飞檐切割拼凑的四方穹宇,虽透明澄净一如往昔,凉意却已从心口灌到指尖,痛彻心扉不过如此! 会仙楼。 已近深夜,喝酒吃茶的客人零丁稀少,铺面关了小半扇门,偶有一两个急匆匆进来,也是揣着酒壶来打酒的。 掌柜立在柜台后闲嗑瓜子,瞅了瞅几步远的地方,棠辞独坐一桌,又一壶酒见了底,两颊酡红地呼喝小二再上几坛芙蓉液。 这棠辞……今儿个是怎地了?别在自己这儿喝酒喝出什么毛病,最近京里头不太平,事端能避则避。 他忙站起身唤住手脚勤快的小二,使了个眼色。 小二会意,取酒时各自兑了几瓢水。 忽有一年轻女子怀抱琵琶碎步走进,羞答答地望了四下,见掌柜并无驱赶之意,客人也还慈眉善目,这才弹唱词曲。太平盛世喜谈莺莺燕燕男欢女爱,她所择的曲目也多半出自《花间集》的闺怨惜春,配以娴熟的琴瑟技巧与夹杂吴侬软语的轻柔婉转声调,让人听得如痴如醉,博得满堂喝彩。 此类不呼而入随座歌唱,卖艺营生的乐妓流民唤作札客,京城上等酒楼大多驱而赶之,会仙楼白日里也不外乎,到了夜间只当发发善心,尽量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女子时运不错,不多时便得了些许银钱赏赐,另有一风流的公子哥儿扔了把折扇与她,仅凭象牙扇骨观之知其价值不菲。 贫民大多知足常乐并不得陇望蜀,女子欠身道了谢,转身欲走。 蓦地一袋重量不轻的银钱从侧扔来,女子立时接住,茫然去寻是哪位出手阔绰的官人。 棠辞一手把着坛口,猛灌一通,打了个酒嗝,玉指频点女子,摇头晃脑地喝道:“走什么?还没打烊呢!可是这吝啬堪比严监生的掌柜又撵人了?” 遭了池鱼之祸的掌柜脸色唰地一白,碍于棠辞如今是个官儿又不好发作,袖手腹诽:你小子这几年赊了我不知多少坛芙蓉液了,一坛值五十文银钱哩!我还许你在这儿喝酒,怎地就吝啬了? 女子见她虽似酒醉,衣着尚还光鲜,五官也清朗俊逸,脸上飞过几片彤云,垂首低声道:“与徐掌柜无关,奴家挣够银钱了,心急回家看护病弱的老父亲。” 棠辞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掏掏袖口又摸摸怀里,竟将胡乱抓出来的官印扔给女子:“与我唱一曲再走不迟!” 女子看了看左手的银袋,又瞧了瞧右手的官印,一时哭笑不得,方知此人定是醉得狠了,却觉她举止看着甚是可爱,无半分寻常男子酗酒时的龌蹉不堪,走近几步将官印放到她眼前,浅笑道:“大人想听什么?” “乌夜啼。” 第19章 “些许瑕疵,不日便可修补完好,郡主大可宽心。”珍宝斋的老板将用银丝织就的细线串连而成的珍珠把在股掌间,凑至烛台下眯着眼睛翻看了一番,向眼前面露焦虑的柔珂笑道。 柔珂点点头,温声道:“那就麻烦你了。” 身后的樵青忙掏出定金付与老板,柔珂收了凭条后,仍定定地盯着柜台上那串被不慎跌破出一个缺口的珍珠看,步履未曾移动半分。 老板见状心下明了,笑呵呵地从墙角的木格上握出一只白釉碗,指了指其间的纹饰:“郡主且看,这只碗盏起先是四月初八浴佛节我在慈恩寺地摊上淘的,虽此处裂了一条缝,可成色质地极好,当知烧制时功夫下得极深。我将它买回来,日以继夜地缝补填漏,又心血来潮地在碗底补了几个字——”他翻转白釉碗,只见底部当真印了“淳化三年承制”六个朱红小篆,“我虽不是好蒙骗于人的黑心商户,然而想来以假乱真也是轻而易举。” 自家小姐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樵青心直口快地抢道:“你要是能修,现下赶紧着修好,不要跟这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珍宝斋好歹也是祖传三代的百年老店了,老板被樵青三言两语呛得面红耳涨,愤慨地戳着无辜的碗盏,吹胡子瞪眼:“我怎地就是自卖自夸了?你也不去街坊巷口打听打听,咱珍宝斋几时接过力不能及的买卖?说了能修好就是是能修好!这黑灯瞎火的你即便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老眼昏花也瞧不清楚,等上一天半日这‘珍宝斋’的幌子还能长腿自个儿跑了不成?” 樵青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火爆脾气,忽视了柔珂暗示劝诫的眼神,叉腰挑眉怒道:“你店门口挂着的幌子长没长腿会不会跑,姑奶奶我哪里晓得!要不是府里辖下的庄子店铺歇得早,去了好几个首饰铺都无人应承下来这活计,何至于来你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受气?” 柔珂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轻声呵斥道:“休要无理取闹。” 樵青脾气上来了,主子的话也当耳旁风吹走了,才缩缩肩膀的当头又见那老板面露幸灾乐祸之色,气得往珍珠串一指:“你敢说你不是夸下海口?这珍珠你可知晓是哪里产的?说出来当心吓破你的胆儿!” 老板怔了怔,同望了那珍珠串一眼,随即冷笑几声:“皇家宗室所用器物饰品岂非等闲,这珍珠即便是京畿近海浅滩所出,姑娘若一口咬定是琉球岛进贡的上品,我又怎敢否认?何苦拿话头压人呢?” 局面莫名其妙的僵持不下,柔珂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实因我极看重此物,视若性命。我家丫头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一时言语失当,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与她一般见识了。” 得了貌美姿娟的郡主亲自赔罪,老板心头的火气立时烟消云散,忙矮矮双膝,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折煞我了。”他又捻须略一沉吟,续道,“实不相瞒,去年仲夏时节我才修补过与这串珍珠一模一样的物品,因此先前才轻易答应,不曾想让这位姑娘视作贪图钱财碌碌平庸之徒。” 樵青不过王府里的一名小小婢女,老板将她称作姑娘已是极为尊重,虽不晓得有几分诚意,却已不想造次,得了此番解释后低眉顺眼地垂手在旁,再不做声。 柔珂闻言,并未露出喜色,反而纳闷道:“一模一样?”她细细想了会儿,又轻笑一声,“珍珠或大或小,上中下三等品次约莫只能凭借圆润光泽区分辨别?老板您当时许是看岔了?这串珍珠,再加上这银线,单只晋朝国土内而言,仅仅三串,再无多余。” 她话语里即便是反驳之意,也尽量谦逊软和,又存着几分商量,并不独/裁果断,听来颇为顺耳。老板心底暗自点点头,想起以往听过的几句闲话提及这位郡主的坎坷婚事,又有些许惋惜生出,躬身笑道:“我管这小店大半辈子了,没点本事傍身怎敢在这卧虎藏龙的京城里闯荡献丑?当真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那么……老板可否透露是哪位达官显贵?” 老板喉间动了动,正要顺着柔珂急不可耐的眼神脱口而出,似又想到什么,掐了掐手指按捺住才赔笑一声:“对不住对不住!小店的规矩不能破,当时允诺保密可是竖了三根手指头对着列祖列起的誓,轻易不敢违背啊!” 柔珂静下心来,耐着性子缠了他约莫一炷香的时辰,见他仍未有半分松口之意,终究道了声谢,携樵青告辞。 “君子应讷于言而敏于行,下次胡乱发火前先过过脑子。”柔珂与樵青行在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上,柔声说教。 樵青咕哝一句:“奴婢不是君子。” 柔珂止步,侧脸看向她,依旧轻言细语:“温良恭俭让,占得一字便可称为君子,无介于男女之别。” 樵青自幼长在王府,虽是地位稍高的家奴,积了几世阴德伺候柔珂才有机会识得几个大字,道理深了她却是不甚懂的。平日定是赖着柔珂引经据典绘声绘色地教导自己,可今天先是用晚膳时珍珠串跌在地上摔破了一块儿,方才在珍宝斋又得了那似是而非的线索,她见柔珂一路走来眉头深索极是苦恼,是以不敢再扰乱她的心神,只乖顺地应了声是。 再拐过几条长街,便离豫王府不远。 不意天边突然滚过几朵厚重阴沉的乌云,压在一处,哗啦啦地便降下雨来。 自己这卑贱身子淋一场雨倒无甚心疼的,可柔珂哪里禁得住? 樵青拽着柔珂躲在屋檐底下,四处张望着哪里有酒楼茶寮可以歇脚避雨。 两名酒客打眼前大手大脚地跑过,踢踏溅出几串水花。樵青眼尖,一瞬便瞧出酒坛上的封贴来自何处,再向旁几丈远的地方望去,在风雨中飘飘摇摇的门前灯笼上不正隐隐约约地晃着“会仙楼”三个黑字? “诶——!掌柜的,有火盆么?”樵青进了店面,大声呼喝。 又寻了个避风的位子,用干燥的袖子擦了擦桌椅板凳,正要招呼柔珂过来入座,烤烤火,莫要着凉生病了,却见她如青松般伫立在原地,凝神望向某处。 樵青张顾一番,却见岂止柔珂,整个会仙楼里的客人甚至伙计全都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热闹,不禁哑然地也目不转睛地跟着看起来。 “乌夜啼?”怀抱琵琶的女子微微顿了顿,片刻后凄凄然的纤手起弦,“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砰——!”棠辞砸了砸酒坛,酒楼掌柜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唬得以为她要发酒疯了,连忙挥手唤了几个伙计,伙计撸了衣袖才上前几步,却听棠辞摇摇头,傻笑着冲同样一脸惊愕的女子晃晃食指:“不是这首,你不会唱,让我来。” “奴家才疏学浅,让大人见笑了。”琵琶不知她是否粗通,吹笛之时又怎能唱曲?自己腰间的竹笛此时此刻更显得骈拇枝指了,女子说完,见无甚可协助的,只好干站着。 棠辞将几只酒碗倒扣于桌上,几只酒碗原样立着。 筷筒过远,坐着怕是够不到,她笑呵呵地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幸而女子眼疾手快地相扶了一把。 棠辞身后几步之外的柔珂微蹙眉头,将伸出去的半只脚缩了回来。周遭讥笑声不绝于耳,她又不冷不热地扫视一圈,直将众人的视线非议引到自己身上才罢休。 不肯成婚嫁给他人的数年间,为了王府内务常常抛头露面,受的冷嘲热讽还少这几句不成? 抖出一把木筷,棠辞随意抓了过来,左手拿着两双,右手握着三只,身形摇摇欲坠,看着甚是滑稽。 她眼睛一花,木筷敲击在了自己手臂上,霎时扔了筷子抱起手臂喊疼,声音细弱似女人,惹得众位看客又是一阵看猴戏似的大笑。 女子矮下身来,教她重新一手握上一只筷子,轻轻地敲击碗沿,听得“叮”的一声脆响,才松开手。 即便酒醉中,棠辞也是聪敏至极,立时依样画葫芦地往两边的碗沿碗底和木桌敲打了几下,随即扯起嗓子咿呀吟唱:“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说是唱,无音调节拍,归为念怕更为妥当。只是词本有曲子词之称,按词牌格律填词,平仄长短相互排座列次,又大多藏有韵脚,毋须刻意管弦音乐辅之,便可坦然成曲。 兼之棠辞极为投入,神情悲痛凄楚渲染得四下嬉笑声渐渐止住,竟也沉浸于莫名的哀伤寒彻中。 倏尔一声轻叹又似自嘲的讽笑,棠辞手指一松,木筷从中跌落。 旦见她扶着酒坛,两眼迷离的喃喃自语:“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半晌,呜咽啜泣之声自她嘴边似有似无地沉闷传开,只露给旁人极力压制却仍兀自发颤的脊背。 女子抿了抿唇,欲上前抚慰,正当此时,先前进店避雨的那位衣着华贵的姑娘举步迈进。女子观她眼神一直紧盯着棠辞,便知应是熟识之人,于是识趣的退后几步。 片刻前令自己心口揪疼的人就在咫尺,睽睽众目亦盯在身上指不定又被编排出劳什子糟心的话。思及此,柔珂又心生退怯,犹豫一番,还是抬起手轻抚棠辞的脊背,柔声劝慰:“棠公子,男儿有泪不轻弹。” 柔珂自己都不懂得,为何听她哭哭啼啼地唱了一首《乌夜啼》,竟听得自己浑身发颤,从心底里沁出凉意,比不慎被雨淋湿的肩头还冷上几分。 棠辞猛地一怔,眼泪鼻涕淌在嘴边也不及擦拭,红着眼睛转头看向来人,直愣愣地看了半晌,盯得柔珂两颊发热,脸上忽又绽开了笑,竟径直扑向她的怀里,环抱住纤纤细腰,梦呓般低语:“阿涴。” 声音虽轻,听得一清二楚的柔珂心里咯噔一跳,阿婉,阿菀,阿晩……还是……阿涴? 撞上棠辞涣散失神却又透着股痴傻专情的眸子,视线再往其眉骨、嘴鼻一一细细描过,又是狠狠惊了一下。 第20章 骤雨早已停歇。 关上房门,渔僮疾步走下台阶,向庭院中等候的众人躬身道谢:“平时下值,公子至多在书画摊前和文墨坊驻足片刻,再怎么着也会赶在晚饭凉透前回来。今天不知怎地了,我倚在门边数着梆子声儿,眼看就要到宵禁时辰了,半个人影都没见着,可把我急坏了!敢情又是去喝酒消遣,还喝得酩酊大醉,麻烦几位小姐送她回来。” 一同而来的琵琶女与棠辞萍水相逢,和眼前这个稍显得啰嗦婆妈的仆从更是素昧平生,因此只微微颔首承谢。 柔珂心思细腻,走来甜水巷的路上亦是酝酿着几层心事,方才透过窗纸见渔僮将棠辞搀扶进房里的床榻躺下并不伺候更衣又添几分不解,此时此刻便借着渔僮的话头关心道:“棠公子看着并非滥饮无度之人,可是近日发生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渔僮面露难色地挠挠头,尴尬笑道:“我一个书童,不过服侍公子吃穿用度,研磨铺纸罢了。旁的哪里知道这许多?近日么……公子都老老实实地往翰林院里值事,想来即便有不顺心的事也和政务有关罢?” 见他憨厚老实的模样,不似精明算计拿话诓人,柔珂也不忍再旁敲侧击,善意地叮嘱了几句次日早些唤棠辞起身泡茶解酒的话,携樵青欲告辞。 琵琶女也从怀里掏出先前棠辞扔给她的那袋银钱,递给渔僮笑盈盈道:“奴家私自取了银子付了酒钱,余下的并未动过,还望莫要见怪。” “嘿嘿,小姐客气了,您和郡主有空常来玩耍才是。”渔僮暗忖着柔珂贵为郡主高不可攀,面前这横空冒出来的女子姿容虽逊色几分,也是清秀丽人一个,既有缘和自家公子相遇,不妨撮合撮合,省得棠辞和那年纪老大不小也未成亲的陆禾成日里腻歪在一块儿,久而久之坐实了断袖分桃的名头。 女子和柔珂俱不知他心里琢磨着这等好笑又可恼的肮渍事,只当作客套话应允下来。 出了甜水巷,抬头看月色清冷,街上数队卫兵手里持着松明火把轮值换班,又有衙门差役拖着木栅栏往各处卡口搭设,应是已到宵禁光景。 “姑娘所居何处?”柔珂看了一眼不远处逮着几个闯夜的醉汉便骂骂咧咧提刀唬人的衙役,又侧脸看向一路走来总识礼地跟在自己半步后的女子,温言问道。 女子欠身一礼,莞尔道:“奴家有一邻人大叔在顺天府供职,初时牛衣对泣颇为困窘。家父曾施过几碗米粥咸菜,久而久之交情甚好,现下他混得颇好人际逢源,想来今夜不会遭难,谢过郡主美意了。” 柔珂点点头:“既如此,夜深天寒,姑娘还是早些归家为好,就此别过罢。” 女子又是一礼称谢,淡绿裙褶上两处微小的补丁随着主人的微微晃动不小心入了柔珂的眼,她微蹙着眉又赶在女子抬头前舒展开,面上一如平常的笑问:“相逢即是有缘,还不曾知道姑娘姓甚名谁?” “虽不敢与郡主攀附,京城人烟浩穰亦不知可否有重遇之日,奴家只好也大着胆子借‘缘分’二字全这一面之缘。”女子生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脸颊圆润却又削减了凛冽气息,观之可亲,“闺名林绾。双木成林,淡淡梳妆新绾髻的‘绾’。” 林绾……阿绾……方才会仙楼时自己进去得迟,指不定林绾筵前请唱时自报了名姓,棠辞这个见色起意的浪子迷醉不清时认错了人?是自己胡思乱想了么? 有了豫王府郡主的名号在身,纵是闯了宵禁,那些个嫌贫爱富恨不得踩着狗屎运一步青云直上六七重的衙役哪有不知趣的,统统缩着脖子半弯了腰笑呵呵地开锁放行,一路畅通无阻。 “郡主,昨日奴婢去碧云寺给静慈师父送茶饼的时候,瞧着她气色好了不少。”气氛沉寂得吓人,樵青知晓柔珂心情欠佳,又无从安慰,只得没话找话。 “嗯,她老人家可还说了什么?” 樵青沉思半晌,从堵塞瘀滞的脑子里左右想不出有趣的话来,又舍不得绕过柔珂好不容易平缓神色的当口,苦思冥想下终于拍着脑袋蹦出了句:“棠公子前几日送了个香囊给静慈师父,据春华姑姑说,她老人家这几日都戴在身上,睡觉时还搁在枕下,说是晚上安眠许多!” 香囊……又是棠辞…… 柔珂纤眉不经意间拧在了一块儿,步子也渐渐放慢。 静慈如今白身孑然在寺里修行,整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若说棠辞巴结奉承还不如尽早改了那令当今圣上猜疑嫉恨的柳风体加官进禄来得快些。可事出总有缘由,倾盖之交或是日久情深,棠辞百般殷勤又不似虚伪作假,她与年逾四十的静慈莫非当真是相见恨晚的忘年之交? “常听言人有千面,见惯了棠公子春风满面,今日她哭鼻子的糗样倒是让奴婢莫名有些揪心呢。”樵青依旧在柔珂耳畔强聒不舍,说是揪心却又没心没肺地掩嘴轻笑,“说来好笑,她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又长得精致,活脱脱像个女人!要不是她科举大比入的仕途,奴婢指定以为她是女扮男装了。” 柔珂猛地停住脚步,走路生风的樵青察觉后也忙退后几步,看着脸色略显苍白的柔珂小心翼翼地问道:“郡主,怎么了?” “无事,走罢。”柔珂紧锁的眉头宽心地松散不少,脸上绽出一如往昔和暖的笑意。 当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樵青不受重重心事困顿,倒是比自己看得深远广阔些。历来乡试会试都有主事查验身份,棠辞虽为补录的探花,却不过差了两场殿试,必是男子无疑。自己何故做这些不切实际的联翩浮想?摔破一串珍珠,总不能将七魂六魄也给摔碎了罢。 王府角门早有管家饶安候着,远远瞧见自夜色里走来两个熟悉的纤细身影,忙几步抢上前去,将搭在手臂上的氅衣给柔珂披上,躬身施礼后又将躲在柔珂身后的樵青提溜出来挑眉呵斥:“你这丫头好生胆大!纵是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你也不能一个护卫也不带上就拐着主子顶着夜色胡乱走动,有个万一好歹你可担当得起?” 柔珂往右移了移,正好挡住樵青,颔首笑道:“京城里头虽称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总还算太平宁静。今日是我叫她莫要声张的,现下也没出事,你就别太苛责她了。” 主子发话了,饶安哪敢不应,剜了冲自己吐舌头的樵青一眼后唯唯诺诺地点头,提着红漆灯笼一面走一面道:“正厅里头灯花剪了几趟了,王爷尚未安歇,奴才们不敢劝,听着咳嗽声又着实心焦,您不如先去请个安?” 饶安在王府里伺候了几十年,也算看着柔珂长大的,知悉她外刚内柔又孝顺乖巧,再说父女俩哪有隔夜的仇,因此才敢多一句嘴。见柔珂轻轻点了头,一颗提在嗓子眼儿的心总算安稳落地。 身着墨绿色直身的豫王坐在首座,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擎着书卷,双目微阖,姿容不甚庄重。 烛影昏暗,柔珂走近几步才瞧出他已经浅浅入睡,直身两肩的织金升龙亦偃旗息鼓地收起爪牙,只随着他的呼吸吐纳微微翕动。 捏着书卷一角轻轻将其抽出,又从身旁婢女的手中接过一件团龙暗纹大氅,正要为豫王披上的时候,他却茫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父王。”柔珂就地行礼。 豫王淡淡应了声“嗯”,困倦地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拎起携着拳拳孝心的大氅自个儿披上,不意碰触到柔珂稍显冰凉的掌心,倏尔刹那间眉头皱起又舒展开,移目看向柔珂,语气还是四平八稳:“方才落雨了,淋到不曾?” 柔珂婉然笑说:“赶巧街边便有酒楼,进去歇了会儿,是以才耗到此刻。” 豫王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了饶安一眼,饶安立时会意,掀帘出门去膳房命人预备姜茶去了。 “……那物事,可修好了?”豫王说完这话,紧捂着嘴咳嗽半晌,隐隐可见面色涨红一片,额上青筋暴露。 咳嗽声无翼而飞地钻进柔珂的耳里又化作一阵忧心堵在胸口瘀滞不散,她忙上前递了一盏热茶,帮他轻抚脊背。 “长安街珍宝斋的老板允诺了,过两日凭单子去取即可。” “如此便好。”豫王啜了口茶,忍下喉间的瘙痒,拍拍柔珂的手背,“夜也深了,你回去歇息罢。过阵子秋收,名下几间庄子今年请了不少破落户子弟,凭条账单少不得费神多照看些,你怕是要被累着的。” 柔珂应了声是,瞥眼看见豫王鬓间又多了些许银丝,看了残烛一眼当知他平日里这个时辰早就歇下了,内疚愧对的话语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只好强压下心里的不舍和心疼,施礼告退。 豫王府的长史温伦向柔珂见过一礼,瞧她正提笔写字,便低眉顺目地候着。 “往教坊司荐一名乐工。”柔珂将笺纸展给温伦,只见上书“林绾”二字。 虽可去礼部查访黄册户籍,因不知林绾家世底细亦不知是否京师本地籍贯,为免重名错点耽误于人,柔珂又细细地将林绾的长相描述了一番。十二年来,她向来乐善好施,走到何处便往何处的寺庙供奉香火银子,不过为着积积善德以期打动上天,降那么一点希望与期盼给自己,不至于所有等待都熬成一场空。既有缘与林绾相逢,又见她一个弱女子还能临财不苟举止识礼,不如举手相助。 第21章 翌日。 棠辞在震耳欲聋的敲锣声中不情愿地缓缓睁开了厚重的眼皮,在光亮争先恐后地涌进眼中的同时是渐渐被唤醒的阵阵头痛。不禁蹙眉敲了敲昏昏沉沉的脑袋,试图在脑中摸索回忆造成此刻自己这般形状的罪魁祸首,昨日的点滴片段在穿过粉墙朱瓦踏上人声鼎沸的街巷后又像被人生生撕碎挥洒似的不知藏在了哪个角落,顶着欲裂的头痛强行拨开云雾,却终究只能依稀记得自己步入了会仙楼的门面。 “渔僮,我昨日饮酒了?”嗅了嗅衣服上沾染的酒味,棠辞看向立在床边手提铜锣的渔僮。 渔僮打着呵欠睡眼惺忪道:“岂止是饮酒,你昨夜不知在哪儿喝得不省人事,要不是柔珂郡主和另一位陌生姑娘送你回来,只怕得躺在大街上昏睡一宿。” 不省人事……柔珂送我回来的?怎么会遇到她,怎么能又遇到她?另一位姑娘……又是谁? 棠辞的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身下的床褥,瞳仁微缩呼吸猛地一滞,低头所见却依然是青绿色的官服,脊背上正绵绵麻麻渗出来的冷汗才将将被逼回去一层。 “柔珂……可曾说了什么?” 渔僮闻言放下铜锣,走到圆桌旁将才沏好的酽茶奉上:“让我今日早些唤你起身,沏茶与你解解酒!” 将黑黢黢的茶水一饮而尽,虽不至于立时起效,苦涩浓郁的味道狠狠压住了折腾叫嚣一夜的胃里翻腾上涌的恶心。棠辞缓了一会儿,思绪逐渐清晰明朗,又问道:“和她一道来的那位姑娘姓甚名谁,知道么?” “这我怎能晓得?人家姑娘的闺名自己不说我也不好问啊不是?不过她抱着一把琵琶。”渔僮腹诽嘀咕间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中衣与官服放在床边,眼睛忽又滴溜溜地一转,笑道,“怎么?你看上那位姑娘了不成?那敢情好!我昨夜便与她说了,令她常来哩。” 棠辞轻轻看了他一眼:“……胡言乱语,我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模模糊糊有这么个人的印象,可是掩身于云里雾里,连冰山一角都寻不得。 尚未听闻晨鼓声响,应当还早。棠辞将半截身子缩回衾被里:“我再眯一会儿,你先下去罢。” 阖目倾听动静,待一切归于沉寂后,棠辞解开官服和中衣,内里用来束胸的白布完好无缺,从今晨醒来后一直悬而未落的不安总算随着这一眼而尘埃落定。 走到铜镜前审视打量,果然面色苍白双眼红肿。 昨夜自己也是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棠辞将略显冰凉的双手敷于眼上,稍稍和缓了肿胀挤压眼皮的不适感。心里一阵后悔不迭的长声喟叹:好端端地喝什么酒?喝就喝了,怎么能喝醉呢?若一个不慎,岂不是将自己置身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境地!还好死不死地让柔珂给撞上了,莫非还是在她面前哭的?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我该没有借着酒劲儿胡说八道露出马脚罢?怎么长到了这个年纪,还总是在她面前栽跟头呢! 棠辞就这么愁肠九转心有余悸地步入了翰林院。 待走到自己位置的时候,定睛一望,陆禾这厮竟然又不在? 借着泡茶的事由往值房走去,一路上竖起耳朵听了陆陆续续赶来应卯的翰林士子们大多颇为不屑又隐隐有几分嫉妒的闲言碎语,方知自己并非张吉所言惟一一位承蒙圣眷被派了额外差使的人。 还真被自己说中了。事已至此,本就秉持一条路走到黑的决心,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甘也只得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忍一时方海阔天空,无论陆禾还是自己合该如此。 当真难“兄”难“弟”! 宜阳公主府。 “怎么,你觉得待在我这儿给我做个侍讲,屈才了?”宜阳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多时的陆禾,终于肯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来。 陆禾微微一笑,双肩双腿却忍不住打颤:“臣不敢。林孝通大人是康乐三年的状元,学识渊博,官累侍讲学士,臣才疏学浅自愧弗如。” “他四十岁中的状元,十几年了还在翰林院里任职,整日里只知道之乎者也,至多清谈政治利弊,实在迂腐不堪。”宜阳放下手中把玩了一早上的匕首,又看向陆禾,丝毫不为她额间细密的汗珠所动,语气冷淡而倨傲,“你在我这儿做个侍讲,虽无切实的官阶品级升迁,月例银子却与从五品无异。倘若你有几分真才实干,常到我府上走动的达官勋贵却也不少,届时你可凭你的能耐去试试会否有人青眼以待,还是你想去我鲁王兄那儿换张冷板凳坐坐?” 世上哪有密不透风的墙,鲁王设宴阵势排场不小,京中多少人为了抢一张请帖挤破了头,宜阳贵为金枝玉叶,为自己的后路谋算替太子多留意这些明面暗里的汲汲营营无甚惊奇。鲁王虽看重自己,可府内/幕僚门客不说成百上千也是济济一堂,也同样难有出头之日不假。 陆禾又是一笑:“臣却也是皓首穷经酸不溜秋的穷书生一个,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宜阳抛出的利诱确实有值得考量之处,可要是真应了,与自己的目的却是南辕北辙。撇开这个不谈,她还想知道的是宜阳到底在想些什么,知道了自己的女子身份不揭露也就罢了,竟还央着皇帝下了一道口谕,一夜之间就把自己从翰林院弄到身边,她不嫌看着添堵么? “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宜阳冷笑一声,“这是说大丈夫的罢?你是么?” 陆禾被问得一怔,抬起眼皮看了宜阳身旁随侍的池良俊一眼。 “你看他作甚?不是不怕么?”宜阳揭开茶盖,吹了吹面上的热气,轻啜一口。 陆禾面上微红,经过前后不多不少两天的观察她看得出公主府里的一干近臣被宜阳调/教治理得颇为严谨有序,轻易不会到处说碎嘴,更何况现下房内就池良俊一个外人。可就这么被堂而皇之地从宜阳嘴里说出关乎自己性命的秘密,她怎能装作若无其事。 “……臣跪久了,脖子疼,抬头松动松动。” 池良俊听得扑哧一笑,被宜阳剜了一眼后才将嘴憋成一条缝勉强忍住。 “跪久了所以脖子疼?”宜阳怎会不知这是她掩饰自己羞赧的推脱说辞,却被这个相识以来一本正经的榆木疙瘩难得流露出来的羞涩懊恼给逗得驱散了眉间的些许不悦,唇角挂起淡淡笑意,“起来罢,坐着说话。” 陆禾俯首谢恩,起身的时候却因久跪不起而双腿发软,径直往前栽倒—— 不待池良俊作出反应,宜阳眼疾手快地相扶了一把。 咫尺间这姿容清秀俊逸作儿郎打扮的女子双手虽然修长白皙,然而掌心生着厚厚的茧子,并不似读书人握笔写字寒窗苦读十年磨就的,亦不像自己弯弓射箭日积月累养成的薄薄一层茧子。 宜阳不禁多看了几眼,目光攀援向上,与陆禾慌乱不已惊魂未定的眸子相撞,又将她欲抽出的手不费吹灰之力的握住。 “臣……臣惶恐。”陆禾想将手抽出来也不是,不抽出来更是大不敬,也不知道这难伺候的小祖宗干嘛擒着自己的手不放,一时急得满脑门的汗,也早忘了双膝的酸麻肿胀。 离得如此之近,宜阳腰间所佩戴的香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令陆禾神思清明了些,她大着胆子又看了宜阳一眼,只听她呵呵笑道:“看来陆大人还是更喜欢跪着说话,不如——继续跪着罢?” 如遭雷劈如逢惊/变,陆禾的嘴微微张大,又不敢违令,只得低沉地应了声是,苦着张脸忍痛跪了下来。 池良俊在旁又是不住地摇头偷笑,感慨道陆大人啊陆大人,你左右逃不过殿下的掌心,何苦还在此作无谓的挣扎?殿下看中的东西,打小便没有到不了她手里的,负隅顽抗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陆大人——年方几何?” 陆禾怔了半晌:“……回殿下,臣二十有四。” “寻常人家的女儿怕是生的孩子都在咿呀学语了罢?”宜阳继续这听起来颇有些令人毫无头绪的话题,“你先前说是你父亲为了实现你祖父的遗愿才让你扮作男装,他莫非不知道这事情一旦败露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么?再者,他既如此纯孝,怎地又糊涂地将女儿的人生大事等同儿戏?” 池良俊听罢在心里一阵长吁短叹,他家殿下果真是被今上宠坏了,不晓得人间疾苦,以为平民百姓的女儿家也同她似的除了不能继承大统,其他的几乎与男儿无异。殊不知庶民布衣生下来的女儿,不被爱财如命的父亲以高价卖与他人也至多沦得强行婚配为人生儿育女赚取彩礼的下场,这个世道,哪有真正看重女儿关心她会否遇人不淑的人家?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家父只是做了他认为对的选择。”陆禾抿着唇又将腹里的话语细细琢磨了一番,才续道,“若事情败露……臣一人承担,德宗年间的那名女尚书不正是开了此例的先河?” “狄岚当时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却难得的刚正不阿,礼贤下士,又敢于以一己之力与翰林臣子、都察院乃至天下文人士子相抗衡,协助德宗皇帝革新吏治调整赋税,才智情怀无不令人叹服。即便东窗事发后陷于囹圄,德宗皇帝案几上参本弹劾堆积成山他老人家才逼不得已将她斩杀,却开恩赦免了她的族人,甚至因此更改了成祖以来女子不能读书习字的政令。”宜阳不以为然,“你以为你可与其相提并论?” 听来宜阳对狄岚极是赞赏,陆禾心里又多了一份安定,微微笑道:“臣志存高远。” 是瑚琏之器还是大言不惭? 宜阳不置褒贬,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正当此时,有一小内侍眉眼含笑地小跑进来,在宜阳耳畔悄声说事。 第22章 宽敞明净的民居院子,青瓦灰墙,古树苍茫,沿抄手游廊穿过垂花门进得后院又见花圃里姹紫嫣红千红万绿,虽无精巧华贵的飞檐重拱装饰,倒是别有一番古朴雅趣的味道。 陆禾方才没头没脑地上了马车,随一脸笑意莫名的池良俊一路来此,每踏过一道青石板砖每路过一名灰衣仆从绿衣婢女,心里的疑惑不解更深沉一分。直至远远望见后院一方开垦出来的菜地上熟悉的男子劳作的身影后,那些疑惑不解在重又回味了一遍临行时与宜阳的洽谈后倏尔统统化为惊慌无措,余光中的一花一木轻轻摇动,带出来的微微暖风竟吹得她浑身止不住的冰凉。 幸而陆禾生来便是沉静安稳的性子,突逢巨变后更养得心思深沉,无论喜怒哀乐,惯常以笑示人,轻易不教人察觉心中真实所想。她很快恢复了镇定,身旁的池良俊再如何心细也没办法从不露一丝破绽的面容中看出蹊跷。 “阿爹……”陆禾呢喃了一声,忙疾步上前抱住满头大汗五短身材的陆十八。 虽陆十八是昨日由人护送抵京的,池良俊今日却是头一遭见他,又有宜阳的嘱咐在身,不由立在不远处抚须细细打量。只见陆十八头上包了青布头巾,身上穿着一件灰褐色交领,袖子撸到了手肘处,腿上裹着白布行缠,汲拉着一双草鞋,十足干练的农夫打扮。再看他的长相,肤色黝黑粗糙,五官也布置得大大咧咧分外没有精细的意思,尤其一双眼睛小得几乎只剩下眯缝,与陆禾炯炯有神的双眸一比当真相形见绌。 池良俊越看越将眉毛皱得紧实,在心里落了一个小小的疑问。 陆十八似是很诧异陆禾的到来,他微怔了怔,手里的锄禾也随着这一松懈而应声落地。 “嗳,当官儿的人了,哭个什么?”陆十八应是被陆禾夺眶而出的眼泪感染了几分想念儿子的情绪,自然而然地拍了拍她的脊背,朝池良俊的方向努了努嘴,“该叫人看笑话叻!” 池良俊忙打了个揖:“不妨事不妨事!不瞒老爷子,我年幼时也住在乡下姑子家,那里的民风淳朴自然,也少了州府郡县里那些个条条框框的清规戒条顾忌,一个个地相处得倒还比城里头的人看着舒心自在许多!” 陆十八爽朗的大笑一声,向后院的一间厢房唤道:“孩儿她娘,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他正想随手用沾满泥土汗水的手背擦汗,陆禾拦了下来,掏出手巾为他细细擦拭,泪好歹止住了,可眼睛还是泛着一圈红。 厢房那头有个浑厚的女声答应,踢踢踏踏地提着裙角跑来,待走近了,又慢慢停住步子,定定地看着陆禾几乎迈不动步子,边走边哀怨地抹眼泪。 “娘亲……”陆禾郑重地撩起衣袍就地跪伏,行了个大礼,叩了个响头。 阮娘心疼地“哎哟”一声,迈着一双农家妇女未经缠足的大脚上前,将她扶起,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只恨不得将她烙在心底似的,半晌才揽她至怀里摸着脑袋:“我的儿哟,想死为娘了!” 陆禾亦是哽咽:“女儿也想娘亲。”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在池良俊面前来个以退为进,看看宜阳究竟想把自己这个烫手山芋作何处置。 陆十八和阮娘闻言俱是悚然一惊,齐刷刷地看向池良俊,又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脸色发白地颤声道:“大……大……大人……草……草……草民……” 夫妻俩哆哆嗦嗦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顺溜的话都说不完整,磕磕巴巴地大半天,当初从云州来京前找鞠梦白商讨的几个法子愣是没想出来一点半分。 池良俊也被陆禾的出其不意唬得一跳,眼见比自己还长些年纪的二老跪在自己眼前战战兢兢,恐折了阳寿,忙往旁挪了几步,却故作深沉地眼风往陆禾处一瞟。 陆禾暗骂一声好个上行下效的老狐狸! “阿爹,娘亲,你们这是作甚?”陆禾背对着池良俊,将陆十八与阮娘先后搀扶起来,并使了个眼色,见二人神色稍定后方指着菜地笑道,“京师四方辐辏,想吃什么去集市上花银子买便是了,怎地如此辛劳?” 池良俊一听,嘴边险些再挂不住笑——好个聪明伶俐的丫头,才一会儿功夫竟能当作方才什么话也未曾说过?早知如此,合该自己将话接过来将她一军! 陆十八憨厚一笑,话说得急了带出些许云州口音:“这京里头啊什么都好!就是这么大的院子光我和你娘住,嫌冷清,一眼望去鸡鸭没有牛羊也没有,尽是些硬邦邦中看不中用的石桌石凳,花花草草看那些个小伙子小丫头打理起来,竟比我们人还难养活!”他说到这儿了才察觉出有几分埋汰怨怪的意味,不由又朝池良俊露出尴尬的笑容,可话匣子也难再关上,“昨儿个我和你娘去米市买米,那价钱高的叻,老板那心眼儿也小!以为我们乡下人好欺负,量米的时候缺斤少两,我们瞧周围都是些陌生面孔,店门口又立着两个看着怪凶神恶煞的壮汉,只得咽了口恶气灰溜溜地回来。这不,你娘心疼钱,琢磨着要不还是在院里头开块菜地,种些蔬菜无论是吃还是卖,总不至于浪费了这么大的地方不是?” “钱有甚可心疼的?不过身外之物,天边浮云罢了。”陆禾想了想,又莞尔一笑,“你们若是喜欢,打发时间也是无妨的,米钱菜钱却无需担忧。” 陆十八与阮娘哎哎的点头答应,脸上笑出了褶子。 这般和和睦睦父慈子孝的场景,可惜可叹令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池良俊的眸子不动声色地在阮娘和陆禾两人的面容之间来回徘徊,虽然阮娘如今年老色衰,但观其五官不吝精细雕琢,倒是生着一副清晰自然的模样,怕是年轻时和陆禾相差无几罢? 眼见日落西沉,他临走时又作揖笑道:“宅院是陆禾大人为宜阳公主殿下担任侍讲老师今上恩赐的府邸,是二老应得的福分,一应使唤下人也不过是殿下的拜师礼,哪个手脚不勤快不干净的打骂都使得!柴米油盐么,是我交待的下人置办得不周到,赶明儿便令人每日送些打云州而来的时令蔬菜,却花不了几个钱,二老莫要心疼。” 四周渐渐归为寂静,陆禾正要向陆十八和阮娘问话,却见月亮门那儿鬼鬼祟祟地猫着个人影,定睛一望,不正是才踏入院门时,池良俊向自己引荐的管家刘艾么!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冷变淡,掩在袍袖里的双手狠狠握成了拳头——好个宜阳公主!明着是向我献殷勤拉拢我,暗里却存着这种心思,有了一个软肋不成还想挟着至亲逼我就范!这也便罢了,事到如今即便还对自己的身世家底存疑,竟使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监听试探,果然肯重用胡来彦这等小人的皇帝生下来的女儿也是卑劣无比。 陆禾低头换了副笑脸,极为孝顺地搀扶着陆十八往厢房走,一边笑一边低声道:“先生她,可曾托你们带了口信?” 云州京城两地官驿寄信一个来回约莫需要花上一个月的光景,上次自己因恐她忧心伤神遂在信纸里瞒了女子身份被人识破的事情。此后尚未收到回信,陆十八与阮娘却已被宜阳接到了京里,想来也是近日修建沁园行宫太湖石搬运一事多少耽误了官驿的进程。按理说,陆十八与阮娘夫妻俩向来拿不定主意,唯先生马首是瞻,不会不询问先生。 “不是口信,是一封手书!”陆十八果然欲从衣袖里掏出一封信件。 陆禾忙以袍袖挡住,扶着陆十八上了台阶,轻声道:“进去说,这院子里头的人,一个也不能信。” 事情紧急,陆禾这次再不似以往,一目十行地阅览完信纸,眉头狠狠蹙在了一块儿。 她愁眉不展的模样也是看得陆十八心焦,在房间里绕着圆桌走了好几圈,终究沉不住气手背一拍,急道:“到底说的什么,你倒是吭个气啊!总不能皇粮还没吃到肚子里呢,人头就落地了罢?” 陆禾紧抿着唇,将信纸又看了一遍,抖了抖信纸声音发颤:“这封信为何不出自先生亲笔?她的眼疾……愈加严重了么?” 陆十八等了半天等到这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问题,在心里只喊阿弥陀佛,差点心直口快,却被阮娘瞪了一眼并拽着坐下了。这才想起鞠梦白当时的嘱咐,轻松的呵呵笑道:“不严重,喝了几贴镇里郎中开的方子,已经大好了,只是夜间看东西容易看岔。我找她那天正好是深夜,她托老伯写的信!” 若是隐瞒安慰的话语,先生那样总为人着想的性子定是要将话说全说满,不让自己有半分可担忧的余地。 陆禾这才放下心来,默默地舒了口气,连片刻前令自己看着心堵的一应华贵逾制的家什也赏心悦目起来,她轻笑了一声:“既来之则安之,且行且看罢。” 第23章 翌日。 隅中时分,池良俊领着陆禾又走过一道穿山游廊,瞥眼瞄了瞄她空空如也的两手,不禁心里七上八下地轻笑一声道:“不知陆大人今日想为殿下讲学哪篇经典?”他又朝东边远处指了指,“那块儿便是藏书斋,虽比不得文渊阁汗牛充栋,可古今书籍倒还齐全,想来在京里头也是排得上名号的。讲学时若用得着,将书名列在单子上命人去取即可,闲暇时大人也可去那儿闻闻书香打发打发时间。” 陆禾抬头望了一眼越过院墙楼阁,高耸入云,制式美轮美奂的木制建筑,微笑道:“束之高阁,未免可惜。” 池良俊闻言捻须一笑,摇摇头:“陆大人待在翰林院时怕是没少听那些个老学究说宜阳殿下的坏话罢?” “翰林臣子既掌起居注,无论朝堂还是内廷自当留心注意陛下的言行举止。宜阳殿下深受陛下宠爱,每每逾制封赏,以致都察院乃至文武百官皆颇有微词,或上奏进谏或私下非议。是以诸位翰林大人管中窥豹之下难免持一隅之说,却不过出自忠耿直臣一颗爱国为民的拳拳之心,扣不得犯上不敬的罪名。”陆禾又看向脸上笑意愈加深沉的池良俊,问道,“怎么,池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嘱咐?” 不意陆禾竟有如此察言观色之能,池良俊微怔了怔,嘴边的笑容也渐渐止住,缓缓道:“陆大人饱读诗书,却不知可曾听闻本朝昭武皇后的事迹?” 陆禾见微知著,眼下心里已明了五六分,笑道:“昔日太/祖皇帝横刀立马驰骋沙场,将西戎驱赶至边境严寒酷暑之地。彼时南方又有绿林盗匪趁机作乱妄图窃取渔翁之利,太/祖皇帝之所以毫无顾忌一往无前,却是因着昭武皇后坐镇后方,集结了几路义军与之相抗。明德有功曰昭,克定祸乱曰武,我虽无缘亲眼目睹昭武皇后的英姿,却可凭借谥号昭武推知一二,当乃巾帼不让须眉。” “前朝末年烽烟四起,各方逐鹿中原皆有问鼎天下之意,时势造英雄。今日四海升平,倒戢干戈,虽边境西戎残孽不轨之心尚未消磨殆尽,当今圣上重视武功常考校将士,十六州都指挥使司辖下卫所兵士数十万皆非酒囊饭袋之徒,又有何虑?”池良俊沉吟片刻,长声喟叹道,“昭武皇后之属得一个即可,当下却不必了。” 听罢,陆禾淡淡一笑,道:“池大人的意思我知晓了,不过这招曲突徙薪倒是使得早了些。想来池大人有如此顾虑,怕是由来已久?” 池良俊本以为陆禾实为女子,合该据理力争自己这番欺瞒主上又轻视女流的言论,此刻又是一怔,看陆禾一派心平气和的模样,只当是自己多想了,于是苦笑着道出了实情:“实不相瞒,宜阳殿下于政务上虽不甚清明睿智,然多涉猎于军务兵法,常令我往五军都督府延请武将讨教一二,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之后来往得频繁了,难免为都察院御史所见并上奏弹劾,陛下才下了禁令,不许殿下学习沾染军务政事。侍讲学士讲学时所用的书单每七日必得上呈御览,先前林孝通林大人某日所讲内容不过有一则取自《战国策》,亦被请到了武英殿与陛下奏对,一篇精悍短小的文章愣是从白昼奏对到了宫门落锁,林大人当日还是在宫城里头值房歇下的。” “《战国策》?”陆禾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不知林大人那日之后改为宜阳殿下讲授哪些篇章?” 池良俊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的劝诫有了成效,心道这陆禾倒也不全是个梗顽不化的人,忙不迭地笑着回话:“女子明德修身即可,四书五经即便皮毛也不便教授,想来还是《涑水家仪》,《女诫》,《列女传》之类为妥。” 不多时,两人行至练武场,宜阳正策马练箭,四周时常迸发围观侍卫的如雷喝彩之声。 旦闻“倏——”的一声,一支利箭与在旁伫立观望的陆禾擦肩而过,刺进了她身后的石砖缝隙间,银色箭头已没入几近一半。 陆禾身侧的池良俊被这支突如其来的利箭吓得两腿发软,险些跌倒在地,幸而陆禾相扶,才不至于出丑蒙羞。 宜阳一身精干戎装,将马背上的她衬得比往日更添了几分英气,身姿挺拔修长不说,两颊微红少了平素妆容下的精致昳丽倒显得平易近人许多。纵马行至练武场,不待侍卫接过缰绳,她跃马而下,走到陆禾眼前将她稍稍打量了一番,见她面色平静一丝慌乱也无与脸色惨白的池良俊形成鲜明对比,冷然道:“胆子一如既往的大。” “并非胆子大。”陆禾躬身作揖,恭然施礼,指着练武场上的箭靶,“臣方才在此观望了半晌,殿下骑射之术不可谓不精湛,臣有何惧乎?” 宜阳只以为她在阿谀奉迎自己,轻哼一声:“巧舌如簧。” 陆禾又作一揖,施然道:“臣实话实说,绝无虚言。”她又婉娈轻笑,“臣有一友,亦善骑射。昔日臣曾与她于巷陌街道间翦柳嬉戏,于箭术上去之甚远,不由甘拜下风,输给她好几坛美酒。今日有幸瞻仰殿下骑射英姿风采,心下颇有些好奇殿下与臣那位好友的骑射技艺孰高孰低。” 宜阳骑射功夫虽极好,可一来久困宫城无从施展不由落寞,二来每每出城狩猎时即便自己请命与太子、鲁王及一众武将较量高下,却被意图讨好皇帝的一干人等相让三分,实在无趣得紧。此刻听了陆禾所说,眸中再难掩好奇与争强好胜之意,仰起下颚倨傲道:“你那朋友姓甚名谁,改日便邀她到府上来。骑骑马射射箭又不是难事,定让你饱个眼福。” 陆禾据实告之,又觉得眼前宜阳这般难得一见的孩子脾气竟分外可爱,让她在心里不由松懈了几分对宜阳的提防,笑得少了些疏离和淡漠:“陛下前几日下旨命她攥写安宁长公主的贺寿词,怕是这阵子都难脱身消遣了,殿下可得再等等。” 和暖的日头正从天际层层叠叠白云之间跳出,挣出一角向世人轻洒光辉。为枝头雨露染了一层淡淡的金黄,为练武场架子上的刀剑镶了一片错落有致的金玉,为没入地砖缝隙无人顾及的银色箭矢裹上一层温暖的外衣,亦为这位背光而立,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官袍的青年除去了些许长久以来的伪装——尽管她的面容仍有一半掩映于阴影之中,反倒将左颊上清晰可见的梨涡更显得明艳动人。 以往也常见陆禾微笑,却像隔着层面纱般看不分明猜不透彻。宜阳不由多看了几眼,竟蓦地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只得将一切归于骑射后体乏口渴。 她又不知怎地想起那句红颜祸水,心里嘀咕着这还是陆禾穿男装的时候,要是哪日换回女装,走在街上一颦一笑裙角摆动间还不知得勾走多少男人的魂魄。 按说讲学授课应在书房,宜阳却将陆禾带到了前堂,其后自己领了几个婢女往暖房焚香沐浴一番。 桌上早摆着一应文房四宝,池良俊正想点两个内侍过来为陆禾铺纸研磨,陆禾摆手止住。 “读书之人不与笔墨纸砚打交道,一次两次还好,多了怕是要懒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流了。”陆禾一边说笑着,一边已驾轻就熟地预备妥当,提笔在素笺上写了几行字,交给内侍,“这是今日的书单,都是些耳熟能详的篇目,想来并不难找。” 池良俊当着陆禾的面并不好径直索看书单,在心里暗骂这不晓事的内侍怎地将素笺老老实实地紧握在手里,竟连半个字都瞧不见,又笑道:“陆大人用过午膳不曾?宜阳殿下肠胃不好,府里的膳房那些个庖厨为着殿下每日能多进一筷子饭菜下了不少苦功夫,论起糕点浆汁来怕是与宫里御厨的手艺不相上下,我去传些让你尝尝鲜?” 陆禾拱手一笑:“那我今日可得一饱口福,有劳池大人了。” 说话间的功夫,那小内侍腿脚甚快,举目不见其身影,池良俊一路直追藏书斋,总算在里头将人逮住了。 展开素笺一看,果真如陆禾先前所言,不过《列女传》与《女论语》两书中两篇稀松无奇的篇章罢了。 宜阳进得前堂,远远瞥见案几上的两本书册,略过案几后奋笔疾书的陆禾不看,遂径直往偏房里的罗汉床上合衾而躺,闭目休憩。 良久,将笔搁置在笔架上,陆禾又寻了几个由头屏退了侍立在旁的一众内侍婢女。 掀帘入内,罗汉床上的宜阳睡得极为安稳自在,两弯蛾眉平缓舒展,嘴角浅浅挂着不明所以的笑。 不过很快,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何时能止的朗朗读书声将她从甜美的睡梦中强行拽出,她不由紧蹙着眉看向一步之遥的那个始作俑者,冷道:“陆禾,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回殿下,臣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陆禾长身而立,显得很是坦然率直。 宜阳尚未睡醒,头脑迷迷蒙蒙的一片昏沉,并不想与她过多争执,挥手令她退下:“池良俊方才不是奉了糕点果茶与你么,你自己去前堂享用消磨掉讲学时间,莫要吵我。” 半晌,再未听闻响动,正当宜阳以为陆禾早已退下时,那恼人的读书声又在耳畔嗡嗡作响。 “腾”的一声,宜阳从榻上坐起,攥紧了赭黄床褥,看向面上平静如常的陆禾,咬牙切齿道:“让你舒舒服服地去前堂吃东西你不肯,非要折腾自己折腾我?喜欢念书便莫要停,跪着念!” 陆禾躬身歉意道:“回殿下,臣自讲学授课之时起,便是您的老师。为陛下及东宫太子担任侍讲之人尚且可免去三跪九叩之礼,况乎臣?” “好,很好!”宜阳脸色由涨红转为铁青,从榻上赤足跳下来,翻了张木桌并一套玉质棋盘棋子,摆在罗汉床之间,捻棋布局。因她只着中衣,两肩怒极而微颤显而易见,半晌才冷笑一声,道,“还请先生为学生讲学授课,无论糟粕冗杂与否,学生自当洗耳恭听。” 陆禾心里越发觉得好笑,宜阳这般怒而无奈的行径倒是头一次看见,腮帮子咬得鼓鼓的,明明眼圈气得通红却抑制着不掉一颗眼泪,不由生出几分长辈逗弄晚辈的羞惭。走上前几步,亦脱了阜靴,上了床榻盘腿而坐,中隔棋盘,面对宜阳。 “先生可知君臣不得同榻而坐?”宜阳抬起眼皮剜了陆禾一眼,“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陆禾浑然不在意,耸耸肩,一脸无辜:“臣骗殿下作甚?”她忽从袖中抽出一叠纸张,于棋盘上徐徐铺展开来,引手道:“看在臣斗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份上,殿下可否赐臣一张软榻坐坐?” 世人皆道女子当政从军实乃牝鸡司晨,紊乱阴阳,我却非以一己之力与天与地与众人相抗衡,争他个阴阳逆转乾坤颠倒,成败是非自有后人评说。 第24章 淳祐帝命棠辞撰写安宁长公主的贺寿词不过是为了颁告天下,以示自己确实是如他当年所打的旗号般清君侧,并无半分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的念头,待先帝的遗孤也如待自己的女儿般呵护慈爱。而之所以在诸多翰林臣子中择选了棠辞攥写,也是因为棠辞的笔法为先帝所创的柳风体,能更好地昭示自己对已逝兄长的怀念和对文人士子一视同仁的宽怀胸襟。 可君王终究是君王,功过是非皆在史册无从篡改,既担着一个所谓“圣人”的名头,受万人景仰也被天下瞩目,弑兄夺位的罪名便应永远和那顶十二冕旒一样紧紧扣在头上,再摘不得。 俗话说斩草除根,这位安宁长公主虽是女流,因德宗年间那位丝毫不亚于男子的女尚书,淳祐帝起先也是心存芥蒂,可当时这小侄女儿才将将四五岁的年纪,彼时这场皇家内乱已弄得天下哗然人心惶惶,若自己对一垂髫小儿痛下杀手恐遭人不耻非议,只得将她困在宫中,欲以照顾长公主膳食起居为由,命贴身的嬷嬷每日在她的饭菜里下毒,毒性微弱,久而久之却可毙命。直至又四五年后,某日见嬷嬷手足无措地匆匆赶来说安宁得了失心疯,当时并不肯信,宫中御医与江湖郎中都请到宫中为她治病,结果毫无起色不说,反倒还愈加严重,吃泥土、啃木头,甚至在床榻上如厕并将那些污秽之物塞入口中。 淳祐帝许是见此心软想为自己留一分余地与先帝在地府相会时不至于相顾无言,亦或是纯粹想让自己在稗官野史的书简中名声好一些,又思及御医所说毒/药药性生变以致疯病并不是全无可能,遂渐渐撒手不管,只是一应内侍婢女与家什器具仍按长公主的份额规格配置。 宫门外并无内侍护卫把守,风一吹,地砖夹缝内滋长而出的杂草呼呼摆动,又卷起一片未及时清扫的梧桐叶,很是冷清。 棠辞拎起铜钉朱门上的椒图铜环敲了几下,无人应答。 听见一声厚重的“吱呀”声响,两个窝在角落玩簸钱的内侍忙不迭地将散落在地上的铜板抓回兜里,一并垂手肃立。 慌乱中,一枚铜板从他们的衣兜内跌落,叮叮当当地打着转儿滚到缓步走近的绿色官袍少年脚下。 少年弯腰捡起,将这枚稀松平常的铜币看了又看,忽又将眸子轻飘飘地往前一带,两个内侍顿时面面相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倒是有个反应快也胆大的,立时上前一步惨白着脸奉承道:“这位是……棠大人罢?您来得可早呢,这里偏僻,一路走来怕是累坏了罢?奴婢去给您奉杯茶?” 祖宗家法森严,明令禁止当值的内侍聚集嬉戏,这下可好,被人逮了个正着。他二人被发落到这门可罗雀无半点油水可图的地方来,本是憋了一肚子怨气,再者这里头住着的那位主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谁乐着干老老实实地看顾她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但愿这奉旨来颂读贺寿词走走过场的官员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棠辞手指一弹,将铜币掷回内侍的手中,淡淡一笑:“茶水就不必了,安宁殿下何处,可否通报一声?” 两个内侍俱都怔了怔,半晌才由先前说话的那位笑嘻嘻引手道:“殿下应在内殿呢,大人径直去便是。”面上虽堆满了笑,内里却颇为纳闷不屑:这位大人莫非脑子也不好使?安宁疯人一个,还通报什么! 床榻的踏板上,席地坐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她怀里抱着个枕头,左右轻轻摇晃,又用手指去触碰,煞有介事地瞪眼凝眉:“含山莫哭了,若让你姐姐听见了,她定又要拿鬼故事吓唬你了。” 今日八月十三,京城入秋早,昨夜纷纷细雨落满宫城,秋雨夹风,因此今日即便正午也已是十分寒凉。 而安宁衣着单薄,鞋袜未穿,两只脚都被冻得通红,指甲缝里更是嵌满泥土。十指隐隐发青,双肩犹自不停地颤抖,散乱的长发上三三两两地夹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稻草和疑似面饼碎屑的东西。她像不曾听到屋内的动静似的,依旧在嘴里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 原先踏进东暖房,棠辞便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却不知晓是何处何物散发出来的,此时此刻到了安宁眼前,她算是明白了彻底。胃里翻滚的恶心到了喉间硬生生被汹涌而上的恼怒压下去,再瞥眼瞧见那两个躲在角落捏鼻子皱眉苦脸嫌弃之意满满的内侍,顿时恨由心生,暗暗捏紧了拳头,鼻间的酸意也和几欲喷薄而发的怒意一并逼了回去。 却说两个内侍缩在角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恨不得立时跑到外面大吐一场,哪里还有嘴来向棠辞解释。只是他们冷眼瞧着棠辞对着安宁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看着甚是尊重礼待,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不由琢磨着会否是皇帝近日又做了戾魂恶鬼取命的噩梦,一觉醒来紧赶着向三清上帝供了几柱香,惭愧内疚得想真正嘘寒问暖地关心这位活得猪狗不如的侄女儿,这才派了棠辞过来探望。 越想越觉得上道,两人俱都揣着七上八下的心,好容易候到棠辞声情并茂地念完那听得他俩云里雾里罗里吧嗦的贺寿词,其中一个忙上前打了个揖赔笑道:“殿下自打出事后十分惧怕入水沐浴,不说那些个不成器的宫女婢子即便奴婢们胆儿小也不敢强行乱来。”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总算想起可值得作证参考的事来,心里有了底气说得更是舌灿莲花,“说来大人您可能不信。一年前约莫也是这个时节,长公主殿下及笄之年。虽上头没有旨意,奴婢想起御医所说的什么心情安定才是最好的良药,于是大着胆子草草置办了笄礼冠服并发笄,发簪,钗冠等一应物事,沐浴用的花瓣儿和热水也早早地备好了,只想着令殿下能开心快活些。谁曾想,两个婢女扶着殿下步入浴桶的时候,殿下忽地发起狂来,将她们——” 棠辞凝着眸子冷冷一扫:“说。” 那内侍本也只是想卖个关子,安宁虽说是先帝遗留下来的惟一一位子女,可地位岂止是一落千丈,比圈困在冷宫里几个未被先帝宠幸过的太妃凄惨得有过之而无不及,疯癫之后令人或是啼笑皆非或是胆裂魂飞的举止行径还少了自己这几嘴巴的说道不成? 不想他竟被这长相略显阴柔无甚棱角的瘦弱男人唬得心中咯噔一跳,忙紧赶着陪了个笑脸将话说完:“将她们……掐死了。” 棠辞面上淡淡的,也无惊惧也无怒气,只在嘴角勾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令人如入云端,摸不着头脑。 半晌,她咳了咳嗓子,轻笑道:“现下有些口渴了,可否烦劳二位为我沏杯茶水喝喝?”她又朝着宫城中轴线的方向拱了拱手,“圣上宅心仁厚,特命我前来略施关怀。贺词虽是念完了,若此刻便离去难免有矫揉做作的意味,二位说是也不是?” 两个内侍早被恶臭熏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巴不得赶紧离开,此刻更是如蒙大赦,齐声应是。因听了棠辞的话更是笃定心中猜想,告退前还不忘低着脑袋献个殷勤:“今日殿下大寿,奴婢们再去膳房传一碗长寿面来,大人也请稍待。” 良久,房内再无声响。 棠辞扶着桌角将牙根咬得发酸,她心中像是有头凶猛的野兽在嘶吼嚎叫,锋利的兽爪挠得困住它脚步的牢笼淌出血来,一串又一串,一滴又一滴——牢笼却不见丝毫松动,它这些自以为是的挣扎不过徒劳无功。她一面在怨怪这两个好逸恶劳恶待安宁的内侍,一面在憎恨那个高坐鎏金龙椅九五之尊的男人,更多的却是在自怨自艾。 “……”棠辞走近安宁,蹲了下来,定定地望着这个印象中总是安安静静沉默寡言的孩子。在来此之前,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安宁说,可真正到了安宁眼前,被比想象中更悲惨凄恻的画面景象刺得如鲠在喉,这危机四伏随时会令她有生命之危的偌大宫城亦令她有如芒刺在背,便是有那么几句言不由衷的三言两语也无从再说了。 安宁的头发看起来很长时间没有梳洗修剪过了,长长地披在肩上,腰背甚至眼前,她这些年来大概业已习惯了或者说乐于接受了透过厚厚乌黑的头帘去看一切模模糊糊隐隐约约的事与物。 很多时候,看得清不比看不清多几分骄傲,看不清却比看得清少了几分不得已而为之的伪善与强颜欢笑。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将遮住安宁脸颊与眼睛的发丝别到她的耳后——在这么做的时候也同时在紧紧盯着安宁的神色,她很安静很安静,无甚抗拒也无甚惊异,就像是个失却灵魂的木偶人。 棠辞心里狠狠一疼,指腹被安宁肌肤的彻骨冰凉激得又是一颤。 一张经受岁月洗礼蹉跎的面容,一张陌生得几乎再寻不到儿时痕迹的面容呈现在棠辞眼前。 她失神一笑,自嘲似的摇摇头,又忽而极为赞赏似的点点头,最后她替安宁擦拭了鼻尖上不知从哪儿沾到的烟灰,泛红的眼睛弯了弯,闪烁着点点泪花,轻轻捏着安宁的脸颊:“都说女大十八变,你如今倒是并不辜负我当时送你的美人胚子的定词判语。” 安宁蓦地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明净澄澈的眼睛看向棠辞,棠辞亦不回避她空洞的眼神,回之以温昵一笑。 正当棠辞站起身来想在房里翻找是否有干净的厚实衣物时,安宁却猛地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打着赤脚跑了出去,边跑边轻声呢喃:“死了,死了,死了……” 第25章 宫城夹道内,走着两个青衣内侍。 一个眉目生得开阔颇为大气,一个眼角耷拉稍显卑怯。 这两人方才受棠辞差遣为她奉茶,按说宫殿里的值房通常备有热饮茶水,可安宁那儿冷清了十几年,被拨去当值的内侍和宫婢一个个无人管束便懒怠许多,品次稍好一些的茶叶要么遭人偷偷带去宫外卖了要么就是聊天调侃的时候被奴才们自个儿用了,余下的早就生了霉,哪里还能泡给棠辞喝。 起先开口向棠辞讨好不过是在宫里逢迎巴结达官显贵用惯了的嘴上功夫,谁曾想这位大人竟不像以前奉命过来探望的几位大人那般走走过场,摆足了久聊的架势。于是只好琢磨着去膳房传长寿面的时候顺便讨包茶叶讨碗井水,一并带回来。 此刻,眼见再拐过一条甬道就快到了宫殿正门。 其中矮小些的内侍提着满满当当的食盒,左思右想还是大着胆子碘着脸皮朝旁笑道:“你恁地忒胆儿大了些,一年前那及笄礼哪是咱想出来的?不说咱想不想得出,笄礼冠服和发钗那些个物事若不送到宗人府报备再由内务府采办,只凭我们几个小喽啰纵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办。” 棠辞既然是奉皇帝的命来办事,对她撒谎岂不是等同于对皇帝撒谎,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过。 高个的内侍浑不在意,嗤笑一声,白了他一眼,指了指脚下的地砖:“但凡在这里做事的,哪个不是过的在刀尖上玩杂耍的日子?要照你这么说,必得畏头畏尾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宣宗年间那位伺候在皇帝身边瞒天过海给成祖递消息的老祖宗倒成了瞎猫碰上死耗子凑巧撞出的似锦前程?那及笄礼是柔珂郡主提的不假,可她当时在外为豫王妃守孝,不过是仗着和时任宗人令的楚王爷有几分交情命人将这事过了过他老人家的耳朵,楚王爷耳根子软许也是有些怜悯心疼这侄女儿,遂悄悄地在档上记了一笔,往内务府上报的礼单也是简陋粗糙得很,日后即便陛下提起,看着那张礼单上的区区几匹绸缎几支发钗也不好发难,兴不起什么风浪。” 那内侍算是听了个透彻明白听了个醍醐灌顶——因着安宁殿下身份特殊尴尬,近两年来陛下时常做噩梦性情也随着愈加难猜了几分,楚王爷为安宁记的这一档及笄礼更是几乎无人敢四处传闻说道。因此方才向棠辞说的那番话只要顺顺当当面不红气不喘地说圆了,何愁有人捅破呢? 不过豫王一脉虽说是异姓王,可自打成祖登基论功行赏被封王以来,后世哪个承爵的王爷与当朝皇帝不是只差了血脉相融的兄弟亲情,若真论起辈分来说柔珂也与楚王爷的侄女儿无异。再者,楚王爷年近半百,怎么说也是柔珂的长辈。这内侍方才听他说柔珂与楚王爷有几分交情险些绷不住嘴笑了出来,于是忙又打趣说笑了一句。 “你懂个什么?”内侍警惕地望了望前后,见四下无人才低声说道,“佛法讲究机缘,被主子青眼是机缘,可若是自己本身便是人人巴不得碰上一碰的活菩萨,哪里还要别人提携,自个儿便能平步青云。这柔珂郡主——也不知是不是豫王老祖宗显灵,在她身上施了什么法术,才将她弄得昔日上到老下到小整座宫城里姓唐的主子就没有不喜欢她的。与楚王爷交情好还是寻常事暂且不提,你却也别怨怪我听了这些故事不跟你掰几句,咱几年的兄弟了,要说便与你说稀罕事儿。” 那矮小的内侍忙哎哎的连声答应,显是急不可耐。 “你入宫年岁少,也不知你晓不晓得永嘉公主。”冷风灌入内侍的衣领内,冻得本就强撑胆大的他一个激灵,忙拉着另一个内侍躲进角落里避风,声音更压低几分,“那可是个真正人人捧在手心里宠着护着的主,宜阳殿下你没见过可好歹听过罢?先帝那时比陛下待宜阳殿下还惯得没分寸些,上朝的时候常常将她抱在膝上,山呼万岁时看见她没被吓哭更是笑得开怀。我也是入宫学习礼仪宫规的时候路过几个姑姑和师傅所在值房窗下听到的几耳朵,也不知道能不能当真——皇亲宗室的孩子养起来与民间差不了多少,满月的时候照样理胎发。永嘉公主当时被懿慈皇后抱在怀里,但凡瞧见篦头房的师傅握着刀子走近几步,哭声如雷快将顶上的藻井震落了,喂奶哄慰什么招没使?愣是没办法!柔珂郡主原本在旁观礼,听见永嘉公主哭得嗓子都哑了,心疼不过,遂抢上前来亲了殿下的小脸,只一下,那眼泪再没掉下来过,只笑咯咯地盯着柔珂郡主看。你说稀奇不稀奇?” 杂草丛生花树凋敝的庭院中,立着一棵将将长到一人多高的枯树。 安宁在树下徒手掏挖泥土。 因为年月日久,再者无人浇水照管更无人疏松泥土,即便昨夜才下过一场雨,干硬如石块的泥土将安宁的双手挖得久未修剪过的指甲纷纷断裂,渗出殷红的鲜血,一点一滴地溶在她挖出来的一抔抔黄土中。 “死了,死了,死了……”和方才失魂落魄地跑出房门时一样,安宁总在不断重复呓语,翻来覆去也只这两个字,再无其它。 棠辞追出房门时,远远望见这棵在常人路过时至多匆匆一眼的枯树,脚步立时如捆缚着几十斤重的沙袋般沉重缓慢。 待走至树下,她伸长手摸了摸其上生长得最粗的一根枝杈。 不,应该说是半根枝杈——它不知道是何时被何人锯掉了大半截,仅剩下长短不及其他枝杈一半的一小段孤零零地杵在树上,裸/露出来的木色早被岁岁年年降下的雨雪摧残磨折得失却了本真,黑乎乎的一片轻软。 棠辞用指腹沿着枝杈露出来的截面摸了一圈,嘴唇被咬得失了血色,半晌,她才看向安宁温声询问:“你还记得——” 话音戛然而止,安宁血肉模糊的十指如一根根尖锐无比的刺扎进棠辞的眼里,她忙抢上前去一把抓住安宁还要再伸进土里好似不知疼痛不识冷暖的双手,怒目圆瞪:“别再挖了,都流血了!” 安宁不禁往后缩了缩,干净得一丝杂物也无的眼睛里此时此刻却突兀地裹着浓浓的惧意,她不敢再看眼前这个漂亮得过分的少年,低着脑袋无泪呜咽又驾轻就熟的轻声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棠辞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眸子里都是懊恼,她依旧抓着安宁的手不放,只是力度放轻了许多,以期不会弄疼她,毕竟她此刻即便疼了也不会叫不会说。 “吓着你了?”棠辞轻轻笑了笑,很是无奈地摇摇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那般胆小。” 像是尚未开化的孩童给块香糖果子便能破涕为笑,安宁许是看见棠辞笑了,也抬起头跟着傻呵呵地笑起来。 半晌,她忽又止住了笑,侧脸盯着自己挖出来的一小方土坑,眼神渐渐空洞:“死了,死了,死了……” 棠辞正张望着庭院中是否有可用来汲水的干净木桶,既想为安宁清洗手上的伤口也想找几个当值的婢女帮她洗浴。听见安宁没头没尾地总是重复这个听来颇有些不吉利的词,也知道她现下这种情形即便自己心急也不能强行逼迫她去干别的什么,只得继续蹲在地上,眸色更软和几分地柔声问道:“什么死了?” 安宁像是被难住了,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看看棠辞又看看土坑,一张灰扑扑的脸满是苦相,眉毛紧皱,自言自语:“什么死了?什么死了,什么死了……” “想不出来便莫要想了,咱们去洗洗手好么?”棠辞说着便要将她拉起来牵着走。 蓦地安宁却将手从棠辞那儿抽离开来,她拍着手跳跃着大笑几声,指了指自己,乐呵呵地笑着:“什么死了?我死了,”她又指了指棠辞,眉眼弯弯笑得更开心几分,“你也死了。” 时隔三年,再次走到安宁所居宫殿的正门前。 柔珂竭力不让自己被进宫前茶酒司管事王安说与自己听的那件事影响到心神,可收效甚微。 她今天过来,是为了看望安宁,却又不只是为了看望安宁。 她知道,此时此刻,这道朱红大门的背后定然不似往日只安宁孑然一身。 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自己的脚步却迟迟不敢迈过这条门槛,未至拨开云雾得见真相,自己却已然方寸大乱溃不成军。 “柔珂郡主。”两个高矮各异的青衣内侍一齐施了个礼。 柔珂将抬至半空中的一只脚缩了回来,微微颔首,又瞥见他俩手里提着的食盒,因素来知悉这些奴才的秉性,是以又细细询问一番。 听了两个内侍所说,柔珂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地说道:“棠大人倒是心思深沉细腻,我正好想找她讨要那份贺寿词拜读拜读,将食盒交与我,你们且下去歇歇罢。” 内侍们俱都垂首应是。 告退后,碎步走在宫城夹道内,两人皆面如土色。 “亏得膳房到这儿与宫外进来的方向不同,否则方才说碎嘴时一个不慎被柔珂郡主听了三言两语去,头上这颗脑袋怕是得砍下来给人当球踢了!” “谁说不是?也是我一时大意了,这阵子又没怎么往宫外跑,哪里知道她几时回的京城?再者陛下不是有旨意,安宁殿下养病,旁人不得叨扰,即便探望至多三年一次么?却忘了今日是安宁殿下的寿辰,柔珂郡主铁定请旨过来探望啊!” 第26章 御膳房御厨掌勺烹制的长寿面单看卖相虽与宫外平民布衣家做出来的别无二致,味道却是天壤之别。 面汤是用宫廷苑囿圈养的童子鸡炖煮,肉质鲜嫩不说,自打破壳而出时便日日啄食湖寻两州上等贡米的鸡崽子并无寻常家禽的异臭,苑囿宽阔不设藩篱,又常有内官以鞭驱赶之,使得炖煮出来的鸡肉肥瘦相宜。辅之以葱段姜片去腥并八角枸杞滋补,青州官窑承制的大口砂锅盛之,火候时时有人在旁看护。 一条长而不断的劲道面条安安稳稳地蜷在青瓷碗底,浓香四溢的面汤将将漫过其上半指,被切得细碎的雪里红掩映其间。虽经过长途跋涉,内侍放置在精致的食盒内,在外又覆上一层厚厚的黄绒毡子,紧赶慢赶地,好歹没过了时辰弱了味道。 “慢些吃,别噎着。”柔珂将面条仔细拌好,匀和了汤面,递到两眼放光的安宁眼前。 即便是傻子疯子,饿了也会叫唤会乞食,可安宁不会,她总是像从天上下落凡间的谪仙一般,无欲无求,除非他人将吃食摆在她面前,否则她永远不会主动命人传膳。 柔珂觉得安宁的身量与眉眼又长开了许多,可也清瘦了许多。她知道,无论自己当初离京时如何嘱咐交待,如何疏财打点,这些长满了心眼看人说人话看鬼说鬼话的奴才们能将事情做到三分即算没昧了良心。三分说来轻巧,可谈何容易?常言道久病无孝子,日复一日的关心爱护尚且会磨折掉亲人的耐心,面对这么个失却尊长庇护又丧情失性的所谓主子,只图财求位的奴才又怎会掏心掏肺地拿出哪怕一分的诚意侍奉? 安宁的十个指尖都敷了药,缠着一层纱布,使用筷子时颇有不便。 眼见着两支银筷在安宁两指间不安分地胡乱跳动,她那直勾勾盯着碗盏的眼睛也几乎急得快喷出火来,可别说细滑的面条,即便雪里红也未夹到半粒。 “柔珂姐姐喂你,好么?” 柔珂不说“姐姐喂你”,而说“柔珂姐姐喂你”。她总是忘不掉,小时候时令节气宫中赐宴时,粉雕玉琢的那个肉娃娃安宁总是胆小怯怯地躲在自己母妃身后,轮到该喊人请安时更是与众人大眼瞪小眼无言以对的杵着老半天,最后才小声地嗫嚅说“家里姐姐太多了,我总记不住该如何称呼……”,惹得众人齐声大笑。 安宁愣了一会儿,将目光从长寿面中收回,定定地看了一眼柔珂,懵懂而无知地喃喃重复:“柔珂……姐姐……喂我……” 断断续续宛若孩童学语的声音却戳中柔珂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她忙忍住鼻间的酸意,另拿了一双银筷,端过碗盏,巧笑嫣然:“安宁乖,竟还记得我么?” 都三年了啊,又是一个三年啊……依稀记得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安宁的时候,她个头还小小的,披着长而厚实的氅衣,似懂非懂地在宫殿门口与自己挥手道别。 无须吹凉,喷香的长寿面被喂进安宁的嘴里,她也吃得乖巧,一根长长的面条没断过一分一寸。 柔珂又舀了几勺面汤,边喂边欣慰地笑说:“咱们安宁啊,定然长命百岁。” 点点泪光倔强地嵌在温柔和软的眼眸中,连着主人眼下那粒细小的黑痣透过珠玉帘子进了棠辞的眼中,她不禁缓缓停住了脚步,视线在仿若亲密无间的安宁与柔珂之间徘徊犹豫,眸色极为复杂。 沉下心神,棠辞掀帘而入,淡淡笑道:“不愧是服侍天子皇家的庖厨,远远地便闻到味道了。” 柔珂从旁边的铜盆里抽过一匹手巾,为安宁细细擦拭了嘴角的油渍。闻言侧过脸来,目光在棠辞的右颊逡巡了片刻,才轻笑道:“棠大人说的哪里话,你莫非没尝过御膳房的手艺?” 棠辞心中蓦地一惊,做贼心虚地别过头去沉吟半晌,愣是半句应景的话也没憋出来。 “棠大人怎地又脸红气喘了?”柔珂放下手巾,走向书案后,从木格中取出一盒药膏,又款步走向面上红晕更浓几分的棠辞,“四月初八浴佛节,在京百官无论品阶皆得圣上赐宴,亦可品尝赏鉴不落夹。我方才质疑你莫非尚未尝过御膳房的手艺便是基于此,何以如此一副惶恐模样?” 棠辞轻咳一声,虽转过头来,却依旧不敢与柔珂直视,只微微躬身作谦逊姿态:“御膳房为御用,臣怎敢妄言僭越?宫中赐宴分奉宴、赐宴与内宴,赐宴属外廷事,乃光禄寺司务,是以臣所言并非虚假。” 柔珂径直盯着她头上那顶纱帽,心里默默嘀咕一声:呆头呆脑。 先前棠辞想为安宁清洗伤口、上药,半是哄骗半是推就的,好容易才将她拉到屋子里,结果才将伤口和指缝间的泥沙污渍清洗干净,她却突然发起怒来,张牙舞爪如受伤的小兽般直往棠辞的脸上招呼,棠辞不敢强行拦阻也舍不得将她推到地上,虽极力躲闪右脸却仍被她掏挖泥土后边缘极其不齐整的指甲划伤了几条细痕。 “安宁不似外头风传的那般疯傻不治,只是很抗拒和他人作过多过亲密的接触,你下次可以慢慢来,莫要操之过急,否则会伤了自己。”柔珂在铜盆里洗干净手,点了少许药膏在指腹间磨匀磨热,欲为棠辞上药。 棠辞见状忙退却一步,推辞道:“郡主千金之体,怎可为臣屈尊。再者——男女有别。” 话音未落,一阵清凉沿着那几条细痕缓缓淌过整张右脸,又兼细心周到手劲灵巧的按摩,清凉渐渐化作温热并着两三分莫名的悸动,甚至……漫过全身。 “内侍宫婢皆被屏退,此处除了安宁,只你我二人,有何顾忌?”柔珂顿了顿,看向低着头脸上又是一片绯色的棠辞,唇角勾笑,“更何况,男女有别?” 今日自打遇见柔珂的第一刻起,棠辞便隐隐觉得心里莫名的不安,暗忖着是不是连带着她的言行举止都让自己绞尽脑汁的过分细品而变得有些与往日不同? 此时,更是生了拔腿就跑的心思,可对上她那温柔细腻的眼神,脚下便跟扎了根似的再迈不动。 “郡主……郡主说的哪里话?”棠辞咽了咽口水,手指紧紧攥着官袍,也忘了再次推辞柔珂为自己上药,声音即便极力压制掩饰仍然带着颤意,“莫非你也同旁人那般,看臣有几分有别于寻常男子的姿色,便自作聪明地将臣视作女人了?今年会试的主事丁永昌却没这个胆子敢蒙骗圣上。” 柔珂显得很是无辜,她轻笑一声:“我可曾说了什么?竟惹得棠大人面红耳赤地长篇大论。” 棠辞紧绷着脸腾地一声长身而立,躬身拱手道:“圣上恩泽既已传至,臣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她最后看了一眼换了干净衣裳躲在角落玩柔珂带过来的新鲜玩意儿的安宁,随后疾步而出。 棠辞走得快,耳边冷风呼啸而过,也随之悉悉索索地带来身后一直紧紧跟随的踢踏脚步声。 她听得很是心烦意乱,咬着嘴唇在心里叮嘱逼迫自己切勿止步转身,可又总忍不住不动声色地微转脖颈,以眼风稍稍扫视,见身后之人一手提着精致繁琐的裙角亦步亦趋,跟得急了好几次都险些被绊倒在地。 “砰——”的一声,棠辞的脚步随之停住了片刻,遂又向前迈开。 又一声极为矫揉做作的“哎哟——”,棠辞微阖眼眸,在心里无声地将自己与柔珂统统狠狠骂了一遍。 柔珂席地而坐,两只手紧紧抱着右脚踝,上下来回抚触按揉,光洁白净的额头上布了一层薄汗,原本嫣红的嘴唇也被咬得失了血色,单看模样倒比那声呼疼来得真切。 看着眼前蹲下来背对自己的瘦弱脊背,柔珂鼻间又是一阵酸涩。若说进宫前与珍宝斋老板有几分交情的王安向自己有意讨好的一句说嘴令自己心里有三分猜疑,进宫后目睹棠辞对安宁的关怀与呵护使心中猜疑又增添了三四分,方才自己扭伤脚踝刻意拔高声音的一声叫唤唤来惊慌逃窜的棠辞心软转身,那猜疑却实打实的化为心安的笃定。 也不知方才棠辞走出宫殿门口怎么捡的路,长长的甬道内竟连当值洒扫的宫婢内侍都无。 棠辞正背着柔珂往回走,跟个以死抗争誓死不从叛军的忠臣似的咬紧牙关,任柔珂在自己耳边强聒不舍。 “琉球岛当年进贡的珍珠着将作监精制成链,你一串,我一串,安宁一串。”柔珂眉眼里溢满了笑,“安宁的早些年便不在了,兴许是被那些个奴才抢了去。你的去年仲夏坏了,我的今年季夏坏了,它俩倒是比你我心有灵犀得多。” 棠辞紧抿着唇不发一言,算是知道事情是如何败露的了。 “永嘉……我早该猜出是你的,我真蠢,是么?”柔珂自嘲地笑了笑。 棠辞脚步微滞,背负着柔珂走上这么一段路,她也着实累了,轻喘了几口气,绷着嘴角倔强道:“臣姓棠名辞。” “好,棠辞。”柔珂紧紧环着棠辞的脖子,依偎在她耳边,呵出的热气弄得棠辞轻轻一颤。 远远望见前方长街上立着两个守门的内侍,棠辞走到墙边,将柔珂放了下来,一刻也不想多留似的头也不回的离去。 柔珂忙拽着她的长袖,张张嘴,竟一时无话可说。 棠辞侧过脸来,眼中寒冷若冰,她毫不犹豫地推开柔珂的手:“臣乃云州人士,科举及第前不过区区布衣平民,并非郡主口中的什么‘永嘉’,郡主金枝玉叶之体,你我之间云泥之别,若择一个词,‘泛泛之交’方乃上上之选。” 柔珂手扶宫墙,一步一挪地竭力忍痛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棠辞渐渐化作一个黑点随即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她不由想起十二年前最后一次见永嘉是在上元节,也是在长街夹道内,自己将那时尚还小小软软的永嘉揽进自己怀里,用披风掩盖住她为她遮挡冬日呼啸而过的冷风,烟花“扑通”一声从地上迸起火花窜到漆黑夜幕中,流光溢彩绚烂无比。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响中依稀听见她对自己说“阿涴,你若做了我太子弟弟的妻子,还会到宫里来陪我看烟花么?”,自己当时出自逗弄之意的答复被蓦地一声轰天巨响与紧随而来的喝彩拍手尖叫声全数淹没,来不及知晓她听见了几分又明白了几分。 十二年了,一转眼竟十二年了。 昔日七岁的稚嫩/女孩摇身一变便成了文采斐然冠绝京华,未及弱冠便步入翰林惹人欣羡的少年儿郎。 她找到了她的永嘉,却又再也,找不回她的永嘉。 第27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适逢两年前从极北之地运抵京城重达万斤的玉石经宫中将作与民间能工巧匠精雕细刻,褪去天然玉料的粗陋稚拙,化作一座贵气天成栩栩如生的青白玉雕,又不见丝毫匠气,分外难得。皇帝乃命人将玉雕安放至尚未竣工的沁园中,定于八月十五中秋节在沁园赐宴,供群臣赏鉴玉雕,作诗赋词,君臣共享其乐融融。 教坊司隶属礼部,掌宫宴一应乐舞戏曲之事。皇帝既定于中秋赐宴,觥筹交错间又怎会少了凤歌鸾舞戏曲评弹助兴。教坊司这阵子以来便为着选曲编舞乃至人员拣选的事由忙得不可开交,官妓充入教坊司世代为奴前大多乃锦衣玉食的贵宦小姐,长相仪容自不会差。又说教坊司的乐工,除却因罪没入的世家子外,有不少琴瑟技艺高超经考核纳入教坊司干舞乐营生的,虽个个于乐曲上无不出类拔萃,能歌善舞,观其五官皮囊却参差不齐良莠不分,送呈御前不免伤了陛下的眼目与颜面。 奉銮许生乃协同司乐商议了一列才貌兼备的乐工出来,与一应官妓舞女日以继夜焚膏继晷地磨合排练,其中便有一名乐工是前些日子豫王府长史温伦举荐的林绾。本来她琴技在教坊司乐工中算不得一流上等,不过姿容身姿尚还姣好,声音也清越,纵是许生其实想卖豫王府一个人情,送到宫宴里头却算不得滥竽充数。 眼见明日便是中秋节,沁园地处京郊,御驾早于昨日启程由侍卫上直军护送前往行宫。 今日一早天还没大亮,许生便立在教坊司门前,依着名册一一引领乐工舞女登上车辇,又亲自看着几个小厮抬着用木箱装就的箫管琴瑟、砌末旗帜之属上了马车。 待他点完了名册,才发现林绾的名字竟在白纸黑字中凭空云消雾散,而人群中也分明没有林绾的身影。立马召了司乐过来询问,见他从马车上下来低着头袖着手,一副唯唯诺诺做错大事等候发落的模样,心下不由又坠落几块数十斤重的巨石,掷地有声。 “前几日,户部尚书武安侯的老母亲八十大寿,来咱这儿点了几出热闹气氛的剧目去府里给老太太高兴高兴,这事您也是知道的。我琢磨着那林绾不日便要赴宴奏乐唱曲了,虽看她平日倒还沉得住气是个极为稳妥的人,可到底没见过大场面,也不知中秋宴那夜会否心里发怵坏了大事。于是老太太大寿那日,便令她随行见识见识,本也是一片好心,只让她规规矩矩地跟着几个资历深的丫头,一字不许多言一眼不许多看。谁曾想——半路杀出来个小侯爷!” 许生听他说完,脸色已青白几分,斜眼看他,压低声音问道:“任他如何霸道无理,总不能当时便要了她?” “自然不能。”司乐摇摇头,却又苦笑几声,“亏得几个重姐妹情分的丫头及时赶来,奋力将他拦住,否则依照林绾的性子,拼着一头撞死也是不愿受此凌/辱的。” 许生向他抖了抖名册,挑眉喝道:“既如此,名字不见了尚可添几笔进去,她人却是去了何处?怎地现下半个人影也无?” 司乐连声告了几句饶,哈腰垂首道:“大人还不懂男人脾气么?他若那时轻易满足了,日后忘得也快,林绾脱身也方便。可小侯爷当时非但没能圆*之梦,还被一众身份地位卑贱的官妓伤了颜面,只狠狠记在心上等着日后讨要回来呢!” 原来武安侯母亲八十大寿那日,由司乐带去府上壮壮胆子的林绾不慎与喝得酩酊大醉的武安侯嫡长子撞了个正着,虽当时侥幸逃脱了,可次日晚间,林绾归家后,来了两个彪形大汉,一人手提着绳索一人手拿着麻袋,竟似要强抢民女。林绾一介娇弱女子,挣脱不得,下意识地呼叫救命,惊醒了里屋缠绵病榻多时的老父亲。老父亲便哆哆嗦嗦地拼尽全身气力捏着一只药盏蹒跚而来,才近得身就被大汉径直一手甩飞了,脑袋狠狠磕到了井边,立时断了气。 两个大汉见弄出了人命,一时惊慌错乱,也忘了再将林绾拿住,匆忙赶回府上复命禀告。 那小侯爷到底不敢藐视王法将人命视为儿戏,林绾暂且不抢了不说,还命人送了五十两银子以求息事宁人。 “说了这许多,林绾究竟去了哪儿?!”许生听得一阵恼火,声音不由也拔高几分,引得周围众人纷纷侧目。 司乐又是一躬身,赔笑道:“林绾么——她那执拗脾气大人也晓得,白花花的银子当时便砸到了那几个仆从脸上,扬言要去击登闻鼓呢,昨日便消失了一天,许是真去了罢?” 许生喉间一梗,半晌说不出话来,再开口时劈头便怒喝:“这等性命攸关的事情,我若不问你便打算一直瞒着了?中秋宴歌舞戏曲的人员一早便定好了,也是由得你胡来的么?” “大人,在教坊司干了这许多年头,这类的事情咱们见得还少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林绾自命清高不愿去给小侯爷做偏房,偏要以命相争去击那蒙了几十年灰尘的登闻鼓,咱们何苦为了一个林绾开罪武安侯呢?” 许生冷笑几声,眉心被司乐这番自以为是作壁上观的言论气得突突直跳,随手抓过一匹小厮牵过来用以拉运车辇的枣红色高马,骑将上去,冲杵在原地满面不明所以的司乐拱手道:“如今你主意正了,想法也多了起来,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抬不动你攀高枝了,名册既是你定,中秋宴便由你主持可好?看在咱们好歹共事十几年的份上,我便再赠予你一句话,在京城里营生,抬头是龙,迎面是凤,即便脚底下踩着的也指不定是不是哪日渡劫飞升直上九霄的蛟龙,处处皆贵人,稍不小心便顶了龙撞上凤,来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昨日轮值登闻鼓的是都察院张御史,向来当此事为一闲差的张御史依旧沏了壶茶优哉游哉地坐在前厅交椅上呷茶品书。直至那雷雷鼓声将他惊得打翻了手中茶盏也没彻底醒神过来,待几名差役带着击鼓之人上得厅来,他定睛一望下才有了实感——这几十年来形同虚设的登闻鼓原来竟还能敲响! 待看了堂下披麻戴孝之人递呈上来的一纸讼状,张御史不禁脸色大变,却又不敢公然不受理,于是屏退了其他人等,将个中利害关系说与林绾知晓,让她考虑一天再决定是否非要上达天听。 “大人,我意不变。”林绾跪于堂中,声色朗朗,一派硬气。 张御史听罢,几欲昏厥,心里将昨日告假才迫使自己顶替当值登闻鼓的那位同僚骂了一通,缓了几口气和颜悦色道:“陛下昨日启程前往行宫了,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姑娘不妨多考虑几天?” 正当此时,又见一挎刀皂吏匆匆赶来,冲张御史拱手告罪一番,又指着林绾道:“这位姑娘是卑职的邻人,自小性子便有些倔强执拗,很是认死理。烦请大人宽宥宽宥,许卑职借会儿说话功夫劝劝她。” 张御史立时准了,树立在旁监听。 那皂吏虽确是好心好意的劝说,可因着嘴笨,一路走来在心里反复揣摩的几句明白话一说出口,便像脱缰野马似的再栓不住,没个轻重缓急地胡白一通:“阿伯病得这么重,左右也没几天好日子了,他常背着你与我说心里对你有愧觉得将你拖累了,现下如此轻轻松松的去了反倒解了你的后顾之忧也遂了你爹的心愿不是?那武安侯是何许人也,街坊四邻说碎嘴时没少听到罢?你与这样的人相斗与你而言有什么好处?不说旁的,就阿伯的棺材费与之前在医馆欠下的问诊费、医药费,统统累在你一人身上,你在教坊司得干多少个年头才能挣回来?听大叔一句劝,你已将那色迷心窍的小侯爷唬得断了霸王硬上弓的念头,差不多得了。” 不说林绾听得声泪俱下,比皂吏没劝说之前脸色更白了几分,连张御史都急得直跺脚——有这么劝人的么?! 又听门外一阵窸窣脚步声响,张御史远远望见却是教坊司九品奉銮的打扮,走前几步再瞧,还正是。 “哟,许大人。”张御史受了许生一礼后看向林绾,打趣道,“这姑娘看来倒还有些来头,有胆子击登闻鼓不说,还吹了一股风将一个个地都往这儿送。” 许生瞥眼瞧见林绾虽比前几日清瘦了些,可模样尚还完好齐整,略放下心来,拱手一笑:“有来头说不上,不过是下官受豫王府柔珂郡主举荐收的一名乐工,怎么也得尽职尽责地多照看些。” 豫王府……张御史更觉这林绾怕是在炼丹炉里头滚过一圈的烫手山芋,忙领着那皂吏一块儿出门去了,嘱咐许生好好劝劝林绾。 “这一纸讼状你以为是那般容易供呈御览的?此番你走运碰见了与武安侯毫无瓜葛的御史,他自可以拼着官帽不要据实上奏,你若再走运一次,奏疏送到奉天殿前无人从中作梗,陛下也自会令刑部立案查案,那刑部如今可是与武安侯走动颇深的胡来彦掌管。往好了想,你于此处再走运一次,接着便是举证,你父亲早已病入膏肓有医馆脉案可证,那两个魁梧汉子若说是你父亲病发后神志不清自个儿撞上井口的,你又当如何应对?再者说,你若是小侯爷,莫非不会打死不认那两个汉子不是他差遣的么?” 林绾听得一怔,旋即啜泣道:“依大人所言,我却是该糊里糊涂地为我父亲扶灵送行了?我倒是不知,这天子脚下原来也有颠倒是非有冤不能平有理不能申的地方!” “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毕竟不是诓骗人的话。”许生哂笑一声,又将林绾扶起来,见她两只清湛的眼睛犹自包着热泪,叹了一声,语气颇有些义正辞严的味道,“丫头,你重孝道重名节是好事情,当下却莫要干傻事令你父亲九泉之下走得不安稳了。听我一句话,水满则盈月满则亏,他武安侯家兴盛一时也早晚有败落衰败的一天,到得那日,无需你使力,也是覆水难收自取灭亡墙倒众人推的境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林绾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略一沉吟,俯身而拜,谢过许生的教诲之恩。 “这登闻鼓一旦响了,他武安侯那儿没有不知晓的道理。你这讼状若呈上去了他倒一时半会儿拿你没办法,若打定主意不呈上去的话,踏出登闻院的门槛不定便要被他使上什么绊子,教坊司暂时你是回不去了,这么着,我与宫里内务府的几位姑姑有些交情,你若不嫌弃进宫后听人差遣供人使唤,我便将你送进去避避风头?” 林绾施然一礼,笑容里泛着些许苦涩:“如今孑然一身无所顾忌,本就过得捉襟见肘,又哪来这许多自添烦恼的矜贵?一切听凭大人吩咐。” 第28章 玉雕以数位宫廷画师择选上古先贤圣人典故韵事,分工勾画图样模版,而后将图样交给将作监,再由将作监工匠与延请而来的民间工匠合算近千人倾力雕琢刻制。仅是雕制前前后后便花了两年时间,虽是秉承宣扬国威延誉四方的本心,即便不算从极北之地运送重达万斤的巨石抵京途中所费人力物力,也可完全称得上劳民伤财。 圣意已裁,御史与言官劝谏的折子统统留中不发,落在素来从谏如流的淳祐帝身上可算是难得的一意孤行了。幸而晋朝开国两百余年来,历任君主大多躬行节俭居不重席,又不兴兵事,国库尚算充盈,便是任由淳祐帝胡闹一番也无伤大雅,直言敢谏的诸位臣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暂且忍下来了。 玉雕安置在尚未竣工的沁园中,中秋之夜虽是黑夜深沉,天边一轮圆月银辉大肆绽放倾泻,四角花木盆栽旁亦有蔼蔼地灯映照,不时会有轮值的内侍宫婢前来注油续亮。如是一来,底座为铜铸撑起的青白玉雕其上苍劲古树,高耸云岩,淮绳规矩,矮小茅屋乃至容貌打扮各异的劳作百姓虽长短不过寸尺皆徐徐展开清晰如白昼,不见丝毫纷乱冗余,飞禽走兽人物神色亦得到精细刻画栩栩如生,左右四面细细观之,方知俨然借的大禹治水典故。 围观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待心中酝酿好了词句,遂行至案几处,捻须沉吟,持笔书写,忽而复念几句又直呼不妥不妥,紧蹙着眉头弃之不用,另写一张。 待写好后,皆将诗词文赋交与内侍,待宴后由皇帝亲自阅览,评出上下优劣之分,各有厚薄不等的奖赏。 沁园行宫已修建好了大半,只差细枝末节需得仔细完善,行宴飨之事其实无碍。 高台之上教坊司与钟鼓司合演了一出打稻之戏,舞女内侍扮作农夫农妇与收租官吏,演绎秋收时征租纳税的口角争斗,此举却是开朝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无外乎令历任君主时刻谨记平民百姓田间劳作的不易。 宴毕,皇帝摆驾归去,群臣于偌大的行宫中亦有居所可暂住,明日休沐,便也不急于赶回京城。 不多时,随行赴宴的棠辞应召觐见皇帝。 淳祐帝高坐榻上,赭黄圆领袍上织就的两条金龙作喜相逢状,脚蹬阜靴。 “这篇赋文,是你所作?”皇帝说罢,御前总管李顺德便向棠辞奉上木盘,其上有纸张。 棠辞展开纸张略略看了一眼,答道:“确是臣所作。” 皇帝点点头,命人赐座。 须臾,皇帝面上阴晴不明的又问:“竟用二王书法了?” 为棠辞奉茶的李顺德闻言动作微微一顿,险些将茶水倾泼了。 棠辞淡淡一笑:“嵇康好琴,陶潜好酒,无论琴瑟香醪皆乃身外事,但凡适度而行,于名垂青史捐躯报国无增益亦无损害,不过凡人爱好罢了。臣少时好颜体,其后专攻柳风体,近日却对二王书法颇感兴趣,时日不多字帖也摹少了,形神皆未得,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抚须沉吟片刻,指了指棠辞手边的纸张,朗声评说:“二王书法遒健有力又不失平和自然,你毕竟还年少,难免心浮气躁些,偶有笔划跳脱粗糙力度失当,闲暇时日可得再练练才是。”他顿了顿,又续道,“虽如此,文章立意高远深邃,辞藻浮华中却存亲近可爱,浑然天成毫无匠气,不失为一篇佳作。” 棠辞颔首称是:“臣记住了,每日定会抽出时间临帖练字,谢陛下指点教诲。拙作幸得陛下赏识,但想来与朝中诸位鸿儒大臣相比仍是霄壤之别。” 李顺德在旁听得频频发怔,将棠辞上上下下看了四五遍,在心里念叨:我的个乖乖,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怎区区数日没见竟像隔了几十个春秋,这眼前之人还是那个清冷孤傲的棠辞么? 皇帝宴席上喝了不少酒,早有些飘飘然的感觉,此刻便不及细辨棠辞的变化,扬手示意李顺德将案几上一雕花锦盒递给棠辞。犹豫踟蹰了半晌,才干涩着嗓子问道:“先前让你送给碧云寺静慈的香囊可送了?她可曾说了什么?可还喜欢?” 皇帝的话语不符身份的小心翼翼极了,一个个字眼儿像硬生生从嗓子里生拉硬拽着拱出来的,听得棠辞胃里一阵恶心作呕,嘴角却一如平常轻轻挂着笑:“静慈师父收了香囊,日日夜夜戴着,很是喜欢,头疼难眠的日子也少了许多。” “甚好,甚好。”皇帝松了口气似的轻轻呢喃几句,旋即指向那锦盒,“里头装着画师所绘今次中秋宴共赏玉雕的画卷,你回京后挑个时日给她送过去看看。” 画卷中除却玉雕、圆月稀星、达官勋贵外,缺不了眼前这个位高九重的真命天子。棠辞想到自己要将这幅画卷亲手送给静慈,不禁胸闷气短得难受,但转念一想,画卷里自然也少不了自己,虽料想不过黄豆般大小也看不清面目,聊胜于无,遂春风满面地应了。 “依朕看,总使你待在翰林院里怕是屈才了。”皇帝看向棠辞,见她听闻此番意味甚为明朗的语句依旧正襟危坐不改颜色,心里暗自点点头,“正好东宫詹事府空了些人手,你去做个詹事丞如何?” 棠辞撩开衣袍,俯身跪拜:“谢陛下恩典。” 是时,御前副管事张保的徒弟张吉一溜小跑着进来,跪倒在地,向皇帝供呈书稿,咧着嘴角傻笑:“听闻万岁爷近日夜里歇得不好,宜阳殿下心心念念牵挂着,亲手抄了好几本佛经供奉在佛堂里,方才还遣人过来欲将这本佛经呈给陛下,说是入睡前读读也可安神。” 皇帝接过书稿翻看,眸中满是宠溺,开怀大笑:“这孩子,字写得倒比从前好了许多,换了个称心如意的侍讲先生果真不一样。”他又冲张吉道,“你亲去她那儿嘱咐几句,让她早点歇息,向来两地奔波她便容易体虚患病,莫要为了抄几本佛经舍本逐末地伤了身子。” 张吉连声应是,与棠辞一道出了门。 “恭喜棠大人了,先前您为安宁长公主撰写的贺寿词陛下御览后便称道不已呢。”张吉还想奉承巴结几句,以期将自己在皇帝面前常替棠辞说话的事情顺顺溜溜毫不唐突地铺垫出来,哪知才绕了道游廊,便见有一臻首娥眉的清丽女子满肩盈盈月光满身清清水色地候在转角处。 “柔珂郡主。”张吉止步,向柔珂请安,棠辞亦作揖施礼,只是神色冷然便有些敬而远之的痕迹了。 柔珂径直看向棠辞,遇上她疏离淡漠宛若面对陌生人的眼神也不退却,向前一步莞尔道:“父王好诗文,今日因病待家而错失月下品诗论道切磋的韵事,想来很是遗憾。素闻棠大人笔法精到,可否誊抄一二与我,归家后也可稍解父王心中难耐困苦。” 棠辞不置可否,内里确实是想拒绝却碍着张吉在此不便回绝犯上,欣然答应的话又着实说不出口,遂将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定在了张吉身上,期盼向来最会看人脸色行事的太监可与自己暂时心灵相通,助己解围。 柔珂亦随之看向张吉,向来温柔清婉的眼睛里头一次藏着不容他人置喙的冰霜,暗示的意味显而易见。 夹在中间的张吉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自己快被这两人的眼神或左或右一齐戳成了筛子,还是筛米粒儿的小筛子。他低头哈腰着瞥眼看看棠辞,又瞥眼看看柔珂,衡量了二人身份地位后终究笑嘻嘻的冲棠辞拱手道:“方才奴婢说什么来着?棠大人果真节节高升啊,从翰林院冷板凳上一跃而起入了詹事府,虽品阶只升了半品,可到底是为太子殿下做事,底下不知多少人钦羡不已呢!这不,豫王爷也青眼于大人,来日必是前途万里!奴婢有旨意在身,得先去宜阳殿下那儿传旨,且容奴婢先行告退。” 棠辞闻言,赶在张吉碎步消失前愤恨剜了他背影一眼,心底里立时将他怨到了十成! 两人一路无言,行至柔珂所居处所,一众内侍宫婢皆被屏退,连贴身侍奉的樵青亦不知所踪。 关上房门后,柔珂走近圆桌,打开青瓷八角万蝠攒盒,八份颜色各异形状不一的精致糕点列于眼前。她又取出一双银筷并一只小碟,倒了一杯清茶:“晚宴上光禄寺供奉的膳食向来油腻重荤,你打小吃不了这许多肉食,却又嘴馋,儿时没少因此闹肚子。享宴时我与你坐的远了,却是不知你吃饱不曾?遂自作主张命人传了些吃食过来,你若还饿着,便尝几口罢。若是不饿——陪我说几句话让我多看你几眼可好?” 候了良久,丝毫动静也无,柔珂转过身去,面向伫立原地似入进退维谷境地的棠辞,向前走了一步,无奈又感慨道:“永嘉……” 棠辞将脸别到一边去,闷闷道:“臣那日便与郡主说过了,臣姓棠名辞,云州人士,并非郡主口中的什么‘永嘉’。臣亦不知这‘永嘉’是何许人物,是男是女,莫非还与臣长了张一样的脸,竟值得郡主细心呵护对待至斯。” 烛光影影绰绰之下,她的眼角隐隐泛着水光,辨不分明其中的情绪。不假修饰的音色听来较儿时尖细许多,却更好听了些。倒是这张脸,比幼时还生得过分好看,若不是这身剪裁合身的宽大官服与端正乌纱帽将轮廓与眉目修整得阳刚少许,也许自己早该认出了? “好,你说你不知道‘永嘉’是谁,我便与你说上一说。”柔珂每说一句话,便上前一步,她道,“孝宗皇帝与懿慈皇后于康乐二年诞下嫡长女,性聪慧,早能言,满月礼时帝为之定名‘娢玥’,周岁时赐封号‘永嘉’。其下有弟妹数人,然与豫王嫡长女郡主柔珂缘定相好,最为意气相投,常宿于一榻。不意康乐九年,豫王为家族兴旺绵延因一己之私大开宫城,使乱军兵不血刃攻入大内,拥立新帝登基,柔珂软弱无能亦从其父,数月间足不出户乐享其成。次年再踏出府邸,方知人间已是沧海桑田,恍如隔世。” 两人之间所距不过十数步,不待柔珂将话说完,她与被逼到墙角的棠辞已仅一纸之隔,棠辞眸色中的挣扎与不忍她又岂会不知,可再是如何冷静自持的性子,等了这十二年盼了这十二年忍了这十二年,当下却再也抑制不住心里愈演愈烈的自责、愧疚与想念。 柔珂将棠辞紧紧抱在怀里,几近哽咽:“阿玥,对不起,只恨时光不复回,我定然与你同归,无论生死。” 第29章 依然温柔和暖的怀抱里氤氲滋生的是记忆中不曾消散的淡淡一缕香,这熟悉而清冽的香味和着柔珂夹杂浓重鼻音的强烈自责话语一同萦绕在棠辞的耳畔,它们化作一根根攻城巨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狠狠撞击棠辞面对柔珂时从不设防无法紧闭的心城,倏尔便是轰隆巨响,城墙坍塌。 棠辞木然僵硬的身体在柔珂的怀里渐渐舒缓,她正靠在柔珂的肩上,下颚正抵在柔珂纤瘦的脊背上,如此近的距离不是没有过,却是经年以后第一次实现了幼时稚嫩童真的心愿,她终于能够长到和柔珂一般高的年纪,与她比肩而立,与她平视相笑,再不是那个逼着自己硬撑下许多白米饭后仍然矮矮小小常需要长手长脚的柔珂停下来等候自己的小女孩。 棠辞迟疑着伸出手轻轻抚触柔珂披散在脑后的如瀑长发,儿时将将漫过半腰的一头青丝如今已淌到腰际。她不由在心里想,十二年究竟有多长,是自己身量拔高的长度还是柔珂长发及腰的长度,亦或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似乎永远不会停歇静止的长安街那般长,还是如皇宫从午门至玄武门贯穿南北的长街? 神思分散游走间,装着画卷的锦盒从左手中脱落,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将目光顺势移至掉落在地的锦盒上,头脑中蓦地一道惊雷并闪电炸开,呼之欲出的答案不再湮没于黑暗中,它鲜血淋漓地从断壁残垣中挣出,长鞭一甩挥断所有缴械投降的白旗,当它骑着伤残不堪的老马出城与敌军谈判时,眼见对方鲜衣怒马金戈铁戟,才恍然大悟十二年的光阴虽不过弹指一瞬却宛若不可跨域的山川沟壑横亘其间,若近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于己于敌军皆是如此。 棠辞狠下心强行推开柔珂,整了整被揉乱的衣襟,拾起地上的锦盒,冷笑一声:“以往听闻郡主过待嫁之龄仍为并无夫妻之实的先太子守身如玉,臣心生钦佩也常写家书告知家母,若娶妻当娶此等忠贞女子。不意郡主竟是如此道貌岸然虚有其表之徒,怎么——豫王府里没有男人可浇灭郡主心中燃烧不尽的*了么?还是郡主本就是如此放荡成性水性杨花的女子?郡主身为妇道人家却常抛头露面自是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臣仕途初始还指望着有朝一日官拜九卿光宗耀祖,恳请郡主高抬贵手另择他人!” 柔珂不禁怔了半晌,轻眨眼睛,几滴强忍许久因暌违重逢而欣喜不已的泪珠在意料之外的措手不及中无声坠落,眼角下的那粒泪痣亦被水光烛光遮掩得影影绰绰。 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永嘉……” “臣先前并不知晓郡主口中的‘永嘉’是何人,现下知晓了反倒觉得可笑。”棠辞向房门走近几步,只留一个普普通通无甚意味可流露的背影给柔珂,语调依旧充斥鄙夷与冷漠,“先帝与懿慈皇后的嫡长女?不是十二年前在逃往云州的途中不慎落水遇难了么?死人一个竟让郡主如此牵肠挂肚,宗人府里头她的那份宗碟怕是不知在哪个偏僻角落里落了层厚厚的灰罢?既如此放不下,不如去云州江畔多烧些纸钱,多祭祀些果品鱼虾,兴许哪日便能打动河神,令她投胎转世与你再续前缘。” 棠辞的每句话都似一把利刃在切割柔珂的心,还不待她稍稍喘气休息,另一把尖刀便紧接着直刺进心口,剜掉累累伤痕上新长出来的粉肉,如此循环往复,深入骨髓的疼痛早已弥漫到全身,她被累得再无法多说一句话,连瞥眼去看棠辞开门离去的勇气也荡然无存。 疾步走出柔珂的居所,棠辞在毗邻湖畔的一片假山中停下脚步,这里空寂无人,只有天上一轮寂寞的圆月当空。 狠狠抹了把眼泪,她后悔对柔珂说出那么言不由衷又伤人至深的话,她却又不后悔借此机会当头向柔珂泼一盆冰寒彻骨的冷水,将她的那些留恋与温存、善意与自责统统切断在步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途中。 自打脱下女装,换上男装以来,自打重新步入京城以来,自打及第为官以来,棠辞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那么许多可选择可不舍的权利与机会,她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一条连她自己也无法保证胜券在握的不归路,一条注定不能牵连无辜的不归路,遑论有这么一个自己心中那么在意的人一门心思地非要和自己扯上瓜葛呢? 却说张吉遵照皇帝的吩咐去给宜阳叮嘱几句,竟给守在门外的池良俊给拦住了。 张吉听罢池良俊告罪解释的话语,隔着窗纸远远望了一眼,掩嘴笑道:“所以说事无绝对,什么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的话却是当不得真。奴婢自小在内书堂念书,初时也是对那些个经史子集望而生畏,后来内书堂的老先生告老还乡了,换了个讲道理深入浅出的年轻先生,奴婢这才一头钻进书本里去寻读书人常挂在口中的什么黄金屋、颜如玉呢!” “谁说不是呢?”池良俊同望了手捧书卷的两个影子一眼,拉着张吉边走边道,“咱殿下如今可是一日不读书便浑身难受。方才赴宴归来后沐浴焚香,殿下本是两地奔波劳累后反倒不得安歇的性子,我正寻思着命人传一碗安神的汤药来,她却命我将陆大人找来与她读几本诗集,试试可能安睡。我在外头候了半晌,里头静悄悄的,看影子似是许久未曾动过了,也不知究竟歇下没有,便不敢让你进去打扰。公公也来得巧,今晨积攒的枝头雨露还剩下一份,你带回去泡茶喝保准新鲜滋润,权当这趟差事劳累的报酬了。” 房内。 轻声颂读诗篇的声音不知几时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陆禾放下手中书稿,便见对面的宜阳已睡倒在桌上,手中还半握着一本将倾未倾的破旧诗集。 明明是你睡不着强行将已经入睡的我唤到这儿来为你念书催眠,怎地灯花还没剪过几次,自己却先撇下我睡着了呢? 陆禾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来依次将房内高大灯盏上的蜡烛一一吹灭,只余下床榻旁的两盏灯孤零零地相互映照着。 走到宜阳身边,她却不禁犹豫踟蹰起来——是要将她抱回床榻上还是索性不管她?亦或是……出去唤宫婢来服侍她歇息? “母妃……别走……”睡梦中的宜阳蓦地低声梦呓。 陆禾闻声却听不真切,好奇之下便矮身下来凑近去听,哪知贴耳半晌竟又归于静谧。 正奇怪间,偏过头来却与宜阳一双洗尽铅华突显纯真天然的乌黑瞳仁撞了个正着,只是这双眼睛周围却被染了圈淡淡的红色。 宜阳疑惑而纳闷地看了陆禾一眼,读出她眼中来不及掩饰的些许怜悯后很快别过脸去揉搓通红的双眼,嘟嘟囔囔:“我何时睡着的?你竟不寻件披风与我披上?害我做了个噩梦。” 想起近日来闲暇时刻池良俊与自己说的只言片语:太子殿下自五岁起依照祖宗家法进京入宫与诸藩王世子一同担任先太子侍读,鲁王殿下又与宜阳殿下打小性情不和。昔日尚在齐州王府时,整座王府里没有一个适龄投契的玩伴儿,宜阳殿下儿时身子又不甚好,成日便只与王妃待在一处,是以母女感情比寻常人等好上许多,但总在长辈身边不出门走动终归没养成容易与人熟络的性子。今上登基前几日,王妃猝然离世,此后陛下因对王妃心中有愧,很是溺爱宜阳殿下,难免被惯得性情倨傲尖刻了些,这么些年我看起来,她骨子里却是极好的,陆大人大可放下先前心里的嫌隙放心亲近,说句僭越的话,权当做姐妹之谊罢。 陆禾尴尬的轻咳几声,脸色也有些红晕,嘴上顺着宜阳的话胡诌一通:“嗯……先前臣在静心读书,沉浸于书海中无法自拔,是被殿下噩梦中惊叫的声音弄醒神的。方才却在犹豫是否要唤醒殿下,究竟没这个胆子,是以才……” “没这个胆子?你胆子莫非还小了?”宜阳轻笑几声,听来心情却是不差,“讲学第一日敢和我同榻而坐,第二日敢喝我的茶,第三日敢坐在我的位子上令我无处可坐,第四日敢罚我抄书,第五日敢劈头盖脸地骂我……” 要是此刻不打断,还不知事实得被扭曲成什么样子,陆禾头更低下几分以示谦卑之意:“第一日实因臣先前自作自受被殿下罚跪了几次,双膝累了青紫疼得难受,不得已之下才无奈僭越。第二日却是讲学时殿下您觉得臣的那杯茶看着更好喝些在未告知臣的情况下遂一口饮尽,臣口渴无奈之下才错喝了殿下的茶。第三日莫非不是殿下令臣坐在高位,您奉茶与我全师徒之礼么?第四日虽是抄书,抄的却是您要供奉给陛下的佛经,您不是还命臣也同抄了几本么?第五日……”陆禾说到此处,轻叹一声,嘴角满是苦笑,“本朝尊师重道,若让陛下知晓殿下您趁臣午睡时在臣的脸上画王八,还命府内众人不许声张,使得臣归家时一路出丑,怕不是一顿骂如此简单了事了罢?” 宜阳被这连珠炮似的反驳弄得脸上飞过几片彤云,她亦是轻咳几声,正四处寻找可为自己解围逃开这个窘迫话题的事物,瞥眼却见自己手中一直握着的破旧诗集,于是看向陆禾,挑眉问道:“你如今月俸多少?竟穷到没钱买本新书了么?” 第30章 “臣衣食无忧,并无此顾虑。”陆禾看向宜阳手中那本诗集,眉眼弯弯地笑道,“这诗集是数年前教臣读书习字的私塾先生所赠,赴京赶考前,先生亦常就此诗集与臣指点说教,其上留有先生不少批语与印戳。因意义非凡,臣爱不释手,几乎随身携带,翻阅的次数多了难免损坏纸张。方才池大人遣人过来传召,臣情急之下无暇翻找其它书籍,只得将它带了来,让殿下见笑了。” 宜阳闻言信手打开一看,果见每一页泛黄的纸张上皆密密麻麻地布着蝇头小楷——这是陆禾的字迹她是认得的,而蝇头小楷的下方却排着两三行不等的中肯批语,细辨之下字体分明是已过世的先帝皇伯父所独创的柳风体。她再粗略翻了几页,竟觉得这两种形神差距颇大的字体水乳交融般结合在一起,你来我往之下形成了平缓水流中的漩涡,内里传达表现出来融洽谐和的精神交流思想沟通迫使她逐字逐句地读下去,读到最后更莫名其妙地腾升出一股闷气。 合上诗集,宜阳被陆禾脸上过于灿烂明媚的笑容又灼伤了眼睛,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知道只有陆禾当真开心快活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有那么一瞬,宜阳有些嫉妒陆禾心心念念与自己提过好几次的那位私塾先生,可当她还未来得及依着蛛丝马迹寻找这些在以往看来荒诞得可笑的想法源头所在时,它们却早就逃之夭夭无迹可寻了。 “你说教你读书习字的先生赠你诗集,那你身为我的先生为何却与我没有馈赠?” 陆禾听得一愣,支支吾吾了片刻才缓缓答道:“臣并不知晓殿下喜欢何物,且先前曾因林孝通大人罚责殿下之事惹恼了殿下,不敢再自作主张,犹恐挑选的东西入不了殿下的眼。” “你方才不是还教导我尊师重道么?你是我的侍讲先生,是我的老师,无论你送什么,我都会欣然接受并好好保管爱护的。”宜阳瞥了眼犹自握在手中的诗集,轻笑一声,“总不会比它的待遇还差便是。” 是被诗集熏陶了一夜的缘故么?怎地今夜宜阳温柔和顺的如此奇怪? 陆禾暗自思忖一番,无果后恰好听闻灯花噼啵爆裂的声音,忙躬身道:“殿下此刻可有睡意了?时日不早了,应当早些歇息才是。” 宜阳点点头,站起身来,伸开双臂,看向陆禾,自然道:“为我更衣。” “……”陆禾又一躬身,嘴角有些抽搐,“臣这便去为殿下传唤宫婢。” “不必,你来。”宜阳果断的回绝了陆禾的推辞,还很是轻松地戏谑道,“你总不会穿了这许多年男装,便连女人都不敢碰了罢?只是一件宽松的外袍,竟将你弄得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陆禾现下才算是明白过来,这位小祖宗一日戏耍捉弄一次自己的把戏又要上演了。 她不禁一面腹诽埋怨这种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一面又认命地走到宜阳的身侧,双手哆嗦着为她解下外袍的系带。 两人之间相隔极近,陆禾再如何想方设法地逃避躲闪,也没法忽略宜阳自上而下直视自己且悠然自得的目光。 屏息凝神,头低得不能再低,明明在做正经的差事,却被宜阳的眼神盯得耳朵和脸颊一块儿发起烫来,心一慌,手一抖,衣袍上的一粒扣子便被自己扯脱了。 “臣……”陆禾刚要跪下请罪,却被宜阳一手揽住,并微微笑道: “一件衣服罢了,明日着人修补即可。为何这么惊慌,我竟可怕到了这种地步么?”宜阳自己将外袍脱了,交到陆禾手上,“我这就歇下了,你也回去罢。” 陆禾应声告退,脚步放轻踏出房门后长舒了一口气:岂止是可怕,简直无理取闹不可捉摸到了极点!若不是之前看了先生托陆叔带到京城的手书,怕是自己的耐心早被磨损得一干二净了。 虽如此说,陆禾还是打心底里承认宜阳确实如池良俊所说,于兵法军务上道头知尾,颇有其父的风范,假以时日定是不世出的将才。当年皇帝既然在齐州兴兵起事,历经沙场百战登上帝位俯看九州江山,如今生了一个与自己很是想象的女儿,怕是忧虑远远大于欣喜,也许在心里无数次地苦恼过为何宜阳不是个儿子。延请了林孝通这等大儒做宜阳的侍读先生,却将书本知识几近严苛地圈困在于阅历才能皆无所增益的范围内,明着确是娇宠纵容,实则将她防范到了十成,虽这是皇帝身为君主固守四海不得已的抉择,细细想来还是颇令人心寒。 中秋宴飨舞乐戏曲一切承应之事许生自然不敢当真交由司乐置办,那日从登闻鼓院出来后便快马加鞭地赶至沁园,一刻也没歇息,领着教坊司既定乐工舞女等彻夜达昼地排演练习。宴罢,眼见并没因为林绾的变故而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纰漏,他这才长吁了半口气,寻思着趁热打铁将林绾的事情禀告给柔珂,顺顺当当地把吊在嗓子眼儿的另外半口气一并轻松快活地吐出去。 在门外候了半晌,才见一名宫婢端出一盆清水,另有许生曾见过的贴身侍奉柔珂的婢女樵青唤自己进去禀事。 武安侯的嫡长子韩护是京里出了名的浪荡子弟,仗着位居九卿又兼世袭爵位的父亲庇佑,向来横行无忌藐视王法。哪怕业已三妻四妾于美色/□□上犹不满足,曾在京城买下一间宽阔的别院,圈养或是他人进献或是自己从青楼妓馆里掳掠而来的年轻貌美女子,日日行*之事。期间亦曾有女子不堪其辱从别院里逃出,往顺天府衙击鼓报案,却每每被凭空生出的三两人证物证冤作敲诈勒索之徒,蒙受牢狱之灾。 即便不常驻留京城,柔珂对这位恶名昭彰的小侯爷不可谓不耳熟。 此刻,听了许生所说,两弯秀眉不由紧紧蹙起。 “虽有内务府的姑姑们照应,但想来依照宫里的规矩仍旧在学习礼仪律法,并未切实落入宫籍,左右还有约莫一个月的期限。”柔珂敛眉思忖了片刻,抬头看向许生,“韩护那儿可还有动静?” 许生苦着张脸,哈腰道:“动静大了去了。登闻鼓一旦响了,都察院那儿必有记档,即便武安侯也得花不少力气摆平这事儿,听说已勒令那小侯爷在府里闭门思过,怕是这自小生在金山银海里的小侯爷头一遭受如此冷待,暗地里定将林绾恨得牙痒痒的,只等着来日寻个由头好生折磨解恨呢!这不,臣先前不是想着人替林绾张罗她爹的丧葬之事么,一刻前才得了消息,说是整座京城里一家肯贩卖寿衣及棺材的铺子也无。亏得天凉,遗体搁在灵堂里倒尚未散发恶臭,可再过几日便是头七,眼下却连入土为安都成了难事。” 柔珂听得心里一阵愧疚不安,当初是她举荐林绾入的教坊司,不曾想好心却办了坏事,累得林绾家破人亡不说,还逼不得已入宫为婢。 “入殓的事倒是简单。”柔珂站起身来,吩咐樵青伺候笔墨,敛袖提笔,行云流水地写了一页信纸,装在木匣内,递给许生,“明日启程回京,你寻个时机将此信带到豫王府交给温伦,他自会将事情办稳妥。京城里莫非还有胆敢不与豫王府打交道的商铺么?” 豫王府虽如今日渐式微,可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成祖年间传下来的厚实家底家业,岂是他武安侯一介怂恿教唆主子造反称帝一朝得势的卑劣之徒可比? “还有,你令林绾去宫里避难的事怕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此番由豫王府手底下的人出面置办丧事,他韩护看在眼里知根知底后定会多几分忌惮,如是一来,倒还可将时间再拖一拖。到得年底,海州关口开放,可趁机将她安插至商船内,往邻国躲上一年半载再悄悄回来。”柔珂在心里将整个过程推演了三四次,务求缜密细致,又道,“虽如此说,本朝人极重视家国二字,轻易不愿背井离乡。过几日头七,你偷偷将林绾从宫里接出来为她父亲尽尽孝道,顺带询问她的意愿,她若是不肯,待我回京后再寻机进宫与她详谈,再不可让她平白无故受牵连委屈了。” 许生连声应是,又因柔珂本就是常出京四处游山玩水的性子,听闻她话中有离京之意并不以为奇,遂告退离去。 待许生走后,柔珂揉了揉眉心,看向一旁嘟着嘴满面不忿的樵青,问道:“我令你交代王安的话可曾传到了?” 看着柔珂微微肿胀的双眼,樵青心里还是忍不住腾腾燃烧怒火——这该死的棠辞,竟有能耐把自家郡主惹哭了?于是回话时也很有股耍脾气的意味:“不就是让王安说与那老板听将珍宝斋账本上棠辞的那一页给撕了么,这么点小事我还会办不好么?” 柔珂丝毫没有注意樵青语气中的忿忿不平,她此刻满脑子满心里都装着棠辞,无论棠辞如何否认如何恶语相向,她坚信棠辞就是永嘉,十二年前她错过了一次便得花上这么多年岁来苦熬来久等,现下她已长到真正可为她庇护风雨的年纪,再不会任由她独自一人面对漫漫前路的艰难险阻与鬼蜮人心。 “撕的痕迹怕是过于明显,如今已是阽危之域必得时刻提防。明日回府收拾行装的时候你再嘱咐他一句,让珍宝斋的老板重抄一份账本,先前的那份还是烧了为妥,多的不必说,那老板若想长命百岁务必照做,务必守口如瓶。” 樵青讶然道:“收拾行装?去哪儿?” “云州。”柔珂顿了顿,又悄声道,“莫要声张,只你我二人知道,向外便说是去陵州赏枫叶即可。” 第31章 太子是日从文华殿下学归来,便命人将詹事府新上任的詹事丞棠辞给召了来。 澄蓝穹宇下庄严恢弘的宫殿,飞檐瓦当下精雕细琢的祥云斗拱,朱红宫门上的椒图门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与十数年前的东宫相差无几,可放眼望去,洒扫内侍与守护兵士皆是陌生面孔,再不会有那么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锦袍玉带,笑容明净地出门相迎了。 棠辞一面想一面走,并未留意前方正踉踉跄跄地晃过来一个双眼蒙了黑布,将将漫过成人双膝高度的小女孩。 “砰——”小女孩猛地撞上棠辞,险些跌倒,幸得棠辞及时反应,矮身抱住了她。 领着棠辞进来的内侍见状忙哎哟叫道:“小主子,好端端地把眼睛蒙上作甚,得看不见路了。来,奴婢帮您把它摘下来。” 不待内侍近身,这小女孩动作便极为灵巧地自个儿取下黑布,茫茫然地看向眼前这个身着青衣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陌生少年。孩童大多怀着赤子心思,最容易分辨人的眼神脸色,判断于自己而言是好或坏——当下,她不禁略略向后退了几步,眼神胆怯而怵惕,直至身后传来母亲熟悉的脚步声响。 “临安,又在胡闹了。”太子妃李氏款步走来,弯腰将尚在发怔的临安抱在怀里,点了点她的额头,含笑轻斥,“令你临的字帖可曾写了,这便出来戏耍,当心明日先生查验功课罚你板子。” 棠辞躬身一揖:“臣詹事丞棠辞参见太子妃。” 李氏早就远远望见了她,此刻近身一看,不由称赞:“你就是棠辞?果真仪表堂堂,难怪宫里这些个婢子们喜欢传阅你的诗文集子,不识字的也当宝贝似的随身携带。” 假若太子弟弟还在世,现下也该娶妻生子了罢。虽然眼前的李氏与临安按血缘辈分来说,也是自己的嫂子与侄女,可棠辞对她们却只有满腔的嫉恨,再无其他。 棠辞的视线在李氏与她怀里的临安之间短暂地盘桓几番,随后谦逊道:“太子妃谬赞了。” 临安在怀里很是不安分,异于往昔,李氏轻轻抚着她的脊背以作安慰,向棠辞道:“殿下在厅内与几位先生议事,大人自去便是。” 待穿过游廊,李氏垂眼看向犹自惶惶不安的临安,关心道:“怎么了?” 临安环手将李氏的脖颈圈得牢牢的,小脸扭作了一块儿,瑟瑟道:“小哥哥……凶……眼睛……” 这般语无伦次,李氏也只当做是临安初次看见棠辞的不适反应,虽想到如今膝下只她这么一个女儿,却并不作娇惯的打算,将道理一一说开了:“适才那位长得很漂亮的哥哥,是你皇爷爷才派来与你爹爹做事的,你是君,她是臣,有甚可怕的?多见几次便能好了,万不能在他人面前懦弱胆怯,晓得么?” 假山处有一青衣内侍向前躬身撅着屁股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大将军,奴婢求你了,好歹吃点米罢!” 他忽而双手合十求神拜佛地祝祷,忽而手持一根小木棍小心翼翼地作驱赶状。 棠辞隐隐听闻似有促织叫声,遂拐进鹅卵石小道去看,果不其然,那内侍眼前正摆着一只精美的陶罐,内里有只生着大圆头,眼睛黑如点漆,皮色纯正的蟋蟀,虽看着是极好的品次,可此刻却显得有些精神恹恹,对晶莹浑圆的米粒与新鲜红润的虾肉皆视若无睹。 “这是太子殿下今年才派人寻来的齐州蟋蟀,听说最是勇猛好斗,前几日斗过一场果真将对家的那只给欺负得缺胳膊断腿。殿下一高兴,赏了个‘威武大将军’的封号给它。”与棠辞同来的内侍见状忙在旁殷勤解释,“昨儿个天气变了,忽热忽冷的,许是将这大将军给折腾坏了,有两日没吃东西了。这不——殿下才遣人想方设法地哄它吃饭,说是伺候好了有赏哩!” 棠辞听罢,微一蹙眉,并不置评,转身便走,那内侍也忙跟了上去。 到得正厅,厅内早有一干人等,多是东宫幕僚与臣属,既在一处谋事,相互见礼乃至谈天说笑时便消减了几分虚与委蛇。 棠辞先向太子见过一礼,腰还没彻底弯下去,便被太子慈眉善目地扶住了:“棠大人无须多礼,此前吏部侍郎刑大人身陷囹圄,事后你私下曾相助过其家人,可见大人乃端人正士。孤闻此消息很是欣慰感慨,苦于那时风波尚未平息恐将你拖累了,不便与你过多接触,今后却是方便许多。” 仍旧是徐徐道来的话语,仍旧是谦谦君子的风度,与儿时宫中赐宴时的几面之缘相差无几,若说不同,也不过是体型体态拔高修长的变化,再者亦不是经年后的初识,棠辞的心里却很是生出了阔别重逢后的陌生之感。 她官阶较为低微,且资历尚浅,议事时只是坐在末位静静听着,并不胡乱说话出风头。 说是议事,聊得差不多了,便有些放松的侃侃而谈了。当听闻两位虎背熊腰的武将向太子讨教斗促织的取胜技巧时,棠辞饮茶的动作顿了顿,倾耳聆听。 “孤也是去岁才喜欢上这玩意儿的,谈不上熟稔。京里近些年来时兴玩这个,听说不止酒楼设有擂台,赌馆亦随之添了新的把戏,手底下几个奴才打民间采办回来,晓得宫里清冷孤寂了些,才向孤进献了几只权当休憩时的乐事了。平日政务繁忙,却着实没空操办。” 闻至此,棠辞才将到了嘴边的劝谏之话重又咽了下去,既然未到玩物丧志的地步,想来无碍。 宜阳公主府。 “自上月以来鲁王手底下便有不少在京供职的文臣武将让陛下以各种缘由遣派往地方乃至边境州府吃土蒙灰去了,殿下向陛下吹了几句耳边风倒比御史冒死进谏还管用许多。只是,鲁王那边在宫里头也安插着眼线,虽不至于近在御前,可仔细打听下难免也顺藤摸瓜出些许痕迹出来,他亦不是肯吃哑巴亏的人,到时殿下……”池良俊说到这儿便住了嘴,万分小心地看向宜阳。 宜阳正在练字,摹的还是陆禾的范本,她头也不抬,轻哼一声道:“鲁王他能将我怎么着?我有什么把柄可由他攻讦?即便有,些许小过错至多禁足抄书,难道还能让他挑着贬为庶民发往宗人府高墙里省过终生的滔天大罪?禁足么,府里头照样可以舞刀弄剑,抄书么……”瞥眼看向陆禾端正规范的字体,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那张清秀俊逸的脸与微笑时两颊浅浅的梨涡,嘴角勾笑,“让陆禾代我抄就是了。” 池良俊一听此言喜上眉梢,巴不得赶紧回家给佛祖烧几柱高香,谢天谢地来了个陆禾,抄书这种苦差事终于落不到自己头上了! “说到陆禾——”宜阳搁下笔来,眉心不由自主地蹙在一块儿,“她爹娘来到京城以后可有什么异常?” 池良俊忙答道:“院子里都是自家人手,言行举止无不在管家刘艾的掌控监视中,听他说来,似乎并无什么奇怪之处。只是……”池良俊说着说着竟自个儿掩着嘴乐呵呵地笑起来,好一会儿才好容易止住笑,恭然禀道,“好好一处三间五架的宅院,这里开个菜圃,那里围个鸡场,东边弄个磨坊,西边搭个织机,整日里头年过半百的夫妻俩三五不时的拌嘴吵架,热闹得跟菜市场似的,那陆禾怎么看都不像他们能教出来的孩子。” “自然不是他们教出来的。”宜阳蓦地觉得心里头闷闷的,又有一些空落落的感觉,云里雾里的摸不出头绪,语气也随之低沉起来,“她可是有个私塾先生自小教她学问呢。” “那不如也将陆大人的先生请到京里来?” 宜阳果断摇头拒绝,还横了自以为是的池良俊一眼:“请什么?请她父母赴京是为了查验她的身份,请个私塾先生过来作甚,既是私塾先生,肩上定然担着其他孩童习字启蒙的重任,莫要叨扰。” 池良俊垂首应是,又觑着宜阳总眼巴巴地看向窗外,心里寻思一通后,低声提醒:“陆大人昨日说过,今日会晚些来的,殿下不如先传午膳?” 宜阳面上微红,立即心虚地将头别过来魂不守舍地看向桌上一摞的临帖,向池良俊轻斥道:“多嘴,我可没在等她,我是在看窗外那几株木槿花。” “是,是……臣多嘴……”池良俊嘴上顺从应着,却暗自嘀咕:就您这望穿秋水的眼神,还看木槿花?也不怕把木槿花神给招了来? 说来缘分也有几分奇怪,任谁如今看宜阳,再没法和初时对陆禾要打要杀的那个张扬跋扈的宜阳想到一块儿。即便每日闲暇时总不怀好意地捉弄陆禾,好在陆禾脾气好能折腾,终归无伤大雅,若往后退个十数年,不定还将她俩归为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小玩伴,付之一笑。 俗话说得好,说曹操曹操到。 听见小内侍的通报声后,宜阳忙不迭地正襟危坐起来,轻咳了几嗓子,笔尖蘸饱墨水,目不斜视地临帖,作勤勉学习的乖学生状。 第32章 虽已入秋,今日天气定然称不上吴牛喘月,可因着头顶上一轮红日灼灼,陆禾一路赶来早已被汗沁透了衣衫,两颊也染着两抹红晕,进门谒见前其实已整理过仪容,可此刻额头上依然有颗颗汗珠冒出并顺着肌肤纹理滑至下颚再坠落到地。 陆禾立于案几前,稍稍缓了缓动荡不定的心神,向宜阳长身一揖:“臣今日因事来迟了,望殿下见谅。” 宜阳听闻脚步声响后早就趁陆禾徐步进入东暖房的时机由适才的点点殷切与羞涩化作了面无表情,此刻连声音也四平八稳起来:“比昨日晚了多久?” 池良俊被宜阳的眼风一扫,也不及在心里估算时辰了,信口瞎掰:“回殿下,晚了约莫一个时辰。” 陆禾闻言忙辩道:“分明一刻钟!” 宜阳定定望着陆禾,装得很是无辜和单纯:“一刻钟便不是晚了?先生第一日便与我说‘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先生莫不以身作则?” 好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陆禾哑口无言,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是臣之过,请殿下责罚。” 宜阳并不作答,只将陆禾晾在身侧,见自己的小把戏百试百灵地得逞后低头窃笑,显出一股小女儿家的天真烂漫。 池良俊将这一日不互相作对便浑身难受的两人各自看了一眼后,再联想她俩自相识以来的种种事端,才算是明白何谓冤家路窄。又忽然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在这儿很是碍事,忙寻了个理由告退出去。 过了许久,宜阳挑挑拣拣,将几张自己认为临得尚还过得去的字帖往旁推了推,顺手将陆禾拉着坐到身侧,脖子微微上扬:“诶,来看看。” 陆禾近身一看,随口点评:“临帖时无需太过端着,那样写出来的字即便得了几分形似,也会因忽略神似空余骨架而黯然失色。” 话音刚落,便见宜阳眸中含着怨气狠狠剜了自己一眼,陆禾不由脊背发凉,努力在脸上扯出亲近平和的笑容,力求做个和蔼可亲的侍讲先生。 从案几上抽出一张白纸,用镇纸压平,陆禾又自笔架上取了一支笔来,教宜阳握上,随即自然而然地将手覆在她的手上,嘴里念念有词地一面向宜阳深入浅出地口述临帖的技巧奥秘,神情只专注地顶着眼前的一方宣纸,丝毫没有留意到与她仅一纸之隔的宜阳从始至终只盯着自己看,眸色迷惘又温柔。 两只同样修长白皙的手共同在纸上一撇一捺地细心勾画,以饱满的墨汁与恰当的力度在纸上挥洒出笔锋恬润顺畅又方正平直的“宜阳”二字。适时,从窗外飘来一阵清香花雨,径直拂过两人后四处流散,偶有两三朵木槿花瓣跌跌撞撞地与宜阳繁复华贵的发髻纠缠在了一块儿。 写完后,陆禾便将手自宜阳的手背上拿开了,并无多余的情绪流露。 而宜阳的心情却自方才陆禾欺身靠近的一刹那起,随着她这些简简单单的一举一动而莫名其妙的跌宕起伏,似纸上的点撇划捺般冗长曲折,波澜凭生,涟漪不断,呼吸微滞,面颊耳垂纷纷染上几层红晕。 我这是……怎么了? 陆禾眼见宜阳犹自捏着笔不放,脸色嫣红,只以为是她因字临摹得不好而心生羞惭,于是宽慰道:“其实比初时有了许多进益,若每日坚持拿出半个时辰临帖,以殿下聪颖灵敏的资质假以时日定会有大成的。”又细心地自宜阳的头上取下晶莹饱满的花瓣,放在一旁自比了比,寻上宜阳不解的目光后掬花相送并颔首灿然一笑,“人比花娇,臣索性借花献佛,还望殿下看在木槿花的份上,午后在练武场射箭比试让让臣的那位好友,莫让她彻底没了面子颓丧而归才是。” 怎地第一次见面时没见你这般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虽颇为不屑地冷哼一声,宜阳到底还是将花瓣接了过来,小心翼翼生怕揉皱弄碎似的虚握在掌心,嘴上仍然得理不饶人:“先生馈赠礼物倒是省心方便,随手抓来即可,我若不收下反倒还成了无礼之人。” 陆禾闻言不禁腹诽:说得好似你何时有礼过一般。 掩嘴轻咳几声,陆禾自身旁铜盆里取了手巾擦了额头上的汗液,又洗净双手,踱步至宜阳对面,周身井然地端坐下,一本正经地说教:“哪有学生总张口向先生讨要礼物的道理,一次两次便罢了,多了可是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了。殿下每日自用心听课,虚心求教,臣若体察到殿下的用心勤恳,定会嘉奖。” 莫非这几朵早晚得枯萎残败的花瓣便是陆禾前些日子应允自己的收徒礼?宜阳暗忖间,悄悄自案几上顺了一本崭新轻薄的书册,将花瓣一一抚平后很是庄重小心地装在其中。 陆禾笔走龙蛇地在纸上默写出今日要向宜阳讲授的篇章后,抬眼便见宜阳的细碎动作,瞥了眼她手上的那本书册,诧异问道:“现下京城坊市竟有人抄录臣的诗文集子出来贩售了么?” 顺着陆禾视线所至定睛一瞧,宜阳不禁喉间一梗,很是镇定地信手将书册往案几上一甩,面色冷淡地置评:“先生写的文章词赋遣词造句未免太过质朴,流于俗气,难怪民间大字不识一个的小百姓小女儿都喜欢买上一本。这却是我自府中婢女手中偶然获得的,才将将翻了几页。” 陆禾显是连日来习惯了宜阳似乎言不由衷的尖酸刻薄,浑不在意,反而婉然一笑:“臣资质本就平平,怎及得上本朝几位大笔如椽的鸿儒文豪。这么一本诗文集子流传于世,臣颇有些担心传阅后反会误人子弟呢。” “误人子弟么……倒也不会。”宜阳并不乐于听见陆禾自贬过谦的话语,心底忙暗骂叮嘱自己下次莫要将话说得过满,圆都不好圆回来,略一沉吟后方道,“先生好歹也是一甲榜眼出身,单凭见地深远视野开阔自非寻常人等可比。” 陆禾头一次受宜阳当面夸赞,怔了怔后拱手笑道:“谢殿下赞誉,臣自当倾囊相授,不令殿下当真如他人所愿沦为潜蛟困凤。” 撞上这双漾着笑意又灿若星辰的眸子,偏生嘴里说的还是一番发自肺腑的诚恳承诺,心跳蓦地紊乱躁动,宜阳忙垂下头来,仍是平平淡淡的语气:“请先生讲学罢,今日事情却是颇多,不宜耽误的。” 讲学了一个时辰,用午膳后稍事休息了一番,不多时,便有棠辞的拜帖传至。 池良俊将棠辞引领至前堂,与陆禾饮茶叙旧,静候宜阳。 因自沁园行宫回京后,棠辞升迁至詹事府供职,难免要熟悉新上手的政务,也免不了比以往更为繁琐的人情往来,有时忙得连吃茶饮酒的功夫都顾不上,是以与陆禾已算是阔别数日了。 头戴阜纱唐巾,月白窄袖纱袍修身,蓝色缘边的青色软带束腰,眉目如画身形玉立,依然是一派风流倜傥的俊秀模样,脸颊短短几日竟消瘦不少? 陆禾端详半晌后向心不在焉的棠辞揶揄道:“那詹事府是个苦差不成?怎地将你累成这般模样,两只眼睛乌青青的,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夜里上房偷窥的采花贼呢!” 嘴上不说不提,可心里总难免记挂着柔珂,也不知那日后她……伤心难过到了什么地步,可曾彻底死了心?棠辞如此这般的日思夜想,又兼再未听闻柔珂的消息,心思沉重之下难免夜不能寐茶饭不思,亏得身体底子尚好,否则当折腾出病来。 不待棠辞回话,换了一身戎装的宜阳已自眼前缓步走来,毫不收敛地将她上下打量一通,又向陆禾嗤笑一声,道:“长得比你还标致,难不成——”向对自己躬身施礼的棠辞轻轻看了一眼,语气忽地转冷,“又是个女人?” 陆禾脸色微变,而棠辞则泰然自若,不假思索道:“世人皆好以貌取人,殊不知一张皮囊有甚值得在意?是男子也好是女子也罢,国家于社稷政事上自当举贤任能,又岂有埋没人才之理。”又扫了一眼身后的陆禾,歉然笑道,“虽如此说,陆禾是臣的同乡好友,颇为投契,也知她女扮男装入朝为官即便逼不得已可着实触犯律法。得见殿下如此宽宏大度,不愧为向来以宅心仁厚得众人称道的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妹妹,且容臣替陆禾恭然拜谢。” 说罢,当真规规矩矩地俯身作揖。 池良俊早前便想附耳告知宜阳几句,哪知被这急性子的主子捷足先登了,还口无遮拦地又将陆禾的身份秘密说了出来,虽左右皆是府里头信得过的奴仆,当下也不由在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好容易逮着棠辞说完话的空当,忙将棠辞得了陛下旨意如今已在东宫詹事府为太子谋事的实情悄声说与宜阳。 但见宜阳又扫视了棠辞一番,眸色相比先前却已是柔和不少,也没了那许多戒备和警惕,绕过方才令众人胆战心惊的话题不谈,走向前道:“日落西沉,已不大热了,不如先去练武场试试身手罢?” 第33章 秋草马蹄轻,角弓持弦急。 风吹旗动,骏马嘶鸣,你来我往之下,已于箭靶上决出胜负。 宜阳兜马向前巡视半晌,两相比对后,将棠辞正中红心的箭矢一一拔/出/来,观其箭痕深浅,随即看向身后半步外的棠辞,淡淡道:“是我输了。” 棠辞亦是一笑:“承殿下相让,是臣侥幸赢过一回。” 池良俊与陆禾均不是擅骑射之人,方才也只安坐于马背沿场地边缘静静观望,此刻慢悠悠地踱到两人身后,倒是池良俊率先开了口:“只一局,权当是松松筋骨罢了,哪里能作数?时日尚早,不妨再行几回合!” 这棠辞瞧面相本是极机灵的模样,可怎地比陆禾还实诚?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出浑身解数让主子丢了面子,又没甚奖赏可取。 棠辞抚了抚身下马匹的鬃毛,抬头轻笑道:“亦可。” 瞥了眼池良俊身侧骑着一匹高头骏马的陆禾,见她神情依旧清淡,宜阳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自她身上收回,扔了手中残缺的箭矢,又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既如此,再战一局。单只骑马射箭不免乏味烦闷,不知棠大人可会玩击鞠?”本就是不服输的人,难得堂堂正正受了回挫折,心里失落是定然,虽其中大半源自自己的轻敌,可输了便是输了,并无狡辩回寰的余地。池良俊为自己挽回脸面而设的台阶若换作往日,定是倨傲着不肯看一眼,此刻却很是不甘心莫名丢失出风头夺眼球的机会。 池良俊亦是听得傻了眼,这击鞠是簪缨世族乃至皇室宗亲这等身份尊贵腰缠万贯的人才喜好的玩乐把戏,棠辞出仕前不过一介商贾之子,他家殿下如此刻意地刁难人,还装得没事人似的,脸皮竟比以往厚上几分不止。 哪知棠辞闻言后轻松一笑:“粗通一二。” 于是一行人等又转战马球场。 自府内精兵中各挑五人,一列左手臂系蓝色布条,一列左手臂系红色布条,由池良俊与陆禾共同裁定进球判筹之事。 两列共十二人,十二匹马也皆乃上品马驹,场中站定后两相对峙,勒马轻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枚拳头般大小的精巧木球飞旋至半空,不及落地便被棠辞队列中一名急功近利之人高挥球杖将其归于己下,策马游走,犹还记得将木球传给棠辞。棠辞左手执缰绳,右手持球杖,以偃月形的球头运转木球,连马带人,身形疾如闪电,浑不似她所谓的“粗通一二”。 宜阳此番虽未轻敌,可终归球场瞬息万变,人来人往间极难掌控局面,眼见棠辞已近身球门,忙狠狠拍了几下马屁股,追将向前,刹那间几乎可与棠辞并辔而行。 宜阳队列中的几人见状,也驱马追赶,十分默契地在棠辞与球门间连起了人墙。 棠辞嘴角微勾,手腕轻提,将地上安安稳稳绕着圈滚身的木球击飞,越过眼前高耸的人墙,方向正是朝着数百步之遥的球门。 一时,场内众人无不停下脚步移目而望。 待再回过神的时候,却见棠辞悄然奋起直追,重又挥杖带着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正打着旋儿的木球跑,宜阳一队的人再想阻挠,为时已晚。 俄而,一道漂亮的弧线如天边流云般落入球门,铜锣声响,棠辞队列得一筹! 高台之上,比起池良俊的坐立不安和埋怨不休,陆禾显得镇静许多,吃着可口的香瓜不发一言,只是视线不由定在其实球技高超深藏不露的棠辞身上,见她唐巾武袍脚蹬黑靴的立于马上,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手臂上系着蓝色布条的精兵卫士皆众星捧月地围着她欢呼雀跃,而她只嘴角含笑自不窃喜亦不傲然,很是有番浑然天成宠辱不惊的风骨。 这贵族子弟才精通的击鞠,不意棠辞竟如此娴熟,饶是陆禾也不禁在心里落了疑惑。 反之,宜阳也定定望着陆禾,循着她的视线看向棠辞后心里生出几分失落与懊恼,当将与陆禾的眼神相撞时又忙调转马头,只留了个高挑纤细的背影给她。 许是愈挫愈勇,自射箭与击鞠第一筹落败后,宜阳领着队列中的人马很快拿下第二筹。 眼看天幕欲黑,遂改为三局两胜制。 赢了一筹后,宜阳反倒不那么在乎胜败之分了,与棠辞你追我赶之下几乎将整个偌大的球场沦为只她二人嬉戏博弈的地方,方知彼此于击鞠一事上其实不相伯仲。如是一来,决胜局的进行便显得尤为艰难,屡次三番的击球入门都被对方阻拦下来,众人起先还会扼腕称叹,到得最后个个都显露出疲态倦怠,□□的马匹亦是喘着大气马腿打颤。 好容易,宜阳一击即中,胜局拿下,却只因棠辞的坐骑早疲于奔波,慢了几步。 勒马呼停,哪知马驹两条前腿忽的发软,跪倒在地,宜阳松懈之下自马背上滚落。 看这场持续了两个时辰的击鞠看得两眼眯缝直打呵欠的池良俊见状,悚然一惊,忙几步跃下高台,紧随其后的陆禾亦是一脸凝重——假若宜阳因与棠辞击鞠摔伤了哪儿,怕是在场诸人皆难逃其责。 结果近身一看,宜阳由棠辞搀扶起身,脚步微跛地走着,拍了拍棠辞的肩背,大呼痛快! 棠辞本想请罪,见她笑容明朗清爽本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容貌五官又果真与自己乃至与静慈有几分相似,再者十二年前稚子何辜,于是也卸下心中两三分源起其父的恨意,莞尔道:“时日方长,可来日再战。” 语罢,棠辞自己都好笑地怀疑起这话的可信度几何。 时日方长? 来日……却定是再战的。 而宜阳,却是高高兴兴地应了,脸上扬起的笑容似是几辈子没这么快活过一般。 本想邀请棠辞在府中留用晚膳,才吩咐了庖厨,前门便有人通报,言说一名唤作渔僮的仆从有急事要告与棠辞。而棠辞亦深知如此时辰,渔僮莫非要事不会来寻,忙告罪离去。 虽说宜阳并不将些许小伤放在心上,池良俊哪敢大意,忙不迭地命人传唤医官。 待棠辞走后,闻讯而来的医官自诊脉并查验伤势,亲配了药膏后叮嘱几句遂交由宫婢抹药。 两条小腿上擦破了数道细且长的血痕,双膝青紫,其实并非大伤,可搁在如羊脂软玉般细腻滑嫩的肌肤上,自然而然地使人心生怜惜。 许是那墨绿药膏沁入伤口难免炽热刺激,宜阳咬紧下唇忍痛。 池良俊隔着一道质地轻透的帷幕看得一阵心揪纳闷,不由和声劝道:“殿下,疼便呼出来罢,您往日不也……” 余下的话皆被宜阳的一记眼刀剜成零星碎片吞回腹内,再不敢言,只朝静默观望的陆禾拼命使眼风。 陆禾直愣愣了半晌,见池良俊那双眼睛跟抽筋似的一会儿扫扫宜阳,一会儿扫扫自己,良久,方醒过神来。 又见宜阳将轻薄软嫩的唇瓣咬出了丝丝血迹,心里不禁腹诽,适才不是还说不疼不碍事么,怎地眼下疼出了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略一迟疑,走向前几步,撩开帷幕,往上卷了卷宽大的衣袖,露出肌肤如雪的手臂,伸向前道:“殿下若不嫌弃,还是咬臣的手臂止痛罢。” 池良俊不禁看呆了,瞪大了双眼:我的个乖乖,只是让你去说会儿话,扰乱她的心神,绕开眼下疼痛难熬的光景,你竟肯径自做出如此牺牲? 他却哪里知道,这不过是以前鞠梦白曾对陆禾使过的招数,百试百灵,是以,陆禾转瞬间才这般反应。 瞥了眼眼前光滑白皙的手臂,宜阳别过头去,蹙眉愠怒:“谁疼了?我不疼,你瞧你浑身汗渍渍的,还不赶紧着去洗沐一番?” 话音刚落,自己却疼得倒吸了好几口冷气,惹得房内众人忍俊不禁。 池良俊低低地叹了声气,这其实也是为何宜阳每每小伤小病的时候,整座府邸伺候起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天不怕地不怕的宜阳殿下,竟然怕疼,还怕到了骨子里,惹得皇帝但凡听说宜阳受伤生病都得赶至她身边陪护。 虽说君命不可违,可怪只怪这好面子的主子生着一副其实很讨人喜欢很讨人怜爱的长相,此刻疼得狠了,再如何忍,两弯桃花眼里业已渐渐点了些许泪光闪烁。 陆禾不走,并躬身告罪,随即趁宜阳欲发作怒斥的时候,将手臂上细白的嫩肉伸至她嘴里,任由她咬着自己。原本做好了咬牙忍痛的打算,哪知宜阳嘴下力气十分留情,反倒酥酥麻麻的,还有些痒。 殊不知宜阳自己攥紧了拳头,微仰着头偷偷觑着陆禾温润如玉的下颚,含羞窃笑。 棠辞展开秦延递给自己的奏折,徐徐念罢,留意了是谁的奏本,又弹劾何人,向秦延问道:“湖州监察御史徐良平其人在一众御史中已算得上心平气和温文尔雅,什么事将他逼至如此地步,还参的是湖寻二州的布政使?” 秦延抚须沉吟,长声喟叹,语重心沉:“近来秋收,年初瑞雪兆丰年,春夏二季也几乎无灾无害,本该是穰穰满家的好年头。岂知上个月接连五日的暴雨冲垮河堤,淹没农田,湖州的谷仓粮库亦是毁于一旦,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 “那又与寻州何干?” 棠辞的语气平平,并无秦延所想的忧虑心焦,他不由心中微震,眉头拧起,许久,才舒缓了面容,忿忿道:“湖州布政使沈旭周唯恐此事传至京城,官帽不保,他与寻州布政使原俊也乃多年挚友,两人遂串通起来,私自改了河道,妄图将洪水引至寻州江河,以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雨过天晴后向朝廷上报个小灾小难,待赈灾的银子拨下来了还能趁机贪墨!”他说到愤慨处,已踱步数圈,指了指头顶,怒道,“老天哪是当真不长眼的?雨越下越大,涝灾非但没能减轻,反倒连累了寻州几个富庶郡县一道遭了秧。整一个月!整一个月湖寻两州的受灾百姓无人过问,无人救济,路有饿殍江有浮尸,以至想方设法地四处逃窜乞食沦为流民,更有甚者与人相食!” 经年不见秦延如此形状,棠辞微怔了怔,整理了思绪后又问:“两州按察使司与都指挥使司莫非与之沆瀣一气?否则如此大的事故岂能瞒到今日?” 秦延冷哼一声:“五年前湖寻两州河堤翻新修缮,是朝廷拨款,令工部与两州三司协作,按察使与都指挥使自然各自遣派了人手。几百万两白银,竟还撑不过五年,眼下三司府库藏着多少赃款贪银已是不得而知了,再者那沈旭周与云州按察使皆是武安侯韩儒的门生,蛇鼠一窝不足为奇。” “韩儒的门生?”棠辞闻言讥笑,“难怪。” 彻谈一番后,目送棠辞离去,妻子刘氏进门奉茶,见秦延倚在门边一动不动,愁眉紧锁比先前更甚的架势,忙关心了几句。 秋夜冷风席卷,秦延望了眼巍峨皇城的方向,不禁浑身一颤,浑浊的眼珠中情绪复杂,摇头感慨道:“恐她一心复仇,早忘了自己也是大晋唐姓皇室的子孙,九州四海天下苍生皆被她抛诸脑后。” 第34章 斗转参横。 皇帝又是在一身冷汗中被噩梦惊醒的,那梦里有与他一母同胞的兄长高声吟唱七步诗,唱罢含泪大笑割袍断发纵身跃下高楼;那梦里也有早已作古的德宗皇帝厉声质问他为何同室操戈手足相残;那梦里还有十二年前饮尽毒酒七窍流血张牙舞爪向自己索命的一众王子王孙;那梦里更有惨白着脸割断右手小指立下老死不相往来誓言的懿慈。 怅然迷惘地接过宫婢递来的手巾,略略擦拭了满是汗渍的脸颊,良久,轻声叹息。 却说昨夜当值的是御前副管事张保,与孝宗皇帝跟前传下来的老人李顺德资历深远不同,张保是淳祐帝登基新旧宫人更替时净身入的宫,因其伶俐勤恳,嘴上也能说会道,会耍些民间尤其是齐州的特色小把戏逗皇帝欢喜,一路直升,如今已坐到了御前侍奉的第二把交椅上。 张保在殿外听见了里屋的动静,知晓皇帝应是醒了,忙碎步走进,掏出怀中搁置一夜的两本奏疏,跪呈给正由宫婢服侍洗漱更衣的皇帝。 未及早朝之时,便有奏疏连夜递来,淳祐帝眉心一跳,顺手接来阅览。 一则是湖州监察御史徐台弹劾湖州布政使沈旭周与寻州布政使原俊也将涝灾瞒而不报并同流合污擅改河道,以致两州数百万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一则是武安侯既户部尚书韩儒的请罪呈,言说沈旭周犯下如此弥天大罪与自己这个言传身教的老师脱不开干系,自请降罪重罚。 湖寻两州水路纵横交错,湖泊成群,土壤肥沃,向来便是个仓禀殷实的鱼米之乡。全天下的百姓十有三四都指望着这两州的农田果林吃饱饭,如今涝灾冲垮河堤淹没农田,一年的收成也就落了空,莫说受灾百姓饥火烧肠,那些个全仰仗湖寻两州米粮果蔬果腹劳作的庶民也必落得个众口嗷嗷的境地。 分明……分明湖州的河堤是五年前由户部上奏得了旨意批红才拨了几百万两白银下去修缮稳固的,区区落了五日暴雨,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淳祐帝脸色已大变,强自镇定心神,瞥眼看向察言观色后亦战战兢兢的张保:“昨夜几时递的折子?” 张保垂首低目,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瑟瑟道:“宫门下钥前一刻,先是吏部秦大人递牌子请见,后是户部韩大人递牌子请见……”觑了觑皇帝的神色,咽了咽口水方道,“昨夜陛下千载难逢地歇得好,奴婢生怕搅扰了陛下的清梦,又见时辰已不早,遂留了折子,令二位大人先行回去歇息。” “歇得好?”皇帝意味不明的冷笑一声,“自是好极!都说天高皇帝远,湖州寻州两地与京城之间若快马加鞭半月亦可一个来回,算得上眼皮子底下了,可即便是这样——沈旭周和原俊也为了头上一顶乌纱帽敢欺瞒朕,两州都指挥使、按察使亦胆敢从之,连你也敢诛心取巧地瞒我!一干人等拼着脑袋不要争先恐后地抢着粉饰太平,如此盛世朕岂会歇得不好?!” 张保脸白如纸,忙不迭地掌嘴叩头,一记又一记实打实地撞在金砖上:“奴婢该死!” 淳祐帝置之不理,待腰间革带系好,正了容色大步向奉天殿走去。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淳祐帝高坐龙椅之上,指着御案上的一碗白粥,不冷不淡道:“此取自湖州米。”又捏了枝树根,“数月之后,寒冬腊月,灾民食此乎?” 文臣武将手执笏板统统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这一坐一跪便持续到了正午,期间无话,只为自省。 罢朝后,淳祐帝自点了九卿大臣于武英殿商议如何赈灾如何安抚民心如何惩治贪官污吏。 因干系重大,哪怕素来政见不和龃龉日深的大臣你来我往各抒己见,秦延与韩儒两位权臣亦是如此。 兵部尚书沈让先谏流民四处迁徙,逃荒求食,心有怨怼,唯恐生乱,应由朝廷颁发政令暂往邻近丰裕地区就食糊口。 户部尚书韩儒又谏扬汤止沸非长久之策,当务之急乃调粮平粜,移粟救民,以免湖寻两州米商趁机囤积居奇牟取暴利。 吏部尚书秦延既谏湖寻两州受灾百姓成千上万,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朝廷为抚慰民心理应减免赋税并遣派要员实地勘灾,就地赈灾。 皇帝闻言点头,抚须复问:“卿等以为谁可担此重任?” 话罢,满殿阒然。 这是个苦差,银子米粮拨下来了一路运过去层层剥削谁也不敢担保还能剩多少,涝灾如此严重,灾情得不到缓解民心得不到安抚,湖寻两州百姓指不定满肚子怨气没处可发,先前不是没有奉命赈灾的官员惨死于暴/乱的例子。 这也是个不讨好的肥差,办好了必定升迁封赏,可实地勘灾肩负如实禀报灾情的担子,灾情严重几倍,沈旭周等人瞒而不报的罪责便严重几倍,俗话说师徒一体,沈旭周既是韩儒的门生,也同时是韩儒的面子,此番若将韩儒的面子弃之不顾,日后即便升迁了怕也得落个举步维艰的境地。 再者……这还是办好差事的情况,若办不好,照样官帽不保人头落地! 皇帝岂会不知堂下诸人心中所想,面上一派平静下了旨意:“在京无论官阶品级一众文臣武将两日内就赈济抚恤安置之事详拟一份议案上奏,佳者择之。” 是夜,皇帝先去奉先殿给列祖列宗敬了香,才回到寝殿翻看先前命工部户部呈上来的历年洪涝赈济之事的卷宗,晚间的精致糕点也一并撤了,鸡鸣时分才肯合眼休憩,实可谓勤政为民,宵衣旰食。 翌日昏昏沉沉地醒来,上朝,下罪己诏。 午膳后才要稍事休憩,昨日挨了通骂学乖了的张保立时进殿哈腰禀道:“万岁爷,御史丁茂实递牌子请见。” 皇帝揉揉发胀的眉心,挥手示意将人请进来。 丁茂实年纪已十分老迈须发皆白,他先上了份折子,而后颤巍巍跪倒在地,厉声怒斥:“东宫太子,国之储君也,然言行不端耽于乐事,沉迷促织不知警醒,以上等贡米鲜美鱼虾豢养之,莫不知千里之外数百万子民水深火热乎?!” 原来丁茂实今日下朝时为灾情烦心四处散步路过东宫,远远望见一众内侍宫婢匆忙奔走,或于假山草丛中俯身探寻,或于木架木梯上垫脚掀瓦,或仿声伪伴四处寻觅,如此大的阵仗竟只为找一只不慎遗失的促织!再三打听后更得知此促织非寻常之物,非贡米鱼虾不食,非官窑瓦罐不居,非软声哄慰不斗,还得东宫太子赐名“神武大将军”。 皇帝看罢奏疏,气得拍案而起:“令他来!令他带着他那‘神武大将军’一块儿来!” 张保听了哪敢耽搁,忙疾步去东宫请人,东宫距武英殿不甚远,可单单只这短短的间隙,不断有人递牌子请见,皇帝心烦不见,奏疏递进来一看果然全是弹劾东宫的参本。 立在一旁的丁茂实本无意党争,眼见适时而来的奏本几近淹没御案,才幡然醒悟自己此番竟是做了鲁王攻讦东宫的把柄,东宫荒唐无度,鲁王利欲熏心,皇帝膝下年纪合适可继承正统的两个儿子竟皆非爱国爱民的仁君!思及此,他不禁气得两手发颤,浑身发冷,时感逢伤情急之下险些开口劝谏皇帝应行纳妃选后绵延子嗣的为君正道,瞥眼瞧见皇帝脸色已不大好,才勉强忍住。 不多时,太子手里捧着一只陶罐低眉垂目地在皇帝眼前跪下。 两相奏对之下,实情果与丁茂实所禀无差。 皇帝狠狠拍了拍案几,怒斥:“唐颍恪!朕命你将这罐子砸了!” 太子微怔了怔,知晓皇帝气得狠了,再不敢多言,面露不忍的轻飘飘失手将陶罐跌落在地。 这不忍只一刹,跌落与砸落亦只一字之差,可其中缺失了几多知错能改的悔过决心又凭添了几多优柔寡断的妇人之仁,令皇帝殷切教子的心如被兜头泼了几盆冬日寒冰。 皇帝几步塌下高阶,顺脚将地上不知所措翻身欲逃的促织踩踏致死,而后一手将太子掼倒几步远。张保等一众宫婢内侍皆跪倒在地,懦声劝皇帝息怒。 太子此时才吓出一身冷汗,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起身膝行至皇帝跟前,紧抱住皇帝的大腿,颤声求饶:“父皇,儿臣知错,儿臣知错!” 这般声泪俱下懦弱卑怯的模样分明是畏惧罪责,更惹得皇帝怒火中烧,眉毛一挑,喝道:“拿马鞭来!” 是时,前殿来报:“陛下,宜阳公主求见。” 皇帝闻言不怒反笑,踱步数圈:“好,好得很啊!一个个地不愧是朕的子女!”丁茂实的奏本才到,一会儿功夫便参本如山,当他不知是何人所为?太子才召来多久,宜阳便能从公主府赶到宫里,连女儿都敢在自己身边安插人手了? “你们都是泥塑木雕不成?拿马鞭来!”皇帝话音才落,张保再不敢敷衍,即刻命人去取了马鞭,又向皇帝支吾道:“陛下,公主……” 皇帝冷冷瞥他一眼,声音也如腊月冬雪:“不见!令她回去!” 破空挥鞭的声音不绝于耳,殿内众人无不闻声发颤。 跪伏在地的太子低声呜咽,只穿着雪白中衣的脊背已现两三道清晰可见的血痕。 丁茂实此刻已觉皇帝盛怒之下罚得太重,若是将太子打坏了恐得不偿失,正想开口劝谏,却听殿外窸窸窣窣一阵嘈杂,竟是宜阳公主冲破内侍的层层阻挠抢进殿来。 皇帝一心只顾痛责太子,充耳不闻四周动静,挥腕扬鞭,忽见一道玫红色身影欺身为太子遮挡。 饶是提腕止鞭,为时已晚,只见马鞭狠狠咬上宜阳的右肩,疼得她立时浑身一颤,咬紧了牙才不至于哀声呼痛。 皇帝腾空甩了几下长鞭,呼呼作响唬得众人心中发怵,又扬鞭一指,挑眉怒喝:“谁许你进来的?你也想挨打不成?!” 第35章 宜阳闻言忙狠狠摇头,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皇帝,低声嗫嚅:“儿臣听闻有地方闹了涝灾,灾情还不小,料想父皇定是为此劳心焦思彻夜不寐。担心父皇因累染恙,熬过了早朝时辰,好容易候到午憩,才想着进宫探望。不意父皇竟不肯召见儿臣,儿臣只以为是父皇当真身体不适为免儿臣挂念刻意隐瞒,一时想岔了了才抢进殿来。” 皇帝面上不为所动,微眯了眯眼睛:“当真如此?” “莫非父皇如今不肯相信儿臣了么?”宜阳很是委屈地红了眼眶,声音哽咽,“也是,儿臣年底满了年岁便要嫁作他人了,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眼下还没嫁出去呢,父皇连鞭子都招呼上了。” 皇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使鞭梢指指拦阻不力使宜阳得以进殿的李顺德,向宜阳佯怒道:“胡白!你问问李顺德,他在朕这儿伺候了多少年,哪个敢像你这般胡闹的?再者,那鞭子何曾是朕有意打在你身上的,分明是自个儿抢着挨打的!” 说罢,还作势要再朝宜阳甩鞭子。 宜阳噙着泪光的眼睛里一丝胆怯也无,吸吸鼻子,可怜兮兮地抹了眼泪,才看向身旁犹自瑟瑟发抖惊魂未定的太子:“儿臣方才远远听见鞭声,待走近一瞧,虽不知太子哥哥犯了何错惹得父皇震怒,但是手足连心,眼见太子哥哥快被打得咽了气,情急之下也不敢夺父皇的鞭子,只得壮着胆子凑进来挨打了。” “照你这般说,你友悌兄长又孝顺父亲,朕还该给你赏了?”此话虽是质问,皇帝的嘴角已然浅浅挂了笑,满殿提心吊胆之人也随着暗舒一口气。 宜阳膝行着向皇帝跪近几步,扯了扯他的衣摆,仰头用湿漉漉的眼睛天真无邪地盯着皇帝:“那父皇赏儿臣一个旨意可好?再过半月便是母妃的冥诞了,慈恩寺按例要开几日道场,届时哥哥嫂嫂都会带着小临安同去给母妃烧几柱香,托佛祖捎几句口信。”她垂下眼睑,显出些许落寞寂寥,再抬起头来声音又轻软了几分,“纵是哥哥犯了天大的过错,暂且饶他这回,容他安安稳稳地让母妃于天上瞧见可好?” 太子听到此处,整颗惴惴不安的心终归完好无缺地塞回了原位。 李顺德和张保侍立在旁互换了个眼色:皇帝的软肋啊,这宜阳殿下是一戳一个准。 果然淳祐帝沉默半晌,就地扔了马鞭,抬起宽厚温热的大手抚了抚宜阳的脑袋,眼神于宠溺中暗藏丝丝缕缕的愧疚:“罢了,就依你。”又看向太子,语气严肃冷厉几分,“回东宫静思己过,究竟该如何胜任储君之位!” 召了御医来为太子看伤敷药,太子妃李氏又亲自侍奉汤药,待太子昏昏沉沉地睡下了,方踏出门来。 行至廊下,却见宜阳与临安二人一大一小地倚在曲颈栏杆上投喂池鱼,眉眼里俱都溢满了笑。 李氏走近几步,哄慰了兴致昂扬的临安几句又将她交给身后的嬷嬷,遣退了随侍在旁的一干人等,向宜阳温声道:“临安胆子小,得亏你引她至此处,否则瞧见了她阿爹背上那些伤,定是要哭闹不止的。” 李氏的声音听来稍显倦怠,眉宇也隐隐凝着一股忧愁,眼圈更是布着尚未消散的红,宜阳看在眼里,知道太子夫妻俩人向来和睦恩爱,经此一事,李氏定是吓得不轻,于是宽慰道:“父皇虽然待太子哥哥严厉了些,实则对其寄以厚望,不然也不会大动肝火。嫂子无需担忧烦扰,只是近来多事之秋,不免得多费些心神看护些,莫要使他再赶往刀口上撞了。” 李氏闻声一叹,抚着宜阳的手背无奈道:“你哥哥他向来是个好玩乐的性子,近几年才稍加收敛,也是困在宫里被拘紧了,拘久了,被几个献媚的奴才一哄,全将翰林侍讲为君正道的谆谆教诲给忘得干净,这才令心怀不轨的宵小有机可趁。” 太子成家以来,的确日渐走上可肩负江山重担的仁君正轨,是以鲁王近年来才狗急跳墙般暗地里明面上使小动作无数。只是这次斗促织一事若不是正好和湖寻两州涝灾撞上了触了皇帝的霉头也不会令他龙颜大怒,着实巧得过头了,丁茂实不是鲁王一脉的人手宜阳是敢确认的,可御史言官弹劾的参本来势汹汹不消说定是鲁王的主意。 自己手底下的人不争气闹出了涝灾贪墨,便心不甘情不愿地要令东宫也不好过么? 宜阳轻轻一笑,眼波如水暗涌潜流:“太子哥哥忙于前朝政务,嫂子于后院主持中馈,应多留几个心眼,使东宫井然有序,清整肃穆。若偶有一两人尸位素餐乃至吃里扒外,当杀鸡儆猴才是。” 李氏听了宜阳所说,在心内细想一通,须臾,敛眉沉声,颔首称是。 皇城里伺候走动的人多,人一旦多了,便少不得碎嘴。 东宫太子受责一事无翼而飞,詹事府一众人等担惊受怕了一阵子,果不其然,临退食时便有内侍来传旨,詹事府掌东宫事务,身为东宫属臣,疏于训导,吝于谏言,以致太子德行有失,逸豫无度,命将詹事杖责三十罚俸一月,自詹事以下皆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詹事面白如纸地叩头接旨,不多时,便有两名内侍提着厚重的红木板子而来,将他按倒在地,往掌心吐了口唾沫,遂狠狠拍打唱数。 棠辞跪在一旁静静观望,虽不至于如几个身体羸弱又胆小似鼠的同僚一般立时尿了裤子,手指紧紧抠着袍角又轻抿下唇,已然流露出惧意。 昔年,她曾安坐在她父皇的膝上,眼睁睁看着背负离间天家手足罪名的官员趴在金砖之上被区区几十下板子打丢了命,她犹自记得,且记得清楚深刻,那名官员所谏之事是削藩□□,削齐王的藩位,夺齐王的兵权。 而今,却沦到了她自己,来受此摧楚。 三十杖毕,那詹事已然晕厥,毕竟三品官员,内侍也不敢大意,忙使人自值房里取了长凳将他抬至太医院诊治。 棠辞心里咯噔一跳,视线转而盯着地砖上的一抹血迹,瞳仁微缩,曲拳紧握。 接着,便是少詹事,亦是神志不清地咿呀唤痛。 待吩咐了人将少詹事伺候着抬走,内侍扫了一眼双肩瑟缩头都不敢抬春笋一般整齐跪着的诸位臣僚,随即向棠辞走近几步,矮下身来笑眯眯道:“瞧这好相貌,是新晋的詹事丞棠大人么?谪仙一般的人物,难怪奴婢手底下几个小崽子每日里眼巴巴地望着来詹事府当值呢。闻名不如见面,原该烹茶煮雪听风问月的,奴婢一介粗人,不想见面礼却只能是一顿皮肉之苦了。”他侧脸望了眼糊血的地砖,摇头蹙眉,“不好不好,棠大人才升迁的职位,若在此行礼未免粗糙许多。” 寻了一通府院,内侍遥手指向值房,笑意更甚:“登阶受礼,正合步步高升之意,棠大人说是也不是?” 待棠辞步入值房,瞥了眼早早候在内里的两名小内侍,又见他们手中所执红木板子轻巧许多,心里不禁打了个突。 秦延纵有通天的本事,如此短的时间内不应得了消息后便能立时避人眼目地打点人手。 那内侍掩上房门,向棠辞躬身拱手道:“奴婢适才言语得罪了,虽是宜阳殿下吩咐的事,可终究陛下降下的罚责,轻易不敢糊弄,只得勉强如此了。” 宜阳…… 棠辞惨然一笑:“殿下有心了。” 瞧着身形纤弱的棠辞扶上长凳,内侍眉毛又是一蹙:幸好有宜阳殿下照拂,否则真挨了那厚重的板子,恐怕小命都得撩在这儿。 屋外板责声与杀猪般的嚎叫声不绝于耳,内侍忙压低声音向棠辞道:“人多嘴杂,为免落人口舌,五六分力必得使上的,这板子却是伤皮不伤里,劳烦大人待会儿忍着些。” 棠辞两手紧紧握着凳脚,轻轻笑道:“我不会令公公为难,公公且安心。” 说罢,垂下纤长细密如薄扇一般的睫毛,咬紧了牙关。 宜阳无论出自何种目的对自己的好意,她是心领了,也肯身受了。毕竟,她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板子应声砸落,伴着沉闷的声响自臀腿一路顺着脊背攀爬至脑髓的疼痛猝不及防,激得棠辞浑身一颤,狠狠把住了凳脚,十指掐着木料边缘,将几欲冲破喉管丢脸羞耻的□□声一个挨一个地咽了回去。 不待她喘气休息,下一板子又以相同的力道破风砸下。 额上已有豆大的汗珠沁出,轻薄软嫩的唇瓣亦被咬破了皮,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内侍见她模样可怜,不禁矮身劝道:“棠大人,您不妨叫出声来,能少疼许多。” 棠辞轻轻摇头,疼……是她自己该的,当日在东宫瞧见太子沉迷促织,就应出言劝谏,她却疏忽大意了,莫是近来日子过得安逸了许多,竟忘了她从来无回头路可走么? 内侍默默叹了声气,给两个小内侍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俩快着些打,省得板下之人久受折磨。 余下的板子下得又快又急,一道道地相互叠加,虽有衣物遮挡,已显可见斑斑血点。 地上亦被汗晕湿了一滩阴影,内侍头一遭得见如此硬骨气当真一声不吭的人,心底暗暗给棠辞竖了只大拇指,转眼却见棠辞伏在长凳上挣扎着要起身,忙上前一步拦住:“棠大人莫要妄动,扯着伤势可大可小,奴婢点两个人伺候您去太医院治治伤。” 去太医院看伤治伤……衣衫定是要褪尽的…… 棠辞婉言谢绝,强忍着钻心裂骨的疼痛,抬腿蹒跚落地,勉强走动了几步,向内侍笑道:“公公可瞧见了?我自年轻,无碍。” 内侍瞥眼见她面白如纸,额上冷汗又被逼出一层,分明步履不稳,心里嗟叹不已,左右又劝不住,只得由她了。 秦延忙于处置涝灾,听了消息后眉峰一蹙,既脱不开身又来不及打点,只命人速将消息报给妻子刘氏,使她在宫门外候着。 刘氏犹恐秦溶月闻讯哭闹,遂将她交给了嬷嬷,只点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婢女带了些应急的伤药,驾马车而来。 候了半晌,好歹见了个瘦瘦弱弱的身影扶着宫墙一瘸一拐地走近。 忙疾步奔去,将棠辞整腰揽着,丝毫不费力,她便软绵绵地倒在了自己怀里,见她面色潮红,探手一触,灼热的滚烫! 向来女人便容易心软,做了母亲的人更是如此,刘氏几时见过棠辞这般形状,当下已急得眼角带泪。 将棠辞扶到宽敞马车内软和的坐榻上趴着,才有婢女轻手轻脚地要给她褪裤看伤,刘氏忙止住了,朝衣袍上的血迹努努嘴:“约莫皮肉裂开了,怕是和衣料黏着了,强行褪下恐要牵扯伤势的,待回去后拿剪子剪开再说。” 棠辞被喂了口参茶,冲淡了喉间翻涌上滚的血腥味,手指犹自攥着坐榻上的褥子,整张小脸满是汗渍,疼得眉眼轻轻抽动。 “你这孩子……”刘氏埋怨的话终归说不出口,抽抽搭搭了好一会儿,才红着眼睛开口劝道,“听师娘的话,这仇——咱不报了好么?”马车上的婢女皆是亲信,无甚说不得的话。 皇帝已登基十二载,政治清明,江山稳若磐石,岂是能轻易撼动的? 伤处蓦地一阵跳疼,棠辞纤眉微拧,虽面上带着淡淡的笑,话音免不了忍痛的颤意:“若这世上只我一人,我自会乐意当个眼瞎耳聋的缩头乌龟。我虽轻易脱身不受桎梏了,可……”她顿了顿,眼角滑下一滴适才即便疼痛难忍也未尝掉落的泪,“我娘亲仍旧怀有希冀地在山寺上等我,我安宁妹妹十六岁的年纪却在清冷黑暗的宫殿里消磨年华,我哪里舍得丢下她们不管?” 第36章 棠辞迷迷糊糊地醒来,只以为刘氏留下来的婢女还侍奉在旁,嗓子干涩难受得紧不便说话,便伸手讨要水喝。 耐心候了半晌,待扭头一看,却惊得愣住了。 影影幢幢的烛光中,正有一个自己近来暗自记挂却不敢提及的窈窕倩影倚着床栏浅眠。 深秋之夜更深露重,这样睡着,怕是要感染风寒的。 棠辞只一心一意地要寻被褥给柔珂盖上,却忘了自己身上的伤,才稍稍动弹了身子,臀腿上的伤撕心裂肺的疼,不由自主便“啊——”的一声叫唤出来了。 屋里静谧得可闻银针落地,遑论棠辞这一声叫唤,柔珂猛地惊醒,忙欺身过来探望:“阿玥你醒了?可是伤口又疼了?” 数日不见,柔珂的眼神依旧温柔得几乎能淌出水来,此时此刻更只浅浅映着自己的影子,棠辞许是额头发烫神志不清,直将柔珂盯得两颊发烫了才低下头去,闷闷道:“郡主为何来此?臣那日还说得不够清楚么?” 还能嘴硬,还有力气嘴硬,便是伤口疼也令你好好疼着! 柔珂置若罔闻,起身捧过桌上的药盏,试了试温热,坐在床沿,声音硬冷:“棠大人那日说得很清楚,柔珂听在耳里也记在心上了。” “……那你还在此作甚?”棠辞心里一如既往打定了主意要将柔珂狠狠推走,重又安安稳稳地趴回软榻上,眼皮抬也没抬,很是做出了一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柔珂舀了勺黑黢黢的药汁,凑至棠辞嘴边,奈何她却紧闭着嘴不肯喝下,于是又道:“棠大人说我不守妇道水性杨花,我若平白无故被安了罪名岂不无辜?今夜索性与棠大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坐实了红颜祸水勾魂摄魄的名头,遂了棠大人的心愿才好。” 这些不堪的字眼自己说出来是一回事,可轮到柔珂若无其事地复述一遍,棠辞的心里不由难受压抑得紧,想都没想张口便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唔——” 余下的话皆被柔珂适时塞进嘴里的苦涩汤药堵了回去,棠辞一口气没缓上来,呛得猛咳了一通。 为她抚顺脊背,又为她擦拭嘴角的药痕,柔珂手里握着药盏仍旧冷着张脸:“棠大人这么大的人了,莫非喝药还得哄的?” 药汁很苦,毫无准备地被灌了一勺,棠辞精致的眉眼都扭曲在了一块儿,还待张嘴争辩瞥眼便见柔珂又眼疾手快地伸过来一勺,忙将脸别过一边去。 柔珂哂笑一声:“哟,巧得很,我那永嘉妹妹,也和棠大人一般怕药得很,眼下却不止模样相像了怎能不令我生疑呢——” 话音未落,手里的药盏便被棠辞夺了去,一饮而尽。 将药盏放回柔珂掌心,好容易忍下翻涌上滚的恶心作呕,棠辞苦着张脸向柔珂道:“药也喝下了,郡主可能回去了?” 喝药以后愁眉苦脸的模样与幼时当真别无二致,柔珂浅浅一笑,放下药盏,又自铜盆里扭了匹手巾,轻轻拍开棠辞想要推辞的手,为她擦拭满额的冷汗:“回去?回去作甚?我这样不知检点的女人正该和棠大人这般见色起性的登徒浪子巫山*才是。” 不是多么露骨放浪的话,柔珂却已然面带绯色,暗自后悔自己一时口无遮拦。 而反之,棠辞闻言想起那日在鲁王府晚宴上自己佯醉后令人不齿的行径竟被柔珂瞧了去,还牢牢地记到了现在,心里又是愧疚又是羞赧,只恨不得就地挖条缝隙跳进去! “臣……臣并不精通房事,且现下身上有伤,恐扫了郡主的兴致……”面红气喘连羞带恼地直言拒绝,棠辞不知柔珂何时心志坚毅至斯,若再耗下去她可真是无言以对了,可此刻半个残废人趴在床上,也不能像中秋宴那夜拔腿就跑,真是……愁死人了…… 柔珂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哦——不精通房事是么?也不知当年赐婚的诏书才下,是谁生拉硬拽地将我拐至猫儿房看母猫公猫……”很是为难地咬咬唇,半晌才憋出自认为恰当的词,然而声音已细若蚊蝇,“嬉闹。” 往事于只言片语间鲜活起来,历历在目。 棠辞和柔珂俱都红了脸颊,统统垂头不语。 绞着手指沉吟了少顷,棠辞心里很憋屈,下定决心要为自己翻案,于是踟蹰道:“我……我早与你解释过的,你怎地不听?那时是虎头与霜雪生了一窝猫崽子,我听猫儿房的内侍说了,自己却不敢去看,便将你拉去了,岂知……岂知那地方还有……还有那种用处……” 为绵延子嗣,教导皇子皇孙闺房之事,皇宫大内设有猫儿房,既豢养讨人喜欢的御猫,又可使皇室宗亲感触生机,不至于婚嫁后仍不懂人事。 那日说来也巧,公猫虎头与母猫霜雪产了一窝软绵绵的猫崽子,永嘉曾听闻才产子的母猫最是凶狠多疑轻易不肯让人接近,于是硬拉着柔珂同去。岂知康乐帝赐婚的诏书才下,几个内侍远远望见未来的太子妃柔珂郡主款款而来,早将与她牵着手个子矮矮小小的永嘉公主给忘在了眼角,只以为是婚前训导,忙不迭地引着她二人到了内里一间暗房,还极为懂事的关上了房门。 四面墙壁皆描画着男男女女苟且合欢的场景,细致到了眼角眉梢透出来的酣畅与舒爽。 永嘉伫立原地张大了嘴巴一幅幅地看下去,又看向身旁红透了脸的柔珂,童声童语地纳闷道:“阿涴,这些是什么?他们为什么不穿衣服,胳膊与腿都缠在一块儿,是在打架么?” 柔珂忙将永嘉的双眼蒙住,吓唬她说:“画的是……妖怪——在打架的妖怪!莫要看了,伤眼睛的。” 将柔珂软软的手拿开,永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了想,又仰起脑袋质疑:“可我刚刚瞧见了,你看得可起劲儿了。” 柔珂微怔了怔,脸色更红了几分,轻咳一声,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垂下眼睛看她:“那是因为你多看了几眼,晚上许是会被这些妖怪闯入梦里,我得将他们的模样好生记在心里,晚上替你赶跑他们。”说着,还煞有介事的挥了挥拳头。 是时,房内蓦地传来凄厉又仿若婴孩的猫叫声。 永嘉孩子心性,连忙迈开两条小短腿循声跑去,柔珂扶额轻叹了一声,也紧跟了去。 母猫的叫声唤来了同样饥渴难耐的公猫,纠缠扭打了片刻,母猫便被公猫扑倒在地,随即公猫欺身上前,用猫爪按住母猫,将身体上上下下地与母猫柔顺的皮毛相蹭,而母猫随之发出或高或低起伏不定的呻/吟。 柔珂看得喉咙发干,咽了咽口水,才有些醒悟自己被永嘉拐到了什么地方,难怪进门前那两个内侍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 “阿涴,它们……”永嘉指了指两只小猫,乌黑的眸子里除了好奇再无别物,“也在打架么?” 柔珂嘴角抽搐了下,拽着她往回走,将她意犹未尽总回望的脑袋给拍了回来,很是严肃的点点头:“它们……大抵是被墙上那些妖怪附了身。” 被妖怪附了身……就会打架? 永嘉抬头望向柔珂,糯声道:“阿涴,怎样才能被妖怪附身?” 柔珂很警惕地垂头看她,脚步也止住了:“你想作甚?”怎地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总这般胡言乱语? “和太子弟弟打一架,打赢了才能将你抢回来,我们日日夜夜睡在一块儿才好!”永嘉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伸长了两只小手紧紧抱住柔珂的纤纤细腰。 原是想板起脸来出言教导的,这下好了,自己反被这样的童言无忌乐得险些直不起腰,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眉眼泪中含笑:“乖阿玥,这几日总还能与你一块儿睡。可哪有整天粘着嫂子不放的道理?传出去了怕是以后寻不到如意郎君的。” 屋内灯花噼啵炸开,将两人从回忆中拉回。 “虎头与霜雪……”柔珂将手巾放回铜盆,看向咬着手指后悔不迭的棠辞,嘴角蕴笑,“棠大人舍得将前尘往事忆起来了?” 再如何厚脸皮,再如何打死不认,眼下已是覆水难收。 棠辞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声音低沉:“阿涴……算我求你了,装作不认识我可好?” “你求我我便应么?我为何要装作不认识你?” 棠辞侧脸与柔珂对视,眸色复杂,捏了捏雪白中衣的衣角,垂下眼睑:“你该知道的,十二年前,我已死了。” “是啊,我知道,我怎会不知道?”柔珂自嘲似的讥笑一声,“当年云州布政使一份邸报传到京城不知使多少人高枕无忧,他们只在乎太子死没死,不曾在乎你和含山,我若与他们一般,早该泯灭了人心。十二年,不只常徘徊于云州,十三个州府我哪里没去过?你不是令我撒纸钱喂河神么,又怎知我没做过这许多事?怎么,今日河神显灵了,将你送到了我眼前,你张嘴便要我将你视作陌生人?纸钱和贡品统统还我,连带你们唐家欠我的债一道还了,我自是什么都应你!” 纸钱和贡品还好说,花钱买便是了,可咱唐家欠了你什么? 棠辞讷讷道:“……什,什么债?” “你父皇赐的婚下的诏,你也抛诸脑后了不成?”柔珂很是忿忿,微低着头眼角微红,却及不上脸颊与耳垂的绯红,强自拔高声音虚张声势,“太子殿下虽然罹难,可俗话说的好,父债子偿弟债姐偿,你身为太子殿下的长姐,理当还我个郎君来——这债你还是不还了?” 第37章 烛影摇曳,秋风清冷。 柔珂别在耳后的一绺青丝拂过眼前,擦过眼下那粒细小的黑痣,点在鼻尖,镂在了如雪的肌肤上。 微微上扬的眼角里漾着一抹红,许是之前哭过罢? 棠辞这般想着,心隐隐有些揪疼,抬手为她捋顺不安分的长发,柔荑划过黑痣,继而被一滴顺势砸落的新泪灼痛了指腹,立马慌了神,颤声道:“阿涴你……你别哭……” 抓过棠辞胡乱为自己拭泪的手腕,柔珂咬咬唇齿,红着眼睛看向她:“要么——撵我走,要么——”声音果决,已带着义无反顾豪赌的意味,“还债!” 两相对视僵持不下了许久,眼见柔珂轻颤着双肩泪珠成串滴落,棠辞终归败下阵来,无可奈何道:“当日父皇虽赐婚下诏,可六礼未过,宗人府按理并无记档,你在宗碟里摆明了还是待字闺中,如何嫁不得,非得赖着我……我们唐家么?” “棠大人莫是不知?豫王府日渐式微不知几时倾覆,无人愿意为了攀龙附凤娶一个韶华不再的郡主,遑论这位郡主还成日里抛头露面游山玩水,名声很不好,怕是娶回家也养不成相夫教子的贤内助。” 破釜沉舟的决心,心甘情愿的自损,拿捏不定的希冀……一丝丝一点点地在噙满热泪隐忍不落的凤眸中闪现,棠辞再无法心平气和地与她直视,只感觉自己本就摇摆不定的内心又悄然滑向一侧,别过脸去强装冷漠:“既如此,郡主该有自知之明,少去招惹拖累他人。” “招惹拖累……他人?”柔珂松开棠辞的手腕,自己侧脸抹了泪水,回过头来挑眉发问,“棠大人说的哪里话?你洗三时我连你光溜溜的屁股蛋儿都见过了,你满月时剃了胎发后光秃秃的脑袋我也摸过了——哦,对,还有你软嫩嫩的小脸我也亲过了,方才为你脱换衣服,束胸布还是我替你拆的,成年累月的肌肤之亲,怎么此刻却成了他人?” 棠辞闻言立时大窘,摸了摸胸前果真一片轻软,两颊即刻通红,晕染得连略略露出来的细腻脖颈都带了粉色,掩嘴轻咳半晌,垂头支吾道:“……郡主该……谨言慎行……臣,臣即便不是他人,于娶妻还债一事实在无法弥补,还请郡主……另择郎君……” “为何不能弥补?”柔珂深谙棠辞脾性,捕捉到她神情眸色间的踟蹰便知自己已得见曙光,趁胜追击之下语气有些许咄咄逼人,“此事本无需你应允,我过几日便央求我父王上奏请婚,遴选郡马。你若打死不应,是想令京师上至达官勋贵下至黎民百姓皆恨不得掀开你这身锦袍玉带,于浮华表里之外探个究竟——龙章凤姿沈腰潘鬓擅诗词文赋攻君子六艺的棠辞棠大人是男是女?” 棠辞闻言一怔,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她有时候当真想拿刀划破自己这层碍事的皮囊堵住好以相貌取人的悠悠众口。拜沈逸那厮所赐,自打从沁园行宫回京自己升任詹事府詹事丞的消息传开,四处便散播着有心之人毫无根据的谣言,一日两日尚可视若无睹,可日子久了纵容好奇与嫉恨滋长,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来日便是自掘坟墓的下场。 柔珂言下之意,是甘愿毁她清白,借助豫王府柔珂郡主如意郎君的身份与棠辞一个掩人耳目方便行事的庇护所。自己若答应了,相较当下自然是狡兔三窟高枕无忧,可暂且撇开事情会否败露不说,单只假凤虚凰一条便会令柔珂泥潭深陷,光阴年华名声清誉乃至女子贞节再难合浦珠还。 思及这一层,棠辞紧紧攥住了被褥,狠狠打了个寒颤,她不能,她不可以,她不舍得…… “……郡主以为,经历十二年前丁酉政变,我还能信豫王府么?”伤她心的话舍不得说,伤她人的事舍不得做,伤她人和心的策不敢谋,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难题虽难却并非不可选,只是恶人终归还得由我来做,除了我,谁也不可以。 十二年前齐王造反兵变,若不是当时掌管禁军的豫王弃械投降,大开宫城,守城数月熬到南面援军赶至未尝不可,哪里还用得着看这些满目疮痍物是人非? 一直以来深埋心底的愧疚与自责卷云拥雪般滚至,才擦干的眼睛周圈又布了水润,柔珂吸了吸鼻子,用厚颜无耻杀伐果决地打消了丢盔卸甲的念头,抚上棠辞的脸廓,轻轻摩挲,轻笑道:“我无需你信豫王府,信我,只信我一个。” 不是屈尊自怜的恳求,不是商量讨好的请求,是心神相合下的默契才敢笃定的陈述。 还是这样温柔的眼神与语气,剪水双瞳里清晰明朗地映着自己,一切好似丝毫未变地回到了十数年前的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棠辞仿佛听见了自己心中应急修缮的城墙一隅轰然坍塌,再不能若无其事,再不能置若罔闻,待开口时却换了番耍脾性的撒娇与不知所措的赧然:“你……你让我信我便信么?凭何?” 柔珂闻言无奈地摇摇头,小惩大诫似的点了点棠辞的鼻尖,起身寻来一只雕花木匣,递给她:“我若不知你心意如何,岂会下毫无胜算的赌注?” 棠辞僵硬了片刻,接过木匣,掀开一看,果真是自己安放在云州养父家的那只,喃喃道:“原来近日不曾听闻你的消息,你却是去了云州……” 木匣内躺着厚厚一摞纸张,摊开来,些许业已字迹模糊,些许业已残缺不整,纸张新旧不一,其上的字迹亦是从稚拙到娟秀,走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 但是,书写的内容却丝毫不差,皆是四字行书—— “候人兮猗。” 自己幼学启蒙时,某日高热不退不肯服药进食,柔珂软言哄劝,喂香果讲笑话,最后还绘声绘色地说了个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妻子女娇独守空房终成望夫石的故事。犹记得自己那时傻愣愣地为此哭了一夜,对手足无措的柔珂说涂山氏是个傻瓜,哪有这么不管不顾将心思全扑在另一个人身上的道理,柔珂便笑说向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你哪日贪玩迷了路,我也如涂山氏那般等你回来。 不料一语成箴。 而今,真有那么一个人践行了她的诺言,鲜活了空寂的岁月,亦蹉跎了如花的年华。 “十二年前,上元节后府衙开印。不久,我便被父王软禁在府内,左右只能进出后院,再多的半步也不能。他执意要瞒我,却哪里瞒得住?不说丧钟彻耳,府里伺候的奴仆婢女衣着缟素,不待出府,我已猜出了大概,以死相逼才令他说出实情。再然后,云州的邸报来至,太子殿下与含山的遗体运抵京城,过了半月,云州布政使一口认定你已葬身澜沧江沦为鱼食,尸首不得见。” 柔珂攀援而上,轻轻抚摸着棠辞如墨的眉骨,继续说道:“他们说你死了,他们巴不得你死了,巴不得使天下人认定你死了,我怎会轻信?是年清明日,我不顾父王的拦阻,多亏我母妃的协助,得以和樵青主仆二人赶赴云州,租赁了渔船打捞寻觅,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真葬身鱼腹了,哪条鱼不知死活的敢吃你,也得捞上来生吞活剥了才好。可是……”她顿了顿,粉嫩的唇瓣轻颤,极力压制经年不忘的绝望与恐惧,“我找不到你,从暮春到冬末,我在云州暗中寻访了一年,毫无所获。云州没有,我便去邻近的州府,邻近的州府没有,我便去边境。我可踏遍山河亦可掘地三尺,一日见不到你的尸首,我便一日深信你还活着。” “此后,布施积善。但凡路过云州,路过澜沧江,总会写一页笺纸放置河灯之上,使之漂流而下,聊以寄托。”柔珂狠狠掐了掐神色凝重的棠辞的脸颊,“你若当真记恨我,还会视若珍宝地藏着这些笺纸么?你这些年,也不知从哪儿学的一肚子坏水,明明知晓我找你找得几近发疯,还能泰然自若地捡河灯捡笺纸却不令我知道你的消息?!” “痛——!”棠辞很是哀怨地向柔珂拼命眨眼睛,声音婉转迢递。 “痛也是该的,就该让你好好痛着!”虽如此说,柔珂改掐为揉,安抚着不足巴掌大小的嫩肉,眼神温柔得快淌出水来。 “谁,谁没事捡河灯捡笺纸了?”棠辞扁扁嘴,眼角耷拉,委屈得很,“那年季夏,我随我养父乘船游河。途遇浅滩之上一家农舍,凑巧有个老叟收网捕鱼,我瞥见渔网里格格不入的抓了只河灯,一时好奇揪出来看。那河灯布料质地也是极好,泡了不知多久,笺纸竟还没烂掉,辨出了字迹,才托那老叟以后若捞上河灯便替我留着,岂知他老人家笑得憨厚遥手一指他家屋舍,说内里储了好多只……” 棠辞的养父,柔珂此行去云州依她所言寻了经营茶叶的富商,好歹是寻上了,是一对本分老实的夫妻俩,膝下无子无女,几乎将棠辞视作命根子对待。 柔珂不是没想过前路的艰辛,只是她愿意陪棠辞走下去,可想到这无辜之人心下便有些不安,眉头紧蹙:“他们……可曾知悉……” 棠辞摇摇头:“不曾,待我再好也原本是陌路过客,我怎敢以命相待。”不敢以命相待,也不忍拖累他人,向来态度冷漠吝于表露情感,自打步入京城后更是能不联系便不联系,可二老还是一如既往地待自己好,先前写家书托付二老买些茶叶运至京城,亦是将事情做满了十成不止。 若有一日,事败,自己只求此事,皇帝可会看在自己与他尚还有丝缕血脉相连的份上应允? 想起安宁,棠辞又自嘲的摇摇头,抬眼看向柔珂,酝酿了少顷,轻叹一声道:“阿涴,你跟着我,会死的。” 柔珂怎会不知为何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棠辞拼命将自己推开,此刻终于等到了她将心底话说出,释然一笑,伏腰欺近,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记吻,声音宛若春风,温暖和煦:“十二年前,我已死过一次了。你再丢下我,我怕是执念太深,连轮回道都入不得了,来世再如何与你相逢?” 第38章 翌日。 皇帝的罪己诏才颁下,湖寻两州的暴雨是否停歇尚不得知,倒是京城——信都纷纷乱乱的下起了蒙蒙细雨。 屋檐瓦当处滑下细密的雨帘,透过雨帘望去,古树疏桐的枝干末梢朦朦胧胧地向天际探去,不经意间便在廖远的天青色中洒下枯黄的树叶,飘扬伶仃地与巍峨皇城若隐若现的一角相接。 红罗炭在火炉内相互交错的架起,围坐簇拥着升腾而上的火苗,其上置有水壶,咕噜闷响间或,氤氲水汽蒸腾。 余光中瞥见一人一伞自远处而来,手捧书卷的宜阳嘴角微勾,身后机敏伶俐的婢女立时添了一盏茶,暗绿色的茶叶在滚烫的水中挨个舒软展开,三三两两地沉入水底,清郁的茶香伴着水色的深浅变化而愈加浓烈。 步入廊下前,将纸伞递给内侍,陆禾又脱下身上所披油衣,自有婢女接过。 “殿下。”陆禾向宜阳躬身作揖。 陆禾今日未着官服,淡绿色直身,衣料轻薄,其上自两肩至衣摆,点缀着墨染清荷,摇曳清丽,腰间玉带系得紧实,盈手可握的纤腰曲线与往日相比更显分明,白色缎靴上沾了泥泞水渍,却丝毫不因此而削减她好似纤尘不染的气质。 宜阳将视线收回,捏着茶盏轻啜一口,淡淡道:“坐下说话。” 按理说矮几相对各有一坐榻,今日却只在邻近宜阳的一侧安置了一榻。 陆禾微怔了怔,使眼色向宜阳身后的婢女求助,那婢女却作视若无睹状,只得硬着头皮盘腿坐下,生怕宜阳与自己离得这般近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棠辞在京并无亲戚依靠,秦大人是棠辞的老师,乃使她留在尚书府安心养伤。臣方才往府上探望过了,瞧她正与柔珂郡主谈天说笑,面色红润言辞平缓并无不妥,她还托臣向殿下致谢。” 放下茶盏,手指不经意间触及陆禾的左手,宜阳被冷得一颤,侧脸瞥向陆禾,见她约莫是穿得少了些身子隐隐发颤,眉心蓦地蹙紧,向婢女使了个眼色,才疑惑道:“柔珂?” 宜阳与柔珂并不熟识,只是向来节庆宫宴时不免见过几眼,依稀记得是个淡漠清寡的人物,怎会和棠辞相好? “说是在京郊碧云寺里相识的,颇为投契。”陆禾将双手凑近火炉旁暖了暖,往手心里呵了热气,搓暖。 倏地双手却被人夺了去—— 在廊下候了陆禾一个时辰,宜阳的双手早被炭火烘热了,将她的手搁在掌心里细细揉搓,一面抬眼取笑她:“我莫是克扣你月俸了?深秋天冷,连件夹袄都舍不得花钱买么?” 桃花眼浅浅弯着,墨黑的瞳仁里满是真挚,寒凉的双手在宜阳温软细腻的掌心里缓缓有了知觉,陆禾呆愣愣地看了半晌,这才想起此举逾矩僭越了,忙欲将手抽脱:“殿下——臣,臣惶恐……” 她情急之下手劲不小,宜阳使力拽住之时,牵扯了右肩的鞭伤,不禁疼得两道眉毛扭在一块儿,轻轻地吸了口气。 “殿下?”陆禾只知昨日宜阳进宫,不知她在宫里发生了何事,此刻只以为是自己力度失控弄疼了她,忙挣脱双手,伏地叩头,“臣该死。” 宜阳听了更是胸闷气短,不就初见时扒了你的衣服么,至于此后成日里将我当作洪水猛兽一般? 捧着手炉而来的婢女见状忙抢上前探视,急道:“殿下,可是伤口疼了,奴婢去唤医官过来?” 陆禾闻言抬起眼皮才见那婢女轻手轻脚地拉下宜阳的衣肩,一道两指粗细的红肿伤痕横亘其间,还沁着些许血点子,瞧着甚是瘆人。 “不必。”宜阳侧脸回望,见肿痕较昨日其实消退不少,便放下心来,避开伤痕勾着衣角将衣服重又穿好。又使那婢女添几块炭火至手炉内,递给陆禾。 陆禾接过手炉,恭然道谢,才想起身落座,却被宜阳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遂将抬起来的左腿收了回去。 半晌,宜阳似是消了气,淡淡道:“起身。” 待陆禾落座后,气氛莫名归于沉寂,连侍立在旁的婢女大气都不敢出。 蓦地,宜阳命令道:“把手伸过来。” 陆禾愣了愣,两手握着暖融融的手炉,木然道:“殿下,臣已不冷了。” “你不冷我冷,帮我捂暖。”宜阳下巴微微上扬,将双手掌心向上摊开,递给陆禾。 若说先前是僭越,此刻若自己当真替宜阳捂暖手,怕是亵渎了,可若是不帮她捂暖,又是抗旨不尊。 陆禾头皮一阵发麻,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地笑道:“殿下的手看着红润,约莫是不冷的,就不必……” “谁说不冷?”宜阳轻飘飘地剜了她一眼,低声咕哝,“一片热乎乎的好心都被你冷言冷语的冰冷了。” 陆禾垂首应了声是,就地放下手炉,才万般不甘千般不愿地伸手轻轻揉搓宜阳分明比自己热上许多的双手,可察觉到她双手微颤,只当她确是受凉了。想起适才见到的那道鞭痕,不知怎地觉得有些心疼,又凭借鞭痕推断应是他人所为,便开口询问出了何事。 战战兢兢一本正经的模样透着股令人着迷的可爱,宜阳盯得入了神,嘴角也不自觉勾了一抹笑,直到听见陆禾所问才醒神过来,轻咳几声后简略地将事情始末道出。 “殿下此举……”陆禾抿紧下唇斟酌了措辞,续道,“冒险了些。” 宜阳不甚满意陆禾的评价,挑眉问道:“不可取?” “仅凭陛下息怒东宫禁足思过的结果观之并非不可取。”陆禾摇头,心神集中之下也早忘了自己手中还握着宜阳的双手,只当做自己的手来回抚触,更径直忽视了宜阳脸上一刻深过一刻的红晕,“储君最忌声色犬马逸豫无度,东宫向来言行谨慎,此番不过一时糊涂,正巧撞上涝灾,陛下劳心忧思之下才蒙遭问责。责之深爱之切,陛下手里有分寸,不会罚出什么好歹,待回东宫养伤,趁此风声鹤唳之时按兵不动,将鲁王府安插在东宫的细作悄悄辨出来,待他们再与鲁王府暗中联系,来个瓮中捉鳖。” 说得兴起,陆禾两颊又漾出浅浅的两只梨涡,抬眼看向宜阳:“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又何需殿下以身犯险呢?” 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抽出,宜阳捧起茶盏一饮而尽,妄图掩饰自己内心莫名的悸动与慌乱,缓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太子是我哥哥,我总不会令他当风秉烛,昨日得了消息情急之下只得先闯进去胡诌一通了。”又看向陆禾,轻声一笑,“此前你不是执意要为鲁王谋事么?怎地此刻想些构害他的阴谋诡计也游刃有余得很?” “一臣不事二主,臣既然已入殿下麾下自当为殿下驱使。”陆禾表面镇定,实则心虚得很,生怕被宜阳看出丝毫末端的蹊跷,想了想,才转了个话头笑道,“不过殿下与东宫幼时分隔两地,不意兄妹感情还如此深厚,竟使得殿下心甘情愿为之受责。” 闻言,宜阳眸色黯然了少许,落寞横生,她沉吟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母妃临终前的嘱托我既然应承,自会守诺。”又看向陆禾婉娈一笑,眼波流转间敛下寂寥淌出纯粹的烂漫,“就像先生曾与我说过的,季布一诺千金的故事,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为何不能,不但能,且能做得更好。” 宜阳的母妃,也就是先齐王妃,因在帝后祭天册封大典前几日猝然离世,实则并未入主中宫,皇帝只为其追封了谥号,贞淑。 贞淑妃弥留之际竟将护佑太子一事托付给宜阳,这听来不免有些匪夷所思。陆禾按捺住心中疑问,又想起中秋夜宜阳浅眠时的含泪梦呓,猜想宜阳应当十分想念贞淑妃,生出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惜,于是真切关心道:“鞭伤……可有何妨碍么?” 本想脱口而出并无大碍,看着一本正经的陆禾,肚子里的坏水又泛起涟漪。宜阳将两弯蛾眉拧成一道“川”字,伸手探向右肩,连声哎哟叫唤,见陆禾嘴角抽搐不为所动,忙使劲向婢女眨眼睛。 婢女怔了怔,看看宜阳又看看陆禾,心下了然后忙疾步向前,急得揪手指,眼泪也包在了眼眶里:“殿下又疼了?陛下手劲儿也没个轻重,殿下细皮嫩肉的哪里禁得住责打,听说那马鞭内里绞着铁丝,一记抽下去便连血带肉地剐下一层皮。陆大人昨夜不在是没瞧见,仅是清洗伤口都换了好几盆水哩,殿下疼得直叫唤,眼泪都将枕巾与被褥统统浸湿了,哭得嗓子都哑了呢……” 听到此处,宜阳凝眸一瞪:“噤声。” 陆禾听得直皱眉,暗忖着照你这般说的严重,昨日太子便该两腿一蹬将储君之位拱手让人了,宜阳右肩那道伤我方才又不是没瞧见。瞥眼看向宜阳也是一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后悔莫及的表情,且听到后面脸色愈发绿了,陆禾约莫猜到这婢女话里真假参半,假的是瘆人鞭伤,真的是因疼流泪。 “嗯……”陆禾摸着下巴想了想,“既如此,殿下明日可免了临帖的功课。” 宜阳眼睛一亮,蓦地又暗下去,摸了摸右臂,虚弱道:“许是方才喝茶时牵动了伤势,此刻半分力也使不上了。” 身后婢女一阵窃笑。 陆禾脸色一黑:“殿下……休要胡闹。” 宜阳掩嘴轻笑几声,抬手捏了捏陆禾的脸:“先生不过虚长我几岁,作何老气横秋的?” “臣是殿下的臣子,却也是殿下的侍讲先生,若殿下执意无礼于尊长,臣自有罚责之权,还望殿下慎重。” 陆禾紧皱着眉,看似真的生气了,宜阳适时松开手,好笑地盯着她,却换了商量的口吻:“明日的功课全免了可好?” 陆禾眉头蹙得更紧了:“殿下,业精于勤荒于嬉。” 宜阳竖起一根指头比了比,底气十足:“只一天。” 时刻泛着水润的桃花眼,弯弯的柳眉,挺秀的鼻子,轻薄的菱唇,说话时馥郁的香气——宜阳凑得如此近,陆禾几乎乱了心神,垂下眼睑:“十篇资治通鉴,篇目自选,不许令人代抄。” 十篇……还不能令人代抄…… 宜阳咬咬牙,应了下来。随后轻轻勾住陆禾的指尖,怀揣希冀小心翼翼地发问:“先生,听说京城里新开了处戏园,明日陪我一块儿去看看罢?” 第39章 信都近日新开了处戏园唤作希夷,戏园常有,胡人蛮夷鬻伎混作乐工优伶的戏班子却罕见。 只因着有这一堆高鼻阔眉身形魁梧颀长的胡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且中原官话说得顺溜还不怯场,希夷园自开张以来京中纨绔子弟与市井流民都喜好过来尝新鲜。不说高楼满座,即便勾栏外看闲戏的人也每每累足骈肩,门前订戏的牌子每日哺时一刻便哄抢一空,引了不少精明算计的生意人沿街买卖戏曲话本,论声势阵仗竟一时将直属教坊司的两个戏班给比了下去。 戏台前一方空地唤作池,不设桌椅座位,多供平民黔首自携小凳或席地就坐之用,另有清茶可呷品。 三面环楼,楼有三层,每层相隔数尺或设有软榻坐几或设有交椅方桌,尤以顶楼陈设奢华秾艳,亦不闻铿锵嘈杂,雅座也。 是时,希夷园老板拓跋远听了小厮所禀之事,拎起桌上大帽往头上一扣,将纷乱厚长的卷发勉强掩住,忙起身直追。 几大步踏上木梯,好歹赶在那人掀帘之时抢上前道:“哟,胡大人今日好兴致!” 给涝灾一闹,沈旭周与原俊也此等辜负圣恩贪墨渎职之徒免不得经刑部收押审理。胡来彦近日徘徊于府衙查看往年卷宗,只望能寻到一两例从轻发落的旧事可钻缝隙破绽,奈何他本是司命严苛的阎王爷哪里干得来助人脱身的事儿?几无所获之下,那边厢韩儒与鲁王皆盯得紧,他一刻也不得歇,憋久了胸闷难受,才寻来希夷园听戏消遣。才走进戏园,便被小厮告知三楼的雅座皆被人包下了,胡大人可否于二楼屈就? 屈就?胡来彦当即剜了那小厮一眼,撩袍径直往三楼而去。 “好兴致?”胡来彦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两撮青须,眯眼冷笑,“怕是好兴致也给你希夷园不晓事的贱奴搅混了!” 拓跋远一阵哈腰赔笑,直说要将那小厮乱棍打死,一面向玉帘处努努嘴,压低声音道:“内里供着个小祖宗,好说好劝地才没使她将整座园子包下来。”一面大着胆子将胡来彦往楼下引,笑说,“胡大人今日来得巧,你上次夸赞过的叶秋娘新写了几个戏本,墨香都没散去,好生供在匣子里只等着您来看哩……” 胡来彦一把将他推开,沉着脸整了整衣襟,眸色满是阴鸷,道:“你莫是银子赚够了?希夷园基底怕是还没在京城里头扎牢实你就敢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又随手抄起个深目绿眼的守门童子狠狠踹了几脚聊以解气,捋顺衣袍,缓了下心神,随即冷笑道,“这满园子的胡人,想安个罪名怕是容易得很,正好这几日牢里才拖走两具尸体,拓跋老板许是想尝尝中原的酷刑峻法?” 戏目叫《谪仙怨》,虽皆是胡人出演免不得于细枝末节处有些微变更,却依稀瞧得出原作的痕迹。演的是德宗年间狄岚为洗刷父亲冤屈女扮男装,连中三元后历经宦海官拜九卿,沉冤得雪又协助德宗皇帝革新吏治整肃朝纲,东窗事发后虽万民为之请愿,金科玉律无可抵触,仍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是时,戏台上正演到位列二品吏部尚书弱冠之年的狄岚经皇帝下旨赐婚,尚十五岁的怀思公主为驸马。 新婚之日,怀思公主与驸马狄岚秉烛夜坐,下了一宿的棋,直至临近清晓,怀思公主悄然入睡,狄岚吹灭灯烛后轻手轻脚地将怀思公主抱回床榻上,而后以匕首划破手指,点了一滩血渍充作落红。 凝视怀思公主良久,狄岚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随即择了张书案聊作睡枕。 戏台上的狄岚一时假眠,而看台上的陆禾却是频频点头已入梦乡。 “怀思姑姑是女人,狄岚也是女人……”宜阳双手支着下巴看得入神,口中喃喃自语,眸色迷惘中或有所得。 心中复又默念几遍,念着念着却弯弯绕绕迂回曲直地变了个模样——怀思姑姑是公主,狄岚是驸马,怀思姑姑是女人,狄岚也是女人,我是女人,陆禾也是女人,我是公主,陆禾是驸马…… 陆禾是驸马…… 陆禾是驸马?! 眉心蓦地一跳,宜阳强作镇定地压下险些冲破喉咙的一声惊呼,惊讶和惶错在脑子里闪现连日来与陆禾的朝夕相对后化作徒手拨开积郁深厚云雾后的了然、安心,随后含羞带怯地看向身侧的陆禾—— “陆禾——!”宜阳狠狠拍了下桌案,两个字几乎是自牙缝边挤出来的,透着怒不可遏的愤然,适才眸色中的羞怯也统统烟消云散。 陆禾猛地自软榻上弹起,眼睛耷拉无神,垂首肃立:“臣在。” “这戏目有如此无聊?”宜阳玉手指向楼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民间屡禁不止的戏目,竟能将你看睡着?” 不待陆禾顺着她所指瞥眼俯视,底下鼓掌喝彩之声此起彼伏,万鸦竞噪,可想见盛况何貌。 “非也。”宜阳的两只眼睛里快喷出火来,陆禾岂敢视若无睹,此时此刻不得不拿出十分的精神来应对,早将周公抛至九霄云外了,“实是昨夜通宵达旦拟写议案,难免体虚恹恹。” 皇帝的旨意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在京诸位臣僚皆得就勘灾赈灾一事拟写议案上呈御览,陆禾这个公主府里的侍讲学士也不外乎。 又见陆禾眼下确实垒着厚厚的乌青,宜阳才勉强消了火气,淡淡道:“敷衍一通即可,何至于劳心费神呢?” “殿下之意……” 果然还是缺乏历练,宜阳顺势拉着她坐下,向她温言解释:“湖寻两州离京师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可勘灾赈灾毕竟不是巡视民政军政这等既可于上积攒资历又可于下收揽人心的清闲差事,路途遥远长途跋涉之下兴许累出什么病来。”说至此处,忽觉话语中关心之意太过,耳垂染上些许粉色,忙寻了别的正经理由,“办好了,虽可升迁封赏,却也把人得罪了干净。若办不好,我父皇那儿也定轻饶不得。” 陆禾一心只想寻机晋升,倒着实忘了琢磨这差事为何京中几乎无人毛遂自荐,颔首低眉道:“多谢殿下留意指点。” 宜阳心细,捕捉到她眸色中有急切一闪而过随即又是求之不得的怅然,牵过她的手背温柔抚触,桃花眼里满是真挚:“我知你所求,我定会倾力相助,使你九泉之下的祖父可遂愿。” 她的掌心温热,她的眼神恳切,她的承诺伴着柔声细语宛若天籁萦绕耳畔,却使陆禾的心狠狠地沉落下去。 “……祖父临终前的遗愿是家里能出个出将入相的人才,为国效力。只恨饥荒不断,水患频频,臣的哥哥弟弟俱英年早逝,家父重孝道,既应承了祖父便不会食言,只得忍痛命臣从小扮作儿郎,以期及第为官。” 昔日欺瞒宜阳的谎言回荡在脑海中,如一纸罪状昭告天下般,使得陆禾一时满心愧疚之意无处宣泄,更怯于与宜阳明净清湛的眼睛相对,将头垂得更低闷声答道:“……殿下一诺千金,臣来日定当结草衔环。” “结草衔环作甚?”宜阳无奈地轻笑一声,捧起陆禾的脸,清清楚楚的得见陆禾现下的神色后眉心不由蹙紧,“你怎地苦着张脸?我无需你结草衔环,我喜欢对谁好便对谁好,我什么都不缺,更不缺他人为我做牛做马,我对你好你只需心安理得的受着。” 是时,远处喧闹嘈杂声渐近—— 池良俊眼见再拦不住,只得束手随行,任由胡来彦大摇大摆地去了。 岂知这厮适才拦得狠时走得趾高气扬装腔作势,眼下却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地换了个模样,慎步走向宜阳,躬身拱手满面堆笑:“臣见过宜阳殿下,请殿下大安。” 宜阳听闻声响后早将双手自陆禾下颚处撤回了,心里尚且有一堆肺腑之言来不及向她倾诉,遑论来此叨扰的还是向来唯鲁王马首是瞻的胡来彦,当下轻飘飘地往胡来彦脸上一瞟:“胡大人来此作甚,本宫若是没记错今日并非休沐日。” 掀帘而入前,听了拓跋渊所言,心下烦躁只想寻人霉头,哪知一进去,便撞上了宜阳公主府内的长史池良俊。见他眸色躲闪,听他苦言相劝,联想前些日子鲁王党羽毫无由头地或被贬谪或被罢黜,遂立时打定了主意闯上一闯,看看这向来好武不好文的主子今日为何来此看戏,可是有何不不可告人的秘密。岂料,宜阳当真好端端地坐在软榻上看戏,身旁除了侍讲学士陆禾外再无他人。 胡来彦一双狐狸眼不安分地瞥了眼坐在宜阳身侧的陆禾,滴溜溜地转了转,立起身子指向身后半步外的拓跋远,笑道:“希夷园近日生意兴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之际恐有人趁机滋事,臣遣了几名差役过来巡查,得知殿下今日在此看戏……” “差役?”宜阳嗤笑一声,“本宫出府后一路轻车简行,自希夷园偏门而入径直上了三楼,其间并未与闲杂人等相遇,更令拓跋老板守口如瓶。你手底下的差役莫是沾染血腥多了,鼻子也较常人灵敏许多,可于偌大京城中嗅到本宫的踪迹?还是胡大人着实牵肠挂肚于本宫的安危,每日使人跟随守护?” 胡来彦闻言脸色微变,忙打着马虎眼赔笑几声:“殿下折煞臣下了,臣整颗心都献给陛下与天下苍生社稷了,纵是担忧殿下,哪闲得下来这玲珑心思来凑趣取巧呢。这不——”指了指自己鬓间白发,愁眉苦脸,“近日为了处置沈旭周与原俊也那等怙恶不悛之人使白发又添了好几根!” “是么?”宜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胡大人实乃法家拂士,有此良臣,国之大幸。因操持政事生了不少白发,本宫也为此颇感忧心,池良俊,替胡大人收拾收拾。” 池良俊一脸肃穆地应了声是,抖抖宽袖走向面白如纸的胡来彦:“胡大人且宽心,臣之妻爱美,常令臣为之剔去白发,臣甚为熟练——” 不待胡来彦摆手推辞,池良俊眼疾手快地便逮落一撮黑白相间的鬓发,疼得胡来彦立时眼中飙泪,赶在池良俊再次下手前称事告退,连滚带爬地跌了下去。 “扑哧——”陆禾望着胡来彦落荒而逃的身影,忍俊不禁。 两颊浅浅的梨涡映在宜阳眼里,又鲜活靓丽地烙在了她心底,她不由随之一笑:“你可算笑了?方才我瞧你自胡来彦过来后便紧绷着脸。” “胡来彦此人恶名昭彰,想了不少折磨人的刑具约束平民老百姓,却使真正罄竹难书之人逍遥法外,臣亦不屑与之为伍。”陆禾信手捏了杯茶盏,借喝茶的功夫垂下眼睑,避开与宜阳对视。 宜阳待她喝好茶,才紧盯着她,温言道:“以后若无旁人,莫要在我面前称臣。” 陆禾顿了顿,忍下心中一瞬的涩然,答道:“好。” 第40章 挑帘而入,窗牖下端坐着一雪肌云鬓的女子。 林绾向前走近几步,待瞧清了女子容貌五官后也并不讶然,正欲以宫规行礼,却被那女子径直拉到了眼前,她上下左右细细端详了遍,满意道:“许生果然办事周全。” 林绾此刻头戴尖顶髻,其上插有蓝查文金分心,上身交领青袄,领部与两袖皆有白色缘边,下身暗绿色马面裙,膝襕饰有祥云纹饰。虽不过毫无品阶的宫女打扮,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今日一见,倒比会仙楼那夜精神清爽不少,人虽因经历丧父之痛而略显消瘦,但两眼清湛并无靡靡不振的迹象。 “许大人与郡主皆是奴婢的恩人。”林绾颔首福身。 柔珂纤眉轻蹙,将她牵到软榻上坐着,向她道:“‘恩人’二字,许生担得起,我却担不起。你也无需在我面前拘泥礼节,我与你投缘又对你有愧,今日来却是想问问你究竟作何想法?” 林绾的父亲前几日头七,许生依照柔珂离京前的吩咐将林绾背着韩护悄悄接出了宫,顺带征询了林绾的意愿,是否愿意年底自海州关口搭商船离开,林绾竟一口回绝,颇令许生与柔珂意外。 二十五岁的年纪尚未婚配,待字闺中又金尊玉贵的女儿家三天两头地抛头露面……诸多不堪入耳,这是林绾对于豫王府柔珂郡主的初时印象,皆来自于街角巷口市井流民的谈资。而眼下柔珂与己对坐畅谈,分明是一见倾心如沐春风的窈窕伊人,倒真令林绾知晓何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更为不解为何女子除了嫁人生子便再无可取之处,为何她只因奋死抵抗韩护的欺辱便得落得家破人亡? “我只问郡主,海州关口的商船是如此好混迹的么?” 倭患未息,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为巩固海防,海州在内的几个临海关口自康乐年间以来皆由一年春夏两季开放改为了仅年底一次开放,查核审验之严苛可想而知。 豫王不理朝政多年,兵权也早被收回,于此关隘之事还占着多少说话的分量不得而知,一旦出错,韩护那边厢趁机发难,林绾处境堪忧。 眼见柔珂面露难色,林绾反倒松了口气,笑道:“武安侯真有上天入地之能,我便是韩护势在必得的瓮中之鳖,逃到何处也无济于事。人各有命,我不计较利益得失,也不妄自菲薄,倘若我能侥幸活下去,也不应躲藏于他人羽翼之下。郡主能帮我一时,可能帮我一世?” 入宫小半个月以来,牛鬼蛇神魑魅魍魉见得多了,林绾比从前看得通透了许多。 柔珂向来也是信奉衣食自足的性子,只因着实对林绾心存愧疚才一再相劝,此刻见她心志坚毅并不自怨自艾更添了几分由衷的赞许,便不过多强求,出宫前又寻负责教导林绾的姑姑嘱咐了几句。 才入尚书府,闻讯而来的秦溶月肉团子般直往柔珂身上扑,刘氏款步跟在她后面,见状一脸无奈,眸色温昵。 将装着酥糖的油纸包交给樵青,柔珂轻而易举便将秦溶月牢牢地抱在怀里。 刘氏摇摇头笑道:“这几日天且冷了,衣服穿得厚重,你该把你柔珂姐姐累着了,娘亲使嬷嬷来抱你去玩可好?” 孩子贪玩,深秋了也闹得满脑门的汗,柔珂把贴在秦溶月额上的几缕发丝捋顺,向刘氏笑意盈盈道:“我向来于抱孩子一事上自有技巧可取,却是不甚累的。” 既非乳娘又非母亲,何来的技巧?柔珂这话初听摸不着头脑,刘氏不由一怔,又想起先帝尚在时,入宫赴宴曾见柔珂与永嘉姐妹亲昵的光景,才有了笑意却面上一沉,忧心忡忡道:“陛下才颁的旨意,令她明日往湖州赈灾,伤没见好,烧也未退,这……” 柔珂闻言脚步微滞,只一瞬便镇定自若道:“我陪她去。” 这话像说给刘氏听的,又像说给自己听的,好似说了便能安心一般,可只有愈加紊乱的心神与飞驰的脚步骗不了人。 尚书府自有一间厢房专供棠辞居住。 正欲推门而入,内里传来渔僮叽叽喳喳之声。 “哎哟我的小祖宗诶,只一日没见怎地能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都说多事之秋多事之秋,我看八成是犯太岁了,赶明儿我去给你求个符来往脖子上挂着——不行不行,这年头不只人间好龙阳,消息传到阎王爷耳朵里了他老人家能不挂念?待我去给你求几个壮阳的方子补补,等成家立业了也好散散满身的阴柔之气,诶,说来上次扶你回来的那位琵琶姑娘你到底钟意不曾……” 棠辞趴在床上听得直想将耳朵蒙住,此刻话音戛然而止,她不禁回头一望,却见渔僮被樵青拽了出去,只柔珂一人拎着油纸包走近床榻。 “我今晨进宫去了,可有好好喝药?”柔珂坐在床沿,说着便伸手探触了棠辞的额头,幸好只微微发热。 棠辞直勾勾地盯着柔珂看,嘴角不自觉地漾起笑意:“喝了,你命人添了蜜浆?” 不就半日没见,作甚傻里傻气地? 柔珂被瞧得脸颊微微发烫了,轻轻将她不安分的眼睛蒙住:“即便我在,你喝药也不乖觉,我自是不放心。” “不知是哪里的蜜浆,添了竟也还不及你喂我的药汁好喝。”棠辞握住柔珂的手腕,却并不使力推开,只略带怨怪地笑道,“阿涴,我看不见你了。” 眼睛蒙住了也无济于事,柔珂的脸颊越发烫了,别过脸去:“该午憩了,你正好歇歇神。再说了,我有甚好看的?” “我儿时常挂在嘴边的话竟被你忘了么?”棠辞将柔珂的手拿开,睁着一双不乏真挚的眼睛看向柔珂,“见到阿涴的第一眼我便喜欢上阿涴了,否则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怎会破涕为笑?除了我母亲,阿涴是这个世上最美的女人。” 幼时,面对长辈们刁钻的调戏之言,永嘉总这般回应。 今时不比往日,棠辞兴许还怀着孩提时的稚嫩心思,只把柔珂看作缘定相好的金兰姐妹,可柔珂自十二年前发现自己竟只担忧棠辞的生死后便一晌惊梦,待经年累月后彻底醒悟,早将她视作了性命。柔珂自认为她看棠辞,与棠辞看她应当……是不同的。 “巧言令色。”柔珂佯怒掐了掐她的脸蛋,“我十一岁生辰享宴时,你一个还没半人高的小孩儿抢着行酒令。当着懿慈伯母的面向我说什么‘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胡白放诞之言还不自知,宴毕回宫后被懿慈伯母罚跪了半夜,次日还哭哭嚷嚷地寻我说理,莫是忘了教训?” 说到懿慈,棠辞眼底的笑意俱都渐渐散了去,眸色也转冷。 柔珂知悉她心中所想,安慰道:“碧云寺清修之地,伯母有春华姑姑贴身照料,暂时无碍的。” “我知道。”棠辞顿了顿,紧抿嘴唇斟酌酝酿了一番,“时机尚未成熟,只能瞒着她,任由她担心,是我不孝。” 柔珂不语,若此刻横加干涉,反倒使憋闷已久的情绪更无从宣泄,只静静地一遍遍抚触她的手背。 良久,见她神色和缓少许后才问道:“你昨日呈上去的议案经御览后被他采纳了?” 棠辞点点头,唇角勾笑:“主派的赈灾大臣是吏部连旷达,而后是我,方才听老师说,韩儒那儿有意将沈逸塞进来,犹嫌水清,只想着浑水摸鱼才好。” “……既有他人,你何不如再养几日伤?” 棠辞摇头,无奈道:“养不得,邸报尚未传至,湖寻二州情况未明。连旷达为官刚正清廉,沈逸那厮却是他容不得我,我也容不得他,若让他抢上前去,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再者……”她反握住柔珂温软的手,笑得肆意,“湖州那儿有个人值得去会会,我再不去,恐使他明珠蒙尘心灰意冷了。” 淳祐帝登基时,除却秦延以及宁死不从的几位良臣武将外,确有不少辞官隐退之人,只不知棠辞口中所说是何人。更何况走过十二个春秋,是否还靠得住又当考虑。 柔珂在心底将几个可能的人选默默过了一遍,当年新帝登基时朝臣更替是如何光景,她到底比棠辞清楚一些,总比盲人摸象来得可靠些。 “阿涴,我闻着酥糖的味道了。”棠辞遥手一指桌上的油纸包,还作势咽了咽口水。 柔珂轻笑几声:“狗鼻子不成?”走过去拆了红绳,用碎纸包住一块,递到她嘴边,见她小兔子般细碎地咬了几大口,将腮帮子塞得鼓了少许,笑意更甚,“午膳未吃么?馋成这样?” 棠辞眯眼笑了笑,含糊不清道:“阿涴不在身边,吃饭都不可口了。” “也得你乖乖喝药了才许你吃的。”不知不觉间便带出年少时哄小孩的口吻,小孩如今长成了大人,却并不是如幼时所愿在自己眼前扑蝶戏鱼无忧无虑地长大,反倒差了十二载的光阴岁月无从参与,柔珂忍下鼻间的酸涩,笑道,“我以后都会陪在你身边。” 承诺下的轻巧,可她却忘了自己总有一语成箴的本事。 第41章 自希夷园观戏回来后,宜阳每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思前想后,命人将希夷园里为《谪仙怨》写戏本的叶秋娘找了来。 叶秋娘体态婀娜,面容姣好,行礼时庄婉周全,然鬓间少许银丝已显老态。 宜阳见她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算是长辈,总不好让人一直站着,遂令人赐座看茶。 叶秋娘也毫不虚与委蛇地作伪客气,坐下来只慢慢啜茶,却并不似寻常宾客三言两语不离逢迎。 “狄岚的故事戏台上演得多了,将狄岚切切实实写死的戏本你却是破天荒。” 叶秋娘淡淡一笑:“月有盈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有人喜团圞便也有人好悲怆,我不过别开生面引人注目罢了,再者,事实既定于史册,人为篡改又有何意义?” 叶秋娘所言非虚,只是向来世上便少有人能安于现实不作浮想,宜阳不禁点点头,又惴惴不安道:“你既曾混迹于风月场所,于情/事上当有所获,只不知男子与男子之间有分桃断袖,女子与女子之间是否也有相类的情愫?” 歌妓/女伶,时人多称之为秋娘,因有此故,清白人家不会为女儿取作闺名,是以宜阳才轻易下言。 叶秋娘又是一笑,只是这笑意并不轻挑,反倒玩味:“男子是人,女子也是人,为何没有?狄岚与怀思公主不正是现成的例子么?” “这例子委实做不得数。”宜阳摇摇头,难掩眸中黯然之色,“怀思姑姑当时喜欢的是卸下红妆充作儿郎的狄岚,否则也不会在发现狄岚的身份秘密后连夜寻德宗皇帝哭诉,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使狄岚一夜之间从位极人臣沦落到囹圄南冠,最后还丢了性命。” “照殿下这般说,狄岚死后,怀思公主饮鸩赴死却是为何?” 情窦初开的宜阳细想了想,将一双秀眉拧成了麻花状,才道:“约莫是后悔?或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愧疚?” 叶秋娘嘴角笑意更甚:“殿下长到了这般年纪,约莫与怀思公主那时同龄,只不知可曾因后悔与愧疚而起过轻生的念头?” 晋朝女子十五岁出嫁,皇帝爱女心切强留了三年,是年宜阳十八岁,确是和昔日的怀思公主年纪相差无几。 后悔与愧疚?一生路途平坦的宜阳思来想去,微阖双目重忆了一遍母妃逝世时自己的感受,虽然难过得难以自抑,可远远没到恨不就死的地步,于是颇为费解地摇摇头:“不曾。” “不曾便对了。”叶秋娘婉然一笑,眼角现出细密的皱纹,略显沧桑,“如殿下所言,我在青楼章台待久了,枕前发愿共守白头的痴儿怨女与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红男绿女皆见得多了,唯有爱与恨方可至此。” 叶秋娘虽在笑,可不知为何令宜阳觉得有些冷,她不自觉地拢了拢衣领,复问道:“既如此说,也许因恨也许因爱,你却为何断言我怀思姑姑定是因爱赴死的呢?” 叶秋娘闻言颇显轻挑地扫了眼宜阳,笑得暧昧,不答反问:“殿下有了心上人?”宜阳耳垂立时透了一抹红,叶秋娘乘胜追击,“还是个女人?” “咳。”宜阳轻咳了一声,眼神闪烁,面色愈加不自然,“不曾,我只是观戏后心有疑问不解不快。” 叶秋娘银铃般笑过一阵,为宜阳倒了一杯清茶,浅笑道:“虽不知眼下殿下心中疑问可曾解了,我却有一句话想赠予殿下。” “请说。”清茶里明明白白地映着自己绯色的脸颊,瞥眼瞧见叶秋娘似笑非笑的目光,宜阳纤眉一蹙,忙一饮而尽。 叶秋娘倒不以为意,也自斟自饮了一杯:“凡事皆想明白了再去做,是爱或恨都得辨明了,此后即便后悔也无愧于心。” 烟雨蒙蒙,京郊一片蔼蔼。 叶秋娘手执纸伞缓步走近一处青冢,青冢后立着一棵苍劲古松,雨水透过枝叶缝隙稀稀拉拉地落下,渐渐晕湿了墓碑上的字迹。 将纸伞往墓碑处一倾,叶秋娘肩上很快湿了一片,秋风拂过便带起阵阵凉意。 纤手自墓碑上的石块纹理一路描摹至娟秀碑文,冰凉却又温热,叶秋娘眉眼弯弯嘴角蕴笑:“你近日又不入我的梦里了,他人皆称道你文采武功,却不知你实则孩子气的很。你不来看我,我来看你便是了,你以为躲得过么?” 连旷达、沈逸与棠辞兵分三路,连旷达自信都出发直赴湖寻二州勘察灾情安抚民心,沈逸与棠辞则分别往邻近的州府监督调粮平粜流民安置。 梁州,与湖州毗邻。 棠辞一行不敢懈怠,一路快马加鞭,途经几处驿站只匆匆更换马匹添置干粮,皆不停歇。 岂知途中偶遇山洪,官道被石块断木堵塞不通。 虽与梁州近在咫尺,可确是着急也无济于事,当下只能遣人连夜清道,就近寻个地方暂居。 “阿涴,我扶你。”山路泥泞,柔珂也并不善骑射,只是车驾脚程慢才不得已骑马随行,长途跋涉之下定是两腿酸疼了。棠辞跃下马匹后疾步走向柔珂,伸出一只手来。 四周捡拾柴火的兵士皆低头垂目,无人侧目,军风严谨。 不论如何,在外人看来,女未婚,男未嫁,此番柔珂虽是以豫王府的名义同来赈灾,众目睽睽之下免不了谨言慎行。 棠辞候了许久,见柔珂不做搭理自己下马,才面露赧然地要将手缩回,却见她脚步不稳险要跌落,忙向前安安稳稳地环抱住,待她站好后凑至她耳畔轻笑一声:“阿涴想要我抱,直说便是了,我儿时被你抱了那许多次,也总想着日后寻机还回去的。” 柔珂耳垂微红,瞥她道:“又说浑话,没个正行。” 还待再说几句,百户长熊亨自远处大步而来,面色凝重地拱手道:“大人,将士们方才找到的破庙怕是住不了人的。” 破庙里挤了一堆老残妇孺,涝灾流民。 手足相接,腿脚相叠,横七竖八地躺了满院子,几乎寻不得落脚走路的地方。 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因饥饿不得食而呜咽啼哭,不知哭了多久,声音已然喑哑。母亲心疼得紧,嘴里嚼着树根,手上拼命挤压乳/头,却半点汁水未见。 身旁熟睡的汉子闻声皱眉而醒,待看清情形后,将手指咬破,递给嗷嗷待哺的孩子。 那母亲怔了怔,含泪道了声谢,原是素昧平生的过客。 “敢问……可是自湖州而来?是因官道堵塞而暂不得去梁州的慈幼院安置么?” 棠辞声音清越,在夜色中惊醒了不少睡梦中人,因并无火光月色而瞧得模糊,只以为是路过的旅客。 母亲与汉子皆相视一眼,汉子耿直,抢先开口道:“梁州的慈幼院早人满为患,我们这些个来晚的皆被梁州的官儿们赶了出来,白日里有兵守着哪里都去不得。” “你们来了几日?梁州城内每日可曾派人来送吃食?”目睹惨状,明知答案仍是不甘心地要问上一问。 汉子果然不屑地嗤笑一声:“送吃食?听说慈幼院里头都还有饿死的人哩,更别提咱们了。” 历来便少不得这些个欺上瞒下的勾当,棠辞并无意外,却为这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揪心难过得很。 熊亨依言领着兵士守在破庙外,惶惶惴惴地候了良久,听闻脚步声响后忙躬身作揖。 “离梁州城约莫还有多久的路程?官道明日可能清通?”棠辞问道。 熊亨细算了算,答:“明日定能清通官道,至多城门落锁前可抵梁州城。” “明日着人先往梁州城给布政使传话,只说我三日后便到,令他好生准备。”棠辞又打量了下眼前这个虎背熊腰的赳赳武夫,笑问道,“这三日你便带着一众兵士藏匿于山间深林,想来野果野味还是有的,熊将军可撑得住饥肠辘辘?” 一行人中属熊亨饭量最大,他若熬得住,其他人等也熬得住了。说是三日,棠辞亦不知轻车简行地混入梁州城后是怎生光景,三日不过是往大了估的,想来于众将士而言无碍。 熊亨闻言,一张粗糙的面容难掩惭色,挠挠头笑道:“卑职方才还想向大人禀告,弟兄们虽是沙场上刀头舔血的汉子,心肠也软得很,可否将干粮匀一匀,分给流民些许?” 棠辞正等着他将这话说出,才要接口便听一旁的柔珂抢道:“既然明日并非众人同去,不若狠心杀上一两匹马,烤些马肉储着,若三日内寻不到野味野果也可聊以充饥。”艰难时期,人命与马命孰轻孰重,掂上一掂还是分得清也放得下的。 熊亨一听,为了难——行军作战的兵士大多把马匹看做性命的,如何弃得? 柔珂一介文弱女子自是不知晓其中内情,棠辞却灿然一笑:“柔珂郡主到底是女子,心细。熊将军待会儿便遣人将我与柔珂郡主的那两匹马宰了罢,只是得择个清远的地界,若让这些百姓听见了动静,一时哄抢也未可知。” 熊亨连声应答,又见棠辞有与他同去山上寻个洞穴暂居的迹象,忙开口劝道:“大人且止步,卑职与兵士们苦惯了,身子耐得住。您便莫要掺和了,破庙里头还能挤挤,再说柔珂郡主也不好一个人随流民宿在里面的。” 棠辞脚步缓住,向柔珂颔首歉意道:“是我大意了。” 柔珂瞥见她眸中的狡黠,暗自腹诽:你哪是大意,分明是想做出亲近将士的模样又不敢当真和一堆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起居在一块儿,若是熊亨不给你台阶下,看你如何圆场。 待熊亨走后,棠辞悄悄勾住柔珂的手指,与她一道向破庙走去,见她许因连日骑马后两腿酸疼而步履缓慢便也放慢步子,一面纳闷道:“阿涴,你方才老瞪我作甚?” “我就想瞧瞧,你这些坏心眼都长在了什么地方,分明幼时还乖巧柔顺得很。”柔珂抬手点了点她的脑袋,很是愤懑不平。 棠辞更黏近了柔珂几分,无辜道:“幼时有你看着,自当乖巧柔顺,后面没你看着了,长着长着它却自个儿变了模样,这莫非怪我?” “好,怪我。”柔珂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心里怀念起幼时那个指东往东指西便往西的永嘉。 夜深天黑,眼前有一石块却径自被柔珂忽略了,脚步一绊,心神慌乱下不及做出反应,却又是被棠辞眼疾手快地抢前扶住。 柔珂才抚了抚胸口,惊魂未定,却听棠辞在自己耳畔含笑着咬耳朵:“阿涴还说我长坏了,我看你却是比我还坏,走累了想要我抱只一张口的事,还要使上一招苦肉计惹我心疼么?” 话刚说完,柔珂便被棠辞揽腰抱起,往破庙而去。 柔珂忙挣扎着想要下来:“你的伤……” 棠辞低眼看她,嘴角勾着抹浅笑:“你不是每夜里为我上药么,结痂无碍了都不知晓么?” 柔珂脸颊飞过几片彤云,将头埋在棠辞的胸前,抬手虚捶了她几下,不作言语。 第42章 翌日。 官道上飞驰着两人一马。 秋风猎猎,棠辞不断回头询问柔珂是否冷了,腿还疼不疼了,是否要歇一歇。 这一次,不待棠辞扭头,柔珂伸手将她脑袋给扳了回去:“不冷,不疼,不歇,好好赶路。” 一路上又见了不少徒劳往两地蹒跚而行的流民,道路两旁偶有弃尸,亦无人在意。 棠辞将手伸到后面,握着柔珂的手使她重又牢牢地抱住自己的腰,扬鞭一挥,加快了步伐。 梁州城门处有兵士盘查询问。 眼前,是一对农夫农妇打扮的小夫妻,鞋履皆布满泥渍,发丝凌乱,两张脸上的面容灰扑扑的,也瞧不甚清。 “湖州来的?”兵士几经打量后,率先做了推断。 农夫哎哎几声,生涩的湖州口音:“房子和田都遭水淹了,过来投靠亲戚哩。” 投靠亲戚?兵士狐疑地审视一番,命一旁的兵士代为把守,自去寻上面的官员。 少顷,那兵士回来了,命二人快速通行。 小夫妻很是恩爱地互相搀扶着步入梁州城。 待拐入街角,柔珂紧绷着的嘴角再憋不住,扑哧一笑:“你从哪儿学来的湖州话?” “先前排队进城的时候竖起耳朵听别人说了一两句,好歹是糊弄过去了。” 柔珂额头上满是汗渍,晕湿了故意抹在脸上的泥灰,被自己牵着的手也是冷冰冰的,棠辞四处望了望,寻到间茶寮,忙过去落座,令店家上一壶热茶。 那店家却是个好客的,沏了壶热茶亲自端上来不说,还自隔壁阿婶那儿顺了两碟糕点,一并递给二人,还拉了张长凳坐在一旁好奇道:“湖州人?灾民?” 棠辞正愁一时寻不到人打听梁州城现下的情形,见状瞎掰了几句,将店家本就不牢靠的嘴轻易撬开了。 “投靠亲戚么,还好说。”店家叹了声气,“若是妄想着过来找官府寻口饭吃还是趁早打道回府罢。” 捡了匹手巾绕着茶壶包了一圈,递给柔珂充作手炉,又接过柔珂吹得温凉的清茶一饮而尽,冲她微微一笑,才向店家问道:“这话从何说起?我虽然是过来投靠亲戚的,可有好些同乡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领皇粮填肚子的呀!皇帝不是才颁了诏书,令梁州接济受灾的百姓么?” 店家是个老来无妻的鳏人,见眼前这小夫妻俩眉来眼去,你暖手来我喝茶恩爱如斯,又兼适时起了阵秋风,倍感凄凉,说起话来也唉声叹气地带了股寂寥的意味:“你是年少不识愁滋味哟!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从京城到梁州,上上下下过了几层官员,这个年头能将皇帝的旨意圆圆满满地办到五层便算得上是好官儿了!更别提咱梁州城里这位油头肥耳的布政使老爷了,家里养了几房妻妾,生了好些子女,一个个地街里来巷里去,横行霸道的无人敢管,怕是比梁王爷的世子还威风许多。” “唉,说起来,还是先帝那时派过来的布政使大人清廉。”说罢,店家又自觉不满地摇摇头,讥笑一声,“也得看自个儿运气好是不好,活在哪个的治下。爱民如子,说得好听,皇帝连自己的家事都理不顺,哪有闲心来管百姓?”这话外之音却是在指十二年前的丁酉政变,皇室同室操戈的天家丑事了。 眼见棠辞眸色由欣喜转为黯然,柔珂默不作声地抚了抚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那店家忽觉自己说过了头,遂袖手坐在一旁,住了嘴。 休息了一阵后,棠辞与柔珂付了银钱起身欲走,却见店家不知从哪儿领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将她往前推了推,满脸歉意地恳求道:“约莫是守城门的兵士没看好,昨日溜进城来倒在了我家门口,今日醒来一问,她家中长辈亲戚皆不在了,我家里头还养着三四个捡来的孩子,着实挪不开地方了。也不劳烦你们什么,城里头一等一的好人徐老板正大开米仓赈济百姓,我这看着茶寮脱不开身,你们将她带过去,问问徐老板可愿收留?想来,他定是愿意的。” 棠辞道:“徐老板?可是唤作徐谦?” 店家怔了下,点点头:“徐老板竟出名出到了湖州?”他又向棠辞与柔珂指了路,弯腰下来抚慰了小女孩几句。 小女孩定在原地不肯走,不哭也不闹,只是不肯走,盯着那店家。 深陷困境举目无亲后若久旱逢甘露,轻而易举便能将整颗心都托付给他人。 棠辞不由想起了十二年前澜沧江畔的自己,呛了一口水后昏昏沉沉地醒来,入目是清晨和煦的阳光,入耳是涓涓流淌的水流,往左看了看,又往右看了看,四下皆无人。站起身来极目远眺是一倾碧波,回身而望是绵延不断的群山,弟弟、妹妹皆不在了,父亲、母亲、柔珂再难见了,信都,京城,回不去了。 头顶飞过成行的大雁,暮冬风声呼啸,灌入耳内却化成了幼学启蒙时,父亲温厚沉重的声音: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棠辞那时才明白,伤心难过到了极点,原是流不出眼泪的。 “随我走。”棠辞低下头,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 以眼睛比了比高度,推测她不过五六岁,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不是都像自己当初一样能挺过来的。 小女孩仍是沉默,少顷,跪下来向店家叩了几个头,才亦步亦趋地跟在棠辞与柔珂后面。 脚步声一轻一重,柔珂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她腿脚不甚灵便忙将她抱在怀里,蹙眉问道:“哪里伤着了?” 许是扮作老夫妻扮久了,棠辞摇摇头,脱口而出:“慈母多败儿。” 本是无心之言,却听得柔珂满脸绯色,朝她白了一眼:“你幼时蹒跚学步,跌肿了双膝,还不是哭哭嚷嚷地寻伯母抱?” 棠辞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话音才落便着手为小女孩卷起裤脚查验伤势,一面向柔珂浅笑道:“你不知,我原是想寻你抱我的,可你那时只顾着逗含山。” “尽会说些好听话哄人,你那时才几岁,便认清我了?”棠辞极是吃味的语调,还吃的自家妹妹的醋,听得柔珂笑意盈盈。 棠辞头也不抬,只唇角微勾:“我满月时便只对着你一人笑了,你说我是认得清还是认不清?” 柔珂轻轻剜了她一眼,不答话。 左脚脚踝肿了一大圈,脱掉小布鞋一看,脚背发亮。 柔珂不禁低呼了一声,向她关心道:“怎么弄得?” 小女孩不甚在意的模样,缓声答道:“赶路时不小心扭到的。” 棠辞捏着脚脖子上下看了看,问道:“疼得很么?寻个医馆?” 小女孩摇摇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径直盯着棠辞,声音稚嫩:“不疼,哥哥姐姐你们先忙你们的事。” 这么听话懂事的小孩儿,却没了父母长辈的护佑,柔珂心下一软,使力将她往上再掂了掂,令她抱住自己的脖子,看了棠辞一眼才与她笑道:“我们的事却是和你的事顺路。” 徐谦,先帝时京城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丁酉政变后辞官还乡。若说棠辞要来寻的是别人,柔珂还会心有疑虑,可若是徐谦,她却是安安稳稳地放了心。犹记当初新帝册立的祭天大典上,山呼万岁时,徐谦当场砸了笏板,扔了官帽,被两名内侍捉拿跪地后仍挺直了脊背不肯叩头,决心要给新帝下面子。他也挑的是个好时候,祭天大典不宜血腥暴戾,又有文武百官叩首求情直说徐大人饮酒多了失了臣仪,皇帝铁青着脸令他回府思过,没几日,他便递了辞呈。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皇帝惜他之才,不忍杀他,只盼着他来日回心转意再次出仕,这一盼却盼了十二年,眉目都没见着。 徐府。 不多时,棠辞与柔珂梳洗了仪容,由人领着进入厅堂,小女孩则是被人暂且往后院带去安置了。 徐谦使了个眼色,厅内伺候的一干人等自退了去。 时隔十二年,又穿着一身男装,徐谦看了棠辞许久,从眼睛看到嘴,又从嘴看回眼睛,丝毫寻不见当初粉雕玉琢的永嘉公主的影子,暗忖着难怪这侄女儿成日里在自己眼前走来走去,皇帝却认不出。 果然世事多变,沧海桑田。 被与棠辞坐在一侧的柔珂轻看了一眼,徐谦忙轻咳一声,将不加收敛的视线收回,向棠辞拱手道:“对不住殿下,我……失仪了。” 棠辞微笑道:“徐先生说笑了,此处并无所谓‘殿下’。” 徐谦又轻咳一声,端正了坐姿,捋捋胡须,漫不经心道:“我已收到秦老的手书,你们老早便进了城,为何现下才过来?再者……我听说你们在府门前排队领米时多番打听于我?” “并非打听,是了解,便如徐先生自我们入城后一直令人紧紧跟随一般。”棠辞又是一笑,清湛的眼睛里溢满了笑,“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是先生善用之计。” 柔珂闻言,难掩吃惊之色,她们何时被人跟踪了? 信都。 是日下学,宜阳亲手送了陆禾一个锦囊,令她回去后再打开。 连日来宜阳对自己言行举止多有异样,陆禾不禁心怀惴惴。 自从陆十八与阮娘被接到京城后,陆禾也搬来与他们同住。 步入府苑,绕过刘艾一众人等的眼线,进了房间关门后,打开锦囊—— 莲子,一袋的莲子。 “莲子……莲子……”陆禾呢喃了几遍,恍然大悟后心慌意乱,失手跌了满地的莲子。 第43章 凡事皆想明白了再去做,是爱或恨都得辨明了,此后即便后悔也无愧于心。 叶秋娘那日的赠言宜阳记在心上了,于是日思夜想地琢磨。 长到了这个年纪,她却是当真一点情爱之事都不甚明了,她说不清也道不明自己对陆禾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听陆禾讲学的时候整个人如升云驾雾般轻松快活,看她因为惧怕自己而举止言语有所疏离的时候又是生气又是难过,见她卸下面具笑出了两弯清浅的梨涡后自己的心神也会随之泛起舒服的涟漪。 想不通,便去问。 宜阳先是就近将池良俊招了来,问他夫妻相处之道,他答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既是相爱之人为何端着拿着? 宜阳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又去东宫寻了嫂子李氏。 李氏闻言,轻咳一声令嬷嬷将小临安带了下去,又屏退了四下,向她掩嘴笑道:“阿瑾可是有了喜欢的人?等下月你过了十八岁生辰,礼部也该递呈遴选驸马了,女儿家难免羞怯难于启齿,不妨先告诉阿嫂,让我给你把关把关?” 驸马……陆禾于外人看来确是个男人没错,可她实则…… 宜阳垂下了头:“阿嫂……我不知她是否喜欢我。”霸王硬上弓的事她不愿做,她觉得那样会惹得陆禾不顺心,再者,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她却是知道的。 这眼前低着脑袋手指相对言语嗫嚅如小兔子般温和柔顺的人竟是往日那个纵马挥鞭整日咋咋呼呼的宜阳?李氏不禁一怔,慈爱一笑,摸了摸宜阳的脑袋:“说的什么傻话?你身份尊贵又婀娜姽婳,哪有人不喜欢你的?我听你哥哥说,前几日好些个大臣陆陆续续地借奏对之机在父皇面前使劲夸耀自己儿子,巴不得说动父皇使你下降呢。” 是啊,她身份尊贵,一出生便是齐王府的宜阳郡主了,翟冠霞帔、衣食起居、宫婢内侍皆不过比公主低了一个规格。六岁后,又成为了宜阳公主,是当今皇帝膝下唯一的女儿,是东宫太子殿下唯一的妹妹,金山银海地供着,山珍海味地养着,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连皇帝有时还唯她命是从。 无论是否出自于对权势的渴望,会有人不喜欢自己么? 陆禾不会不喜欢自己的。 可是…… 宜阳很懊恼,一双秀眉拧成了一道“川”,从怀里摸出块玉玦,甚为不解地向李氏道:“可我昨日送了她一袋莲子,她饱读诗书莫非不晓得其中含义么?今日她却只字不提,送了个这东西给我,是怎生个意思?” 莲子,怜子,爱你。 惊愕于宜阳身为女子的大胆露骨,李氏耳背透出点绯色,看清了宜阳掌中之物后亦是秀眉紧蹙,凝眸看向宜阳,语气已然转为严肃:“阿瑾,你与阿嫂说,是谁家的公子如此不知好歹?” 宜阳不解其意,问了一句,方知玉玦有回绝之意。 “哦……”宜阳看似不甚在意,脑袋垂得更低,嘴上仍然坚守与生俱来的高傲,“她不喜欢我直说便是了,闹这些弯弯绕绕的作甚,我又不会吃了她。” 李氏本就不想将实情告诉她,恐伤了她的心,当下更是被她眸子里难以掩饰的黯然与挫败戳得心窝一软,略一沉吟才摸着她的脑袋笑道:“我也是随口一说,你名字带一‘瑾’字,意为美玉,送此玉玦之人许是赠玉以示心有属意也说不定的。往他方说,男子入赘皇家,总免不得被外人说道几句近水楼台,若是有意建功立业的即便爱慕于哪个皇室之女也得打了退堂鼓。可婚诏一下,哪轮得他选呢,不选便是死路一条,再者喜欢不喜欢总是婚嫁了再慢慢相处体悟的,我与你哥哥当初也是这般过来的。” 宜阳还未将自己的闺名告与陆禾,李氏所说的第一种可能却显然是不成立的。 想建功立业又不想被外人胡乱扣上吃皇家软饭的帽子,这倒是和陆禾约莫对上了。 宜阳才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的心里又蓦地升腾起一簇小火苗,看了眼掌心里的玉玦,又想起今日讲学时陆禾言行举止与往日无异,并无一丝一毫对自己避之若浼的迹象,想着想着,便顺理成章地往火苗下方添了一堆干柴架着,越烧越旺,立时冲散了先前所有的失望与难过。 猜么,是永远猜不出别人心思的,于是宜阳打定了主意明日讲学时向陆禾径直开口询问。 喜欢,那自是极好的。 不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了,自己莫非还缺她不可? 梁州。 布政使曹振听了来人之意,怔了片刻,待醒过神来朝四下使了个眼色,人皆退了去。 徐谦坐在堂下,静静品茶,面上神色如常。 曹振打量了他半晌,确定此人是徐谦无误,失声一笑:“徐老板这是在拿本大人做戏?” “曹大人说的哪里话?我是个生意人,两相得宜的买卖自是盘算得清清楚楚,哪有拿银子来做戏的道理?”徐谦虽是武将出生,然而斯文儒雅,很有一股缓带轻裘的风度,只听他慢条斯理道,“朝廷要开仓赈济,也得顾及梁州近年的粮食收成不是?再说了,旁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明白么?湖州灾民需梁州粮食供给,这粮食全给了灾民,定州镇守边境的将士莫非便得在寒冬腊月嚼树根了?” 曹振一听,心下大喜,暗里大赞原来徐谦竟是个明白人,唉声叹气地顺着徐谦给自己的台阶下:“可不是么?虽说近年不歉收,可收成哪里比得上湖州,这下可好,自己吃不饱还得割肉来喂别人。”不过细想了想又察觉出不对,满脸的横肉挤到了一处,堆砌出一个虚情假意的笑,“到底还是徐老板生财有道,腾得出手来赈济百姓。” 眼看这死胖子轻易便被自己设的套子给绊住了脚,徐谦并不松懈,也亏得先帝年间的宦海历练,早听出了他话外之音,忙搁下茶盏呛声:“曹大人当我乐意?不是说这几日便会有京城来的官儿来监督赈灾么?这些个官儿啊,民脂民膏不敢搜刮了,歪主意便动到我们商人头上,将米价往最低的价钱定,有几袋米便收几袋米,待他回京啊,骡车排了一长列,我们却得饿的前胸贴后肚。这几日大开米仓也不过做个意思,待那官儿来了,大人可得替我好好说一句,使他知道我徐谦是出了力的,再多的却是不能了。” “好说好说!”疑虑彻底消除了,曹振笑得开怀,腆着大肚子在房内踱步数圈,而后向徐谦道,“听说不过是今年科举及第在翰林院里待了大半年,又转入詹事府的一个毛孩子,成不了什么气候,好糊弄得很!昨日才遣人说路上生病耽搁了,明日才到,不如便趁今夜?” 徐谦点点头,起身笑道:“总得点点库房里的粮食,算计好得偷多少梁换多少柱不是?” 曹振欣然答应,忙领着徐谦往库房去了,途中遇上了右布政使王柯。 王柯向徐谦作了个揖,徐谦微笑回应,无甚意味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襟,王柯定睛数了数,三下,遂心下了然。 待目送曹振与徐谦转过庭院后,自疾步出了衙署,拐进巷角,向等候多时的二人拱手道:“棠大人,郡主,曹振那厮已然上当。” “听说王大人于原职上勤勉肯干了数年,该是时机擢升了。”棠辞向王柯眯眼笑了笑,又牵过柔珂的手,与她温声道,“你方才不是说饿了么?我这便带你去瓮中捉只鳖来,还是一只肥美的鳖。” 库房里摞着一袋袋的粮食,堆积如山。 徐谦随手抓了把米,又望了望四下,颇有些惊异道:“曹大人储这许多粮食作甚?依我看,只三分之一便能开仓放粮三日不止了。” 本来若无徐谦协助,曹振也自有计策对付棠辞,只是多费些功夫罢了,眼下肩无担子一身轻,飘飘欲仙之下早忽略了徐谦话语间微妙的变化,只抚须笑道:“徐老板既是商人莫非不知?粮食、布帛、银子向来是愁少不愁多,只搁在眼前看着便舒心!” 徐谦若有所悟的“哦”了一声,嘴角却没了笑意,声音也转冷:“堆在库房里令米虫啃噬一空也比喂饱百姓强?慈幼院昨日可是又添了好几具饿殍!” 曹振怔了半晌,云里雾里地约莫察觉有些不对劲,嘴却快了几步,恬不知耻道:“涝灾是天灾,是老天爷令他们死的,我作何要与老天爷作对?” “啪啪啪——!” 蓦地一阵拍手声回荡在偌大的库房中,听得曹振寒毛直竖,不禁缩了缩脖子,循声望去。 背光走来一男一女,待走近了一瞧,那少年长身玉立宛如画中之人,而那女子身形颀长亦是洛神之姿。其后还列着两队兵士,红缨盔甲,长/枪铮铮。 曹振自觉于气势上便矮人一截,才瞠目结舌地略略后退几步却被徐谦提着衣领往前掼倒,他顺势跪爬至那少年脚下,笑得谄媚:“这位……可是棠大人?怎地……怎地早了一日?臣还未及备下接风洗尘之宴呢……” 话未说完,“噌”的一声,白光一闪,曹振脖子间便抵了剑刃—— 棠辞握着剑柄,眸色冷厉,冷笑道:“曹大人方才说得好极,涝灾是天灾,百姓死了也与你无关。只不知,曹大人死了该是天灾还是*?!” 第44章 待将曹振收押待审后,棠辞自寻了王柯与他细说梁州开仓放粮,移粟救民的具体事宜。 有了曹振的前车之鉴,王柯不敢懈怠,对棠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几乎表露出倾家荡产也要与湖州灾民同舟共济同生共死有难同当的决心来。 商量好了,王柯也即刻寻人去办。一则是往都指挥使司里奔走,遣了兵士亲去梁州城郊将先前被曹振藏匿在荒山野外的灾民请回梁州。二则是慈幼院住不下了,便先调用厚实的军帐及过冬夹袄等,搭好了分发了可为灾民暂住穿用。三则是谷仓开放,按户分配供给,抑制梁州城内米价。四则是朝廷拨款,灾民如若有需,经核实后可自往梁州布政使司领取赐葬费,为不幸罹难的亲人安排丧葬后事。五则是由梁州三司遣人即刻前往湖州为灾民重建屋舍,并预置盘缠可待灾情缓解后鼓励湖州流民归家安置。 令行禁止,梁州城内一派井然。 适时熊亨领兵自城外归来,带回湖州灾情已得到抑制民心已暂得抚慰的好消息,众人皆大喜。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秋日暖融融的阳光铺洒大地,日色暖黄,前来领米的百姓脸上也都绽出由衷幸福的笑容,一个个地交口称赞朝廷,言语谈论间不自觉地便牵扯出家长里短来,说到有趣处还朗声大笑,多少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在心里家破人亡无处可居无可果腹担惊受怕的阴霾。 棠辞与柔珂自城内巡视一圈回来,为免惊动排成长列领米的百姓,正想由偏门悄然入府,却远远瞧见有一个娇弱矮小的身影双手费劲地握着木瓢于队列中奔走为百姓分发米粮,脚步趔趄不稳。 棠辞眉心不由一蹙,信手点了个随从命将她抱回府苑。 那小女孩不消说,自是昨日棠辞与柔珂领至徐府的虞小渔,徐谦听了二人意图,很是爽快的撂下一句话“管吃管住不管教,你们自选去罢”——我徐谦向来梅妻鹤子,家大业大喂养一个小孩还不容易?只是来日她长成什么模样我却是无暇顾及了。 棠辞还不及说什么,柔珂闻言立时将虞小渔抱走了,很是护犊子。 不多时,虞小渔颇显局促地立在二人面前,揪着衣角,左脚虚点着地,站得摇摇晃晃。 “脚伤还未好,令你待在府里好好休息,听不懂么?”棠辞手里握着把镇纸,紫檀木的,黑漆漆的,很是唬得住人。 虞小渔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体力不支,身子微倾了下,即可便被柔珂扶稳,朝她弯着眼睛笑了笑,重又规规矩矩地站好了,才向棠辞奶声奶气地答道:“我们虞家人不吃白饭的,哥哥姐姐你们给我东西吃,让我有地方住,还惩治了大贪官,我想帮你们做点事情,这个叫做——”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一双大眼睛绽出光来,“以工代赈!” 童言童语,虽透着股傻气,却流露出难得的质朴心善。 棠辞似笑非笑地往手里掂了掂镇纸,虞小渔不禁怯怯地往后退了半步,下一瞬却听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哥哥和声说道:“凡事量力而为,倘若连自己都顾不好,还去帮别人,到时还得别人反过来担忧你照顾你。分发米粮自有差役去办,你却是个小孩儿,还是个带着伤的小孩儿,知道小孩儿的本分是什么么?” 虞小渔点点头,又摇摇头。 “啪——” 虞小渔心里咯噔一跳,紧闭了眼睛,半晌,并无预期的疼痛才缓缓睁开眼来。 棠辞铺好纸张,用镇纸压好,见她被吓着了又是一笑,向她招手,道:“过来,会写字么?” 一瘸一拐的模样看得着实令人揪心,柔珂欺身过去将虞小渔抱在自己膝上,自笔架上取了支毛笔,蘸饱墨汁了才递给她,还不忘向棠辞轻轻剜了一眼。 “阿涴你这颗心也着实是偏偏的了,怎地我幼时被我母亲骂了罚了你只站在一旁掩嘴窃笑?眼下我可半句狠话都没对小渔说啊。”棠辞很委屈,委屈得伸出手指勾勾柔珂的小指头,摇啊摇,摇啊摇,直将柔珂摇得彻底不搭理她,自顾自地教虞小渔握笔,温言道:“可会写字?写几个出来给哥哥姐姐看看?” 虞小渔看了看棠辞,又看了看柔珂,她二人眼底的希冀与期望被虞小渔看了去,低着脑袋很用心地想了想,意图找出最能讨人欢喜的字来,待有了主意,咧着白牙咯咯一笑,握着笔生涩笨拙地在纸上拖拽出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天作之合”。 秉持着不能伤了孩子上进心的原则,棠辞看着这蚯蚓爬蛇般的字强憋住笑,摸摸她的脑袋,绷着嘴角问道:“怎么写了这个?”她原以为,虞小渔该是写自己名字的。 柔珂也同样好奇,也望向她。 虞小渔坐在柔珂的膝上,左手一侧是棠辞,右手一侧是柔珂,她回想今日分发米粮时听来的话,在二人之间看了又看,脑袋转得像拨浪鼓,虽满是不解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好些个领米的大伯大婶耳朵与嘴凑在一块儿说着悄悄话,我不是有意偷听的却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说你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郎才女貌我明白,可是——”虞小渔看向棠辞,发现她脸红了,又看向柔珂,发现她脸色更红,虞小渔不禁暗想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忙垂下头,声音随之小了许多不说小脸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染了粉色,“哥哥姐姐,天作之合是什么意思?” 天作之合,意即命定相配。 柔珂被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一点点欢喜一点点赧然一点点惶错,一点点惴惴不安的期待一点点切中心事的羞恼,五味杂陈地混在一块儿,将她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脸颊红得发烫。低着头不敢作答,自然也看不见棠辞看向自己的眼睛中隐忍的渴求。 半晌,终是棠辞斡旋了局面,她起身将虞小渔抱在自己怀里,向屋外走去,一面向她说道:“‘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此话出自《诗三百》。我去寻书册与你,先择几篇粗浅的看看,累了便歇息,吃晚膳时会叫你,可好?” 人去屋空。 柔珂静默地坐在原位,脊背挺得笔直,腰间流苏轻缓垂地,浅白色的衣衫配着瘦削的双肩,正好窗外日轮云掩,屋内一片黯淡,整个背影透出股萧索寂寥。 良久,她低低地叹了声气。 “阿玥……我是不是不该对你起了这种心思?” 信都。 陆禾今日称病告假,在床榻上躺了一整天。 宜阳为何会喜欢上她?宜阳收到玉珏后明白了几分?依她那样霸道的性子,若是自己宁死不从,她又当如何?转念又想到连日来宜阳对自己的嘘寒问暖,得她屈尊挂怀,说不受触动是假的,可……陆禾自认对宜阳并无多余的心思,她只想依照先生的指示,一步一步安安稳稳地走自己的复仇之道,早日使娘亲和妹妹从黔州那穷乡僻壤脱离出来,早日使九泉之下的父亲沉冤得雪,不要辜负了先生的教诲才好。 想着想着,屋外忽而传来叽叽喳喳的人声。 陆□□手大脚地推开门来,红光满面,身后跟着阮娘,手里却是端着碗盏,热乎乎的冒着白气,不知是何物。 待阮娘走近,陆禾也已穿好靴袜下了床榻,过去一看,却是碗参茶。 陆十八和阮娘自是舍不得花钱买这滋补之物的,不用想也知道是宜阳遣人送来的。 深褐色的汤汁映在陆禾眼里,引得她心里愈加烦躁,拧眉沉默。 阮娘见状忙将参茶放在桌上,伸手过来触了触陆禾的额头,又与自己的额头比了比,才松了口气,笑道:“是不是昨夜吃多了,积食?那公主殿下也是,隔三差五地便命人送些布匹绸缎、海参鱼翅与御寒衣物,这不——你请了一日假,她忙不迭地送来好些补品,有些个我连名字都不曾听过哩。” 扫了眼阮娘与陆十八身上的衣物,皆是华贵衣料,陆禾不由看向翘着腿坐在榻上的陆十八,问道:“陆叔,我写的书信,你替我寄给先生了么?” 自打任了公主府侍讲以来,又时常被宜阳缠住,陆禾实在□□乏术,只得将往官驿寄信的事交托给陆十八了。 陆十八与阮娘相视了一眼,踢掉布鞋,安安稳稳地盘腿坐好,头也不抬地敷衍:“寄了寄了。” 察觉出二人异样的陆禾不禁眉毛一挑,声音已然冷厉几分:“陆叔,你们与我早已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我欲告与先生之事干系重大,你们……” 话未说完,却被陆十八没皮没脸地抢了去:“得了吧,我是不识字,可却不是傻子。你得罪了公主有什么好处可取?可别将我们一道拉下了水!”言下之意,多半是事先将陆禾的书信给了识字之人阅览,随后私自截留。 “你们当真——!”陆禾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才多少时日,陆十八竟被策反了去。 阮娘忙过来向陆禾劝道:“哎哟,你这孩子也傻!公主殿下喜欢你是好事啊,我这阵子在京城里听了不少碎嘴,什么英宗皇帝为了几个男宠废后杀妻,先帝与当今圣上为了一个女人兄弟两人反目成仇,怀思公主为了那女驸马狄岚喝毒酒自尽——敢情这皇室之人还都是情种!你若套得公主殿下的心,势必事半功倍!”见陆禾阴沉着脸毫无反应,阮娘又续道,“你不是一心要寻胡来彦报仇么?我以前在云州不清楚,近来听多了他的事情,我与你说——无依无靠地难办成这事!” 陆十八浑然是个见缝插针之人,见状忙大大咧咧地补了一句:“阮娘说的没错!你先生她头几次写信与你,不正是让你借机接近这位公主殿下,讨得她的欢心么?怎地眼下事情成了大半,你却要做缩头乌龟了?反正你们女人娶了女人合计也没啥损失不是?” 陆禾才待张口争辩,却只听破门声大作—— 第45章 庭院中竹声飒飒,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暖灯悬于屋檐,晕晕蔼蔼的黄光透过鱼戏莲花的灯纸丝丝缕缕地撒在地面雪影中,秋风乍起,竹影婆娑,灯影斑驳,影影幢幢地化为昼伏夜出的魑魅魍魉。 宜阳推开门以后,伫立原地许久,月色清冷,她的面容亦是森然淡漠的,桃花眼里水波不兴,喜怒难辨。 屋内的陆十八与阮娘早早地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头不敢抬,话不敢说,大气也不敢出,阮娘却是频频抬起眼皮朝几步之外的陆禾拼命使眼色,见她此刻也如泥塑木雕似的不作一言,心里直呼大难临头,忙低声念佛祝祷。 不盈一握的细腰间往日佩戴之物是价值连城的和田红玉,紫红如凝血,赤红如朱砂,晶莹剔透。 而今日,却以一枚平平无奇的玉玦代之。 陆禾的眼睛紧紧盯着玉玦的缺口处,看得久了,心口处蓦地也好似被人剜开了一道口子,没有殷红的鲜血汨汨流出,撕裂的疼痛感愈加清晰明朗,一丝丝一点点地深入骨髓,再沿着骨髓如针扎似的灌入十根手指尖,疼得她不禁曲拳紧握将软嫩的掌心狠狠掐出月牙印。 内疚与惭愧终究不会随着时间的点滴流逝变为心安理得,反而在每日面对宜阳的时候身心皆备受煎熬,纸包不住火而灰飞烟灭,欺骗与隐瞒在心里藏久了也会垒成一座大山,压得人日日夜夜喘不过气来。 少顷,陆禾出言打破了再拖一时片刻便会吓死人的沉寂,她笑了笑,如释重负般,道:“殿下。” 陆十八与阮娘闻声一颤,抬头望向陆禾,只猜疑她莫是疯了不成,死到临头了竟还笑得出来。 眼角余光间瞥见裙袂翩飞,忙又低下头来,颤颤巍巍地让出一道宽敞的走道,巴不得将自己逼进墙角,连烛光也照不见了才好。 池良俊唯唯诺诺地跟在宜阳身后,其后是一名公主府的医官,见宜阳止步了,俱都垂手肃立在十步以外。 “寻胡来彦报仇?接近我,讨我欢心?”宜阳站在陆禾的身前,瘦削的双肩微颤极力压制着怒意,抬手指向陆十八与阮娘,“他是你爹你却叫他陆叔?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是为了使祖父遂愿?!” 陆禾自觉不配与宜阳直视,将脸别过一侧,依旧付之一笑:“如殿下所言,我骗了你。”身世骗了你,目的骗了你,接近你……究竟有几分真情实意我却也已分不清辨不明了。 眼前扫过一阵疾风,陆禾微阖双目,等待宜阳的掌掴如期而至。 似曾相识的场景,那时的陆禾跪在地上自行掌嘴,神色漠然,而今,她脸上虽带着笑意,两弯梨涡也浅浅地挂着,可与自己之间的距离究竟近了几分? 这个问题,在昨日,宜阳能答出,至少也该是亦师亦友,今日,此刻,宜阳却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自己屈尊纡贵地付以真心对待的人从始至终都未曾摘下她的面具。原来,自己在她眼里,在她心里,也向来如长街路人庙宇香客般点头之交萍水相逢。 多么可笑呵。 良久,宜阳垂下手来,颇显颓丧地低着头,也不知是向谁吩咐,声音却已显倦意:“将他二人带下去,关门。” 门扉轻轻关上,几不可闻的一声“吱呀”透露出生怕殃及池鱼的小心翼翼。 陆禾缓缓睁开眼,烛影照就的光亮细细碎碎地涌入,生涩而艰难地低声道:“对不起。” 只因自知愧对,又无可谢罪,酝酿思忖了许久也找不到恰以弥补双方的措辞,这句致歉才尤为底气不足。 话音刚落,一记巴掌夹风扇来,随着清脆的声响,陆禾毫无准备之下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左颊猝然滚了五指肿痕,火辣辣地直往上冒。 若不是顾及自己的面子,这记耳光方才便早该落下了罢,陆禾这般想着竟油然而生几分感激,扯扯嘴角诚恳道:“谢殿下……” 话音未落,又是一记巴掌,指印交叠地烙在左颊,唇角渗出一丝鲜血,蜿蜒至白玉般的肌肤上,那一抹红,如泼墨山水画上画师挥墨泼毫时不慎点落的朱砂赭色,突兀的,格格不入的,令人扼腕叹息的,扎入宜阳的眼底,令她的第三记巴掌轻如拂灰。 “你叫什么?”眼前之人,身形羸弱得宛若西风抚柳,硬生生挨了三记耳光一声不吭,宜阳手指微动间终是忍住了替她擦拭血痕的冲动,硬声问道。 陆禾闻言微怔了下,少顷,她侧脸看向宜阳,只见桃花眼里洇着水光,倔强地打着转儿不肯落下一滴。 陆禾,心软了。 “温清荷。家父温振道,湖州溧阳县知县,淳祐二年因弹劾胡来彦收受贿赂错枉忠良而被其构陷以莫须有罪名,被判处斩立决,一家老小悉数发往黔州充作苦役。” 宜阳问:“你也做了苦役?” 陆禾点头,又惨然一笑:“许是天意罢,淳祐四年,黔州山匪作乱,我趁乱逃脱,一路沿着山间密林不知饥寒地奔逃,临近昏厥之际为人所救,又被其教以学问,才得以及第出仕。” 却说池良俊命人将陆十八与阮娘带下去后,与医官一道候在门外,提心吊胆着生怕自家殿下急火攻心间做出什么傻事来。他已依稀察觉出宜阳对陆禾只怕并非存着质朴纯粹的师生之谊或是姐妹之情,可他又着实不敢冒失谏言,眼下出了这档子事,他只觉得将那陆禾碎尸万段都不及解宜阳心头恨之一二罢,毕竟这小主子从小到大几时有人敢这般欺瞒于她? 又是一记巴掌声模模糊糊地传至耳畔,即便打的不是自己,池良俊犹自不禁缩了缩脖子,咽了咽口水。 蓦地,却见房门大敞,宜阳自内里走了出来。 精雕细琢的面容上不见悲喜,池良俊心底愈加疑虑,眼见快走出了庭院才斗胆问道:“殿下,临近宵禁,府衙已下值了,臣暂命府中兵士将那陆禾看管起来,待明日交着刑部审理?” 宜阳的脚步顿住了,回过头来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多事,勿管。”想了想,又道,“今夜之事毋须向外人道,若有他人得知并以此要挟于她,我唯你是问。还有,命人将她提过的那位私塾先生自云州请来。” 胡来彦是鲁王的人,眼下深得皇帝宠信,自己明着无从相助,暗里莫非还不能将陆禾深信不疑的恩师请来,使她二人不必依附于书信轻而易举地谋划报仇了么? 池良俊愕然半晌,待宜阳眼神愈冷时忙垂首应是,心里却是越发捉摸不透这主子了。 宜阳看向那医官,问道:“带了消肿化瘀的伤药么?”见医官点头,又看向远处屋舍,那秀挺的身影依旧玉立不动,仿若青松翠竹,良久才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淡声向他吩咐道,“回去给她看看,跟着我作甚?” 屋内的陆禾站得久了,始觉腿麻,却不想坐下。 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团,搅得她心神难安。 身世,目的,逢迎,姓名,一个谎言一记巴掌。 本该被安个欺君犯上的罪名连同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之罪两罪并罚,判个凌迟怕都不为过,宜阳却出乎意料之外又似乎恰合情理地轻饶了她。 直至医官进门,告罪后轻轻挑起自己的下巴借着烛火察看脸上的伤势,与宜阳初识的回忆被轻易勾起,垂眸看向那人的手指,本以为该是男子般粗糙细瘦,不意却白净修长。 视线再往上,竟分明是个扮作男子的少妇。 陆禾不由心底更添了几分难以排解的沉郁。 宜阳……哪怕在细枝末节之处仍旧为自己考虑得周到,哪怕在盛怒之时仍旧心心念念地惦记着自己…… 希夷园。 叶秋娘持笔于书案后秉烛写戏,拓跋远半卧在床榻之上倾听小厮禀事。 那小厮嘴上说的胡语,叶秋娘却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里,且,听懂了。 “其木格已被鲁王相中了去,近日正待在鲁王府里由人教授舞乐,月余左右便该荐入皇宫,届时,皇帝必临幸于她。” 待那小厮退下后,拓跋远摘下头顶的毡毛大帽,双手枕于脑后躺在榻上,翘着腿,漫不经心地道:“也不知可汗怎么想的,竟应允你随我们来此?你们中原人不是有个词,叫触景伤情?” 叶秋娘已停笔片刻,凝眸审视着方才滴了一团墨汁的字迹,不动声色地另取了一张纸,头也不抬,边写边道:“也得有景可触,天南地北,何处有异?于我,皆无不同,无情可伤。” 翌日。 陆十八与阮娘历经昨夜大惊大惧后今晨起得格外早,将鸡场菜圃织机磨坊皆忘在九霄云外,二人俱都袖手蹲在长廊外的空地上,灰头土脸浑如丧家之犬,旦闻响动立时伸长脖子观望可曾有何异样,来来去去的却无不是平日里洒扫的奴仆婢子,依旧低眉顺眼轻声细语。 直至临近日正,陆禾从房内走出,径直略过他俩欲往外去。 陆十八忙拽住她的衣袍,见她左颊指痕依旧红肿,急迫道:“你竟还敢去给那公主殿下讲学授课?去了正好——正好告诉她,我与阮娘只不过是为了逃开赋税才将你收养作儿子,旁的什么也不知情!” 对陆十八与阮娘夫妻俩,陆禾自认早已仁至义尽,再者不慎东窗事发也与他俩脱不了干系,当下便没给好脸色,抬脚欲走。 是时,打远处碎步走来一青衣内侍,喜眉笑眼地凑至陆禾身前,打了个揖拱手道喜:“恭喜陆大人!宜阳殿下一个时辰前才入了宫向陛下请旨意,直说先生教得好,求陛下给赏个擢升,陛下便将您调往刑部了,侍讲的职务暂且放下罢。” 这内侍来得巧,赶在这个时候,陆禾心念微动下不由问道:“殿下可自宫里回府了?臣可否前去递贴拜谢?” 青衣内侍咯咯一笑:“毋须毋须!且殿下特命奴婢给大人传句话——玉玦只当作大人曾应允过的馈赠了,普普通通的一块玉玦,算不得割爱罢?” 只是馈赠,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块玉玦,并无回绝之意。 陆禾一时半刻间心境由既愧且喜的愕然转至似有若无的失望,好似跌宕群山起伏不定。此刻,了然宜阳心中所想后,飞扬跋扈的性子分明不容他人置喙却还硬邦邦地憋出这看似有回寰商量余地的语气,不禁自嘴角浮现出几分哭笑不得的笑意。 第46章 梁州城,徐府。 矮桌上置有几碟精美的菜肴,一旁温有清酒。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 围炉夜话之人却皆各怀心思,无意于酒肉欢愉。 “秦老手书中所托之事已了,我自可功成身退。” 屋内并无随侍,雕花高座灯盏烛焰腾飞,泼墨山水屏风上的题跋都盈满光亮,眼前对坐的徐谦整个人却随着这番作壁上观的话而被朦朦胧胧地罩上一层纱,看不分明猜不透彻。 棠辞不禁为此失神,怔了片刻才勉强笑道:“徐先生说的哪里话,你正值壮年,该是驰骋沙场戎马倥偬的时候,莫非当真甘心待在小小梁州作一介商贾了此余生么?” 徐谦闻言朗声大笑,就着举筷之手指指窗外——流华月色、朗朗清风,不住摇头啧叹:“以往在军营在朝廷,无非尔虞我诈汲汲营营之事,辞官退隐后走遍山川大地,才择了钟灵毓秀的梁州为居所。寻常时干些买卖营生,闲暇时游历四方,乃知江山风月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果非假话,我已无志于宦海了。” 棠辞垂下头,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里渐渐被抹上黯然与失望,搁在矮桌上的手背蓦地被人轻触——抬头便见柔珂向自己投来鼓舞安慰的目光,只一瞬,重又点燃了她心里的昂扬斗志,向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徐谦死皮赖脸的劝说:“徐先生即便不为自己,也该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着想。远的不说,近的——湖寻二州布政使贪墨渎职酿成水患,梁州曹振视人命为草芥,信都朝堂之上韩儒仗着皇帝的宠信十二年来在京在野拉拢布置了多少人脉?如今韩儒党羽盘根错节无从清查,他愈发得陇望蜀,其子不知闹出了多少人命照样逍遥法外,还成日里穿着皇帝所赐的蠎服招摇过市。” 话罢,沉寂了半晌,徐谦放下筷子,从旁抽出一匹手巾略略擦拭了自己沾满荤腥的手,而后似笑非笑地道:“你想要我出山相助,我却不知我该如何辅佐于你。贪官污吏,不说此刻,先帝那时也缺不了韩儒此等恶贯满盈之徒,即便太/祖皇帝如何以严刑峻法约束制裁,几时彻底断了人的贪欲?撇开这个不谈,这十余年间,我自信都一路扁舟渡江瘦马信步地看过来,这江山——虽是易主了,可到底还算是位明君。” “先生之意……”棠辞忽而一笑,“若是狗皇帝征辟,你许会为之出仕了?” 她的眸色冷厉,手背发凉,柔珂触之心惊,很想上前揽她到自己怀里温言抚慰,可徐谦在眼前,却容不得她示弱,只得暗自下了力道,将她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 徐谦哂笑一声:“若是国家有难,时逢乱世,并无不可。”他的眼睛又瞥向柔珂,眼神中毫不收敛鄙夷之色,饮了几口清酒后借着酒意与棠辞肆言讥讽,“再者——当年若不是豫王收我兵权帅印,又自己弃械投降,先帝何至于将江山帝位轻而易举地拱手让人?不曾想,身为先帝膝下子女,你如今竟还与豫王的女儿沆瀣一气。” 听了徐谦肯定的答复后,棠辞一杯接着一杯的借酒浇怒,此刻再忍不住,眼看就要拍案而起,却被一旁的柔珂拦下了。 柔珂向棠辞轻轻摇头,拍拍她的手背,随即毫不卑怯地与徐谦对视,脊背挺得笔直,侃侃而谈:“徐先生说的是,我父王当年胆小如鼠的行径自该沦为笑柄,我为人女儿也自当与父亲同担骂名,无可厚非。只不知徐先生与我父王相比又胜过了几成?康乐六年末,吏科给事中薄昊上本劝谏先帝削藩□□,使齐王另择鄙远之地就藩,因此事以文弱之躯承天子之怒,受廷杖而死。徐大人原本与薄昊刎颈之交,事后立即奏本痛斥薄昊离间天家手足,其心不正,薄昊尸骨未寒之际你为人兄友却极力与之撇清关系,是也不是?” 棠辞微怔了下,当年她年纪弱小,很多事情记不分明了。 徐谦则是哑口无言,虽一味灌酒,却难掩面色难堪。 “徐先生自诩为官端方,刚正不阿,驰骋沙场杀敌斩将,其实也不过是贪生怕死之徒。”徐谦张口欲辩,却又被心思缜密的柔珂截断,“十数年前齐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先帝谨遵德宗皇帝的遗言一再对身为自己胞弟的齐王忍让,先帝顾及手足亲情因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自是先帝之过。而身为臣子的你们位居高位官拜九卿,却远不如薄昊一个区区七品的给事中敢直言进谏,眼见君主犯错而视若无睹,令其蹈祸,敢问徐先生而今还有何面目责难他人?” 良久,徐谦长声喟叹,扶额挥手道:“天且深了,殿下与郡主不妨先回房安歇罢,旁的事容我再细细想想。” 此事本无意使徐谦轻易应允,毕竟一旦事败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不得马虎大意。眼见他眸色犹疑不决,话语间又有回寰余地,柔珂与棠辞相视一眼,携手告辞。 秋风凄冷,卷起庭院中的片片落叶,呼呼灌耳。 才踏出房门,柔珂狠狠打了个喷嚏,揉揉清痒的鼻子,鼻头一片通红。 棠辞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为她披上,双手绕过她细滑的颈项,探到胸前一粒粒地系上纽扣。 柔珂抬手制止,回头向衣着单薄的棠辞嗔怪道:“我不冷,你穿回去。” 棠辞反握住她的双手,包在掌心凑至嘴畔呵送热气,又直勾勾地盯着柔珂,问道:“阿涴,冷么?” 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一池洒满银色的春水,微微清风便可拂起白波涟漪,令人心驰神往之间便心甘情愿地跌落进去。 柔珂看着看着,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鬼使神差地讷讷:“有……有一点……” 春水里蓦地漾起温暖的笑意,灿若星辰险些将月色都比了下去,只听她轻声笑道:“冷便对了。”柔珂此时才知自己又被使了绊子,耳垂微红颇为羞恼,意图将手从棠辞的掌心里抽脱出去,将披风解下来给她披上,岂知双手却被她握得牢牢的,又径直被贴在她的两颊,只听她真挚地说道,“阿涴,你摸摸,我不冷的。” 满身的酒气,脸上自然滚烫,棠辞席间不知喝了多少酒,柔珂想起来便着恼,手是挣不开了,可脚却闲着——当下隔着阜靴佯怒踩了她几下,轻声斥道:“再如何生气也不该喝这许多酒,先前在会仙楼也是,人生四戒酒色财气……唔——!” 棠辞的吻来得猝不及防,柔珂尚未说完的话在惊惶无措中被其全数截断。唇瓣轻柔,两相触碰之下如清风吹拂水面,舌尖撩入,气息含混着酒味,令人如堕云端有头重脚轻之感。 许是被湿滑的舌尖送入嘴中些微的酒味作祟,许是棠辞扳着自己脑袋的力气过大,许是求而得之的窃喜——柔珂丝毫没有羞怯退却的意思,她微仰着头,紧闭双目,双手顺势环住棠辞的脖子,温柔似水地回应着她的吻。 棠辞的眼睛里藏纳不住欣喜,溢满了月色星辉,流淌过秋花古桐,更映刻着雪肌云鬓的窈窕伊人。 清潭中鲤鱼戏水摇尾摆动,激起串串水花,声音在阒然之际如闻贯耳惊雷。 两人做贼心虚般蓦地相互弹开,顾盼四下后才若无其事地相视一眼,只一眼又立即如被针扎般移向别处。 柔珂掩嘴轻咳半晌,理所应当地绕过眼下尴尬莫名的情境,低声道:“不早了,也不知小渔她是否乖乖睡觉了,我过去看看。” 说完,也不顾棠辞如何回复作答,随意捡了一条小径欲走。 没几步,便被棠辞拉了回来,被她牵着往相反的方向走,见她摇手一指,向自己极为无奈地解释:“那边走到底却是我的厢房了,阿涴莫是知道我怕黑所以想陪我睡么?” 柔珂闻言脸上即刻飞过几片彤云,头垂得更低,轻斥一声,道:“你这张嘴就从来没个正行,小渔都不怕黑你凑什么热闹?你儿时可都没怕黑的毛病。” “那长大了怕黑不行么?”棠辞勾着柔珂的手指,眼角很是委屈地耷拉着。 柔珂半信半疑:“真怕黑?” 棠辞点头。 “那我们先去看看小渔,回来后我……”柔珂咬了咬下唇,似乎颇有些难于启齿,“我,我守着你睡总不会怕黑了罢?” 棠辞轻轻一笑,眼睛里透出股诡计得逞的狡黠,凑至柔珂的耳畔与她说道:“阿涴,我房里的床榻很宽很大,足够我二人一块儿睡的。你若不睡,守在我床边,我眼睛哪里还舍得闭着?” “你……你我二人如今男女有别,再者也长大了,哪能像儿时那般同床共枕?”耳朵被棠辞呵出来的热气烘得痒痒的,柔珂不禁缩了缩脖子。 “阿涴,你还是我弟弟的妻子么?”棠辞问。 柔珂立时摇头,还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明知故问?我都已告知我父王我属意于你欲招你为郡马了。” “既如此,”棠辞笑了下,轻咬着柔珂红得发烫的耳垂,将她抱住,凑得如此之近,几乎能听到她砰砰乱撞的心跳,向她轻声道,“明月为誓,清风为盟,阿涴——做我的妻子罢。” “你,你说的什么傻话?你我二人如若成亲,我自然是你的妻子。” 柔珂意图挣扎,眸子里却分明透露出言行不一的惊喜,棠辞又是一笑:“阿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喜欢你,也已记不清从几时起,心里满满当当地除了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以外只能容你一人。我那时为了婚诏与父皇闹脾气你也以为我是说笑的么?我儿时也这般以为的,别人都与我说我与你待久了感情深,妹妹遇到姐姐出嫁之事总免不了伤心难过的,可我模模糊糊地觉得并非如此。我不想让弟弟娶你为妻,我不想让他人娶你为妻,父皇那时还笑问我想令你作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么,我便与他说——只有我可以娶阿涴,他只以为我童言无忌付之一笑,依旧下了婚诏,我却为此难过了许久,还病了一场。” “阿涴,人生四戒你以为我只破了酒戒么?”棠辞轻轻挑起柔珂的下巴,见她脸上已落有两行清泪,便沿着泪痕一一吻去,笑道,“若你今晚不应我,我可算是将色戒也一并破了。” 柔珂破涕为笑:“这耍赖的功夫比儿时还缠人了,若是不知我存着什么心思,你敢借着酒劲与我说这些么?哪里还需要我应你?” 第47章 云州往信都的官道上走着一辆马车,随行有两列兵士。 赶车的马夫是个白面微须的青年人,一张清秀白皙的脸被呼啸而过的寒风肆虐得通红,鼻间被冻得直流清涕,胡乱拿衣袖抹了干净。 他可半点不敢耽搁,这些兵士来镇里拿人的时候个个铁青着脸,半句不合便拔刀恐吓,也不知鞠先生是将京里的哪个达官勋贵得罪了,竟受此冷待。 云州一年四季天气温和,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因此,出了云州地界,小伙子可算是尝到了苦头。风餐露宿地赶路,每顿都只能吃硬邦邦的冷馒头,撇开这些不谈,一阵冷似一阵的寒风,偶尔还夹带着彻骨寒心的细雨,无形中将前方看不到尽头的道路又往前拉长了许多,且路上连个唠嗑的伴儿都没有,一呼一吸间难熬极了。 “咳咳咳——!”车厢内又传来沉闷厚重的咳嗽声,小伙子闻声直皱眉,暗忖着自打上路那天起,鞠先生这风寒便愈发严重了,若再不求医问药,恐将病情耽搁了,拖成肺痨可是要人命的。 撩开门帘一角,小伙子一面抽打马屁股一面向内里窝在角落的鞠梦白低声问道:“鞠先生,再往前走约莫一个时辰便有村落人居,应当有江湖郎中的,我与他们说几句好话,你去看看病罢?” 因他这一掀帘,冷风争先恐后地从不大不小的缝隙里钻进车厢,耀武扬威般呼啦啦绕着圈,鞠梦白浑身恶寒,无力地拢了拢衣领,刹那间喉咙里便有腥甜涌上,一阵猛咳后摊开用来捂嘴的手巾一看,又是一滩殷红的血迹。 许久,她缓下心神,平和气息,收了手巾,才依循声音方向侧过脸去,微微一笑:“无碍,你好好赶路便是。” 小伙子欲言又止,耳边又有兵士在厉声呼喝,只好放下门帘静心驱车。 待一切归于平静后,鞠梦白轻声一叹。 兵士来得突然且蛮横无理,信都那儿也有许久不曾来过书信了,可想而知定是出了事故,无论如何,她也得拖着这副残躯病体去看看陆禾,看看那孩子可曾如她所愿过得安好,如此,便是命丧黄泉也无遗恨了。 信都。 天气转冷,皇帝身体抱恙,宜阳自去皇宫探望,侍奉汤药,一连伺候了三日三夜,极为孝顺。是日皇帝午憩时,见她仍泪眼汪汪地候在床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分外心疼,于是直说见了她便心里堵得慌,使人将她赶了出去。 出宫回府的车辇内,宜阳一只手支着下巴,心思云游九霄,精神恹恹。 不为别的,只为陆禾。 连日来,不断遣人打听,陆禾调往刑部任职后可曾受到谁的欺负打压了,陆禾调往刑部任职后可曾有人指点政务,陆禾调往刑部任职后可曾与胡来彦生出冲突了,陆禾调往刑部任职后可曾与不该相交之人打交道了…… 内侍听到此处,问了句,殿下,哪些是不该相交之人? 脂粉扑得过浓,花钿贴得过密,发髻扎得过美,珠钗戴得过多…… 宜阳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长串,最后却听那内侍为难道——殿下,刑部里并无女人任职,陆大人并无机会拈花惹草,无从偷腥的。 宜阳听得一怔,随即脸上微红,她对陆禾的心思竟显而易见到了这个份上?连内侍都轻而易举地看了去。片刻后面无表情地命那内侍去账房处领赏银,只因拈花惹草与偷腥二词用得甚为讨她欢喜。她却哪里知道,内侍不过是读书少,在脑子里胡乱捡了两个词语出来装装面子,不曾想还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摸了摸腰间所佩戴的玉玦,摸至缺口处,想起与陆禾的最后一面,眉心不由自主的紧蹙成峰。 当时……是不是下手重了些?听那日传旨的内侍说,隔了一日脸上的指印还肿着一指多高,擦抹的可是消肿化瘀成效极好的药膏。陆禾会因此对我心生恨意么?会的吧,否则也不会这许多日子都不过来探望我了。说不定……是刑部事务繁忙,她才上手难免应接不暇?虽说进刑部是陆禾的意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成日里与自己的杀父仇人共事,撇开是否悒悒不乐不谈,却已如临深渊,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危。 宜阳开始有些后悔不假思索地便向皇帝请旨,将陆禾调往刑部之事。 可转念一想,鞠梦白不日便可抵京,有了陆禾牵挂惦记似乎无所不通的先生陪伴在侧,总该多几分胜算罢? 想着想着,宜阳又有些后悔命人将鞠梦白带到京城,再怎么说,鞠梦白给陆禾出了那么个馊主意,将自己当做猴来戏耍,哪能什么苦头都不吃便能安安稳稳地抵京与徒儿朝夕相对?即便她自己,也好几日没见过陆禾了呢。 心里憋闷得慌,宜阳信手掀开车帘一角——酒楼幌子、店铺匾额、行脚商篓、青砖黑瓦……一一从眼前晃过,桃花眼里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直至车驾行到街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恰合其时的映入眼帘,撞入心底,水面上犹如被垂柳轻拂,痒痒地漾开圈圈涟漪。 车驾愈走愈近,那身影由远及近,与人相争的声音也渐渐清晰明朗—— “谢公子,今日虽是休沐,家里还有急事待我置办,在此先谢过相邀之意,来日定登门拜访。” 陆禾欲走,谢公子却不肯罢休,拽住她的手臂,笑得轻挑:“陆大人急着去作甚?听说陆大人还未娶妻,莫是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事务?哟哟哟——瞧瞧陆大人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我却是舍不得陆大人操劳伤身的,有何事不妨交给我府里这些个奴仆,你便与我回府聊几句话罢!” 这谢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光禄寺卿的嫡长子,好男色,家里供养着数十位面首娈童。 他手劲大,陆禾挣脱不得,眼见便要被他强拽了去,忽见匆匆走来一青衣内侍,向二人先后躬身施礼后才满脸堆笑,道:“陆大人,宜阳殿下有一诗篇不得其解,欲向您求教。” 陆禾升迁至刑部员外郎之前于宜阳公主府担任侍讲学士,谢公子岂有不知的理,眼下顺着这内侍所指一看,果真街边停着一座金玉雕饰华贵无比的车驾,只得愤懑难平地松开了陆禾的手,眼睁睁看着自己垂涎多时的美色如煮熟的鸭子般扑腾飞走。 步入车厢,陆禾面色如常地恭敬施礼:“殿下。”宜阳不作搭理,手中擎着本书卷,垂眸阅览,颇为认真。陆禾候了片刻,终是无奈地提醒道,“殿下,书……拿倒了。” 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抖,宜阳定睛一看,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字俱都天旋地转地倒立在眼前,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声音也四平八稳:“这本书,向来是倒着看的。” “……”陆禾抬起眼皮瞥了眼书皮,心下了然后头垂得更低,“殿下说的是,臣孤陋寡闻了。不知……殿下欲求教哪一诗篇?” 车厢两侧皆有宽敞舒适的坐榻,一侧则是食案,其上置有精致的糕点与上等果品。 宜阳坐在正中,陆禾坐在一侧,相隔不远,却也不近。 放下书卷,不动声色地坐近了些,与之同时的却是陆禾面色凝重地更坐远了些,一个坐近几分,另一个便坐远几分,眼见她再多挪几步便得摔落下去,宜阳径直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堵住了她的退路,牵过她的手背,向她问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请先生为我解之一二。” 宜阳眼神灼灼,透露出的是无意遮掩的爱意,却令陆禾如坐针毡,她将脸别过一侧,紧抿下唇,良久才沉声道:“臣才疏学浅,此题……无解。” “为何无解?”宜阳与陆禾贴得如此之近,吐气如兰。 陆禾心生逃遁之意,往另一边微挪了些,身子整个儿往下缩了缩,微阖双目,颤声道:“情之一字,向来无解。” 宜阳一只手撑在坐榻之上,彻底拦住了陆禾的去路,另一只手依旧牵着陆禾的手背,蹲坐在她的身前,巧笑嫣然:“先生,地方左右只有这般大,你还想去哪儿?” 四下阒然,只有车轮辘辘之声萦绕耳畔。 陆禾终是败北了,她缓缓睁开眼睛,再不逃避与宜阳情意汹涌的目光直视,惨然一笑:“殿下贵为公主,金枝玉叶之体,自是殿下命臣去哪儿臣便去哪儿,若无殿下旨令,臣并不敢擅自行事。” 从陆禾进来后,宜阳便一直未曾将视线从她脸上身上挪开过,指痕消褪了,人清瘦了,梨涡未见,笑意沉重,按理说宜阳该是心疼的,可此刻听了陆禾所言,真是恨不得将她狠狠再打一顿才好! 攥紧了拳头,又灰丧颓唐地松掉,宜阳也是一笑,却如寒冬腊月的晨曦带着冷意:“先生说得冠冕堂皇,哪次我的旨令你做到了哪怕五分?!我令你无需在我面前称臣,你做到了么?我令你将我看作寻常人,无需介怀尊卑贵贱,你做到了么?!” 轻薄的下唇被咬出了血痕,陆禾浑然不觉疼痛,满怀愧疚,眸色难掩挣扎与不忍,低声道:“……臣有罪。臣与殿下云泥之别,不敢与殿下攀交,臣无意步狄岚的后尘,也还请殿下以怀思公主为前车之鉴,早日回归正途。” 陆禾也曾在心里问过自己,喜欢宜阳么? 若说没有一丝喜欢是做不得真的,宜阳容貌姣好,待人真挚,尤其待自己是体贴呵护到了心坎里,陆禾自认不是铁石心肠,怎会不动心? 可她要复仇,往好的想,有朝一日能将胡来彦绳之以法,这期间得花多少光阴年岁自己无可推断,若到得那时,自己年老色衰,宜阳还会喜欢自己么?往坏的想,若东窗事发,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那时她是让宜阳与自己天人永隔还是想让她和怀思公主一般自尽殉情? 怎么想,都不得善果,她只得一遍遍地狠心将宜阳推开。 第48章 时近年底,各州监察御史先后进京奏对,使远在信都的皇帝洞察秋毫明辨时事,又有戍边兵士粮饷与御寒衣物待朝廷拨发,也免不得甄选身居要职又不涉党争的大臣亲赴边疆代朝廷犒赏兵士。近的有冬狩需得置办,远的有正旦后的宗试需得操劳,淳祐帝因此忙得席不暇暖。 信手抽了本奏折,却是赈灾大臣连旷达所递呈。 李顺德碎步走入大殿,眼见皇帝提笔批阅奏折,眉目稍有平缓,才借着奉茶的功夫劝说一句:“陛下,是时候歇歇神了。尚膳监那儿才添了几道时令锅子,奴婢命人传了午膳,您不妨尝尝鲜?” 皇帝面带笑意地应了,接过茶盏润了润喉,瞥眼瞧见他手里捏着份奏折,问道:“方才有人递牌子请见了?” 李顺德忙将折子双手呈上,哈腰笑道:“瞧奴婢这记性,一晃神的功夫便忘了干净。陛下近日身体才见好,宜阳殿下先前嘱咐奴婢,警醒着些,莫让有些个不晓事的臣子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搅扰了陛下。一刻前礼部刘大人在殿外等候召见,奴婢瞧见了,便多嘴问了句,想来宗亲婚嫁之事陛下只过过眼便好,哪里得劳动心神?” “柔珂?”皇帝接过奏折一看,稍显诧异,看向李顺德,笑问,“豫王府总不会写错了奏本罢?” 李顺德是老臣,自然知晓皇帝言下之意,也轻笑一声:“柔珂郡主再如何说,也是女儿家一个,清寡了这许多年,偶然撞见个合乎眼缘的也说不定。女子向来不似男子,男子以建功立业为本纵是拖个几年也耽误不得子嗣绵延的,女子养在深闺中,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子久了恐憋出病来,早日婚嫁,相夫教子也是个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皇帝但笑不语,一字一顿地看了下去,又道:“豫王如何说的?” 豫王……自新帝登基以来,几乎不参朝政不问政事,兵权虽收了去,可当年好歹也是在京在野在文在武说话皆颇有分量的一位主子。皇帝虽说向来不管豫王,可哪年正旦朝贺赐宴时少看了他几眼?历来造反兵变的皇帝总免不了比光明正大登基的皇帝心虚些,将臣子宗亲看得紧些,生怕一个不慎便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顺德心下一沉,面上堆笑:“豫王爷只说自己身体近年来差了许多,常待在府里安养,不知柔珂郡主属意的这位棠辞棠大人是怎生个人物,劳烦陛下代为把关。” 皇帝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少顷才似笑非笑道:“柔珂这孩子的眼光倒比豫王好不少,棠辞于湖寻二州赈灾有功,不日抵京便得擢升封赏了,两个都是好孩子啊,这婚事自当允了,好好操办才是。” 李顺德垂首应是,又听皇帝问道:“宜阳府里新任的侍讲学士如何?朕见她前几日进宫,瞧着没以前自在快活了,莫是规矩严了些,拘着她了?” 李顺德听了直笑:“哪能呀!那侍讲学士是陛下钦定的,老实巴交的一个人,说话还期期艾艾的,哪来的胆子给宜阳殿下定规矩?不过么——听池良俊说,讲学的内容晦涩难懂了些,为人严谨肃然,确实不如先前那陆禾陆大人伶俐讨巧能博得殿下欢喜。” 皇帝点点头,轻捻胡须,沉吟片刻后摇摇头:“也是那陆禾出身差了些,哪怕往上推个几代,曾出过个秀才——破格使她尚了宜阳也不为过。宜阳与她兄长……朕皆待他们有愧,总不能在此人生大事上亏待了她。”李顺德闻言沉默敛眉,又听皇帝吩咐道,“趁这传膳的功夫,你顺道去给礼部与宗人府皆传个话,宜阳的生辰寿宴依旧按她喜欢的来,纵是坏些规矩也无妨。生辰后,礼部遴选驸马也得注意着些,容貌、品行、家世,都得仔细考量。” 宜阳公主府。 抄手游廊前接有一石台,两侧自有阶梯与鱼池相连。 宜阳席地坐在石台边沿,打着赤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深秋冰凉的池水,听了来人所报,纤眉微蹙:“令他回去,这几日都不必过来讲学了。” 池良俊为难了,袖手站在一旁,弯着身子劝说:“殿下,石大人已在外恭候多时了,再者说过几日也得进宫与陛下奏对侍讲之事,总不好令他坐冷板凳的。” 宜阳只顾着往鱼池里抛洒鱼食,头也不抬,随意道:“与他说,我病了,不到明年破冰春暖之时好不了。赏他些许银子,令他进宫与父皇奏对时不该说的别说。” 瞥了眼侍立在旁的婢女手臂上搭着的狐裘,又看向衣着单薄的宜阳,见她分明被冻得双手通红了还一副若无其事自得其乐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嘀咕:“您再这样下去,是该病了。” 宜阳低头思索事情,自是没听到他的牢骚,问道:“鞠梦白……几时可抵京?” 池良俊心里直叹气,无可奈何地答道:“至多后日,陆十八与阮娘已遵照殿下的吩咐遣送回云州了,空下来的院子着人收拾好,便可入住。” 陆禾此刻还不知道自己悄悄将鞠梦白请回京城了,待她知晓了,应当十分欣喜才是。 她高兴,便好了,看着她笑,自己也会开心的。 虽如此想,可脑子里止不住回想那日与陆禾在车辇上的争执。陆禾说完那话,恰逢路途颠簸,猛烈摇晃之下自己径直往后仰,情急之下将她拽住了,不意她也一心一意欺身过来护佑。也不知怎么弄的,等归为平静后,才发现陆禾被自己压在身下,两个人的嘴唇还碰到了一块儿,依稀记得她的唇瓣酥酥软软的,宜阳还未及回味,醒过神来的陆禾忙红着脸颊别过头去,这也便罢了,竟还被掀帘询问的内侍看了去,真是……羞死人了! 可自打那日,她与陆禾便再没见过面。 陆禾不提,她也憋着不说,且看谁能耗得过谁。 池鱼游过来又游过去,数了又数,一、二、三……九,一、二、三……九,一、二…… 侍女从未见过自家殿下这般呆傻的模样,着实憋不住,小心翼翼地抢了句:“殿下……不是第九条,这是第二十条了。” 宜阳抬在虚空的手指顿了顿,少顷,又点着鱼儿接着数,一、二、三……九——她已经有九日不曾见过陆禾了。 她以前说了多少句大话她已记不清了,唯一一句牢牢记在心里,如滚针般烫在心里,深刻又揪疼的,却是那句—— 不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了,自己莫非还缺她不可? 事到如今,她才算是真的明白,自己,真的,缺她不可了。 “殿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宜阳回头一看,是传话回来的池良俊,她点点头:“说罢。” 池良俊使了个眼色,一众闲杂人等皆退了去。 “殿下以为——当年狄岚是因何而死的?” 宜阳双手撑着石台边沿,两条细长的腿随意放下,足尖轻点湖面,带起圈圈涟漪,擦过片片赤红色的鲤鱼鱼鳞向暗绿的枯荷败叶而去,她仰起头,看向天边血色残阳,眼神无波,显得很是意兴阑珊:“问这个作甚?身份秘密被揭穿后按律当斩,这不是众所皆知的么?” 池良俊轻轻一笑:“怀思公主那时身为德宗皇帝的掌上明珠,深得帝后宠爱,即便狄岚身份被揭穿,若怀思公主为之求情,帝后怎会不允,更不会使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憾事发生。” “此事无需你说,我也知道。” 池良俊脸上讳莫如深地摇摇头,他不急不躁,徐徐道来:“那殿下可知,怀思公主着实为了狄岚向帝后求情呢?”宜阳闻言悚然一惊,猛地扭头看向池良俊,只听他续道,“狄岚收押刑部大牢秋后待斩,她那时因着曾与西戎沙场上兵戎相见,受过数次箭疮刀伤,身体伤了元气很是畏冷。牢狱内只有石床稻草,她被冻得浑身发颤也不在意,只是托人从公主府内带来她尚未绣好的喜服,借着昏暗的烛火,一针一线地赶在问斩前将喜服绣好,连着一封手书带给了怀思公主。怀思公主收到喜服看了书信后,连夜赶赴宫中向德宗皇帝与文贤皇后跪求赦免狄岚,德宗皇帝向来看重狄岚原本便不舍得使她命丧黄泉,文贤皇后亦是心疼女儿,眼见怀思公主哭得两眼红肿,自是劝着皇帝应了她的要求。” 若照这般进展,狄岚怎会身首异处? 宜阳心急之下忙问道:“后来呢?” “后来——”池良俊无声地笑了笑,长身喟叹后才缓缓道,“文贤皇后询问怀思公主为何突然回心转意,怀思公主不及思索便将手书与喜服的事说了出来。文贤皇后听罢,喜服是何用意暂且不管,想着那狄岚向来文韬武略,一封手书竟能化死为生,她心下好奇,于是向怀思公主索要手书拜读一二。这一看……却棋下死招,将所有退路与生机都堵了去。” “手书……写了什么?” 池良俊耸耸双肩,偏偏脑袋,摊手一笑:“臣也不过听李顺德公公说的几句碎嘴,写的什么无从得知。李公公只与我说,文贤皇后看了手书后,做了两件事,一则是与德宗皇帝说狄岚非死不可,一则是与怀思公主说另择东床快婿。”他竖起两根手指头,随即扳下一根手指头,“两件事,一件斩杀了狄岚。”又扳下一根,“一件逼死了怀思公主。” 足尖触及池面,被深秋之水冻得一激灵,宜阳浑身打了个寒颤,即便日光和煦仍身披冷意,垂下眼眸沉吟了片刻,向池良俊问道:“李顺德与你说这个作甚?” 池良俊弯腰垂首,恭然答道:“是臣向李公公垂询的,只因眼见殿下与陆大人……”他顿了顿,却也不顾及宜阳神色如何,斟酌了措辞,想了半晌也想不出合适的词句,遂索性省掉,“臣着实为之深忧,恳请殿下无论是为了自己,或是为了陆大人,忍痛割舍这段违背伦理纲常的爱恋。” 第49章 梁州城。 连旷达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既不站太子一派,又不站鲁王一派,处理湖州布政使沈旭周与寻州布政使原俊也自是毫不留情,在奏本上将灾情往严重了说,直言沈旭周与原俊也二人罪不容诛,应当斩首示众,暴尸十日,以儆效尤,五年前修缮河堤一应人等也该押送至信都,审讯彻查。而沈逸与棠辞两位协助赈灾的官员,他则不吝赞美之词,称他二人不卑不亢做事周全,可担重任,尤其棠辞短短五日内便正理平治,使梁州城井然有序,湖州流民有住所可居住,有衣物可御寒,有食粮可果腹,实乃瑚琏之器可造之材。 秋日正好,万里无云,橘红色的暖阳向遍植松柏的庭院中倾倾洒洒地投下一片和煦柔光。 棠辞头束唐巾,身着一袭青衫坐在石凳上翻阅邸报。 石桌上用镇纸压着在阳光下微微泛白的纸张,虞小渔双膝跪在石凳上,撅着小屁股,一手抓着蘸饱墨汁的毛笔抓耳挠腮,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白纸,几乎要将白纸看穿了却死活连半个字也憋不出来,苦恼极了。 看完邸报,瞥眼一瞧——白纸还是白纸,哪怕一滴墨汁也未沾上,棠辞曲起食指在虞小渔的脑袋上轻轻一敲:“昨日是谁说背好了,才闹着去慈幼院帮忙的?” 虞小渔抬起小手揉揉脑袋,轻声嘀咕:“昨日是背好了,今天醒来全忘了干净……” “怎地前日背的诗还好端端地记在脑子里?”虞小渔是个聪明孩子,看书一目十行,背书过目不忘,若不是偷懒耍滑,怎会如此?棠辞恨铁不成钢之下,语气不自觉便严厉许多。 虞小渔闻言缩了缩脖子,头垂得更低,眼角余光都不敢触及棠辞的衣角,轻声细语地嗫嚅:“小哥哥……我,我知道错了……”虞小渔大着胆子看了她一眼,见她仍然铁青着脸,左右也说不出什么讨人喜欢却言不由衷的虚话假话,束手无策之下急红了眼睛,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扎着松松软软的发髻,身披粉嫩轻纱,清风一吹,两袖鼓鼓,乍一看只以为是观音菩萨贴身的小童子。可纵然连日来大鱼大肉的喂养着,仍旧脸颊清瘦,几乎凹陷下去,犹记得第一日见她还穿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烂衣服,袖子与裤脚和身量相比都长了一大截。懂事伶俐,也不似别的小孩儿隔三差五闯祸,除了总不安分地想着去帮忙赈济,再没闹出使人不悦的事故。 棠辞叹了声气,伸手将她抱来,令她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的腿上,也不与她说话,不为她擦眼泪,虽只静静地看着她,眸色却已然和缓不少。 虞小渔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孩子,棠辞将自己回去的那刻便知她不生气了,虽仍是内疚却也免不了觉得委屈,好容易将眼泪止住了,想如往日一般依偎在她怀里撒撒娇,才贴进去几分,便被她强拽着坐回了原位,两次三番下,虞小渔另辟蹊径——蓦地环住她的脖子,仰起脑袋,在她的嘴上轻轻吻了一记,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她,眉眼弯弯:“小哥哥,这次总该不生气了罢?” 棠辞几乎没反应过来,怔了半晌,才懵懵懂懂地问道:“你这是作甚?” 肯与我说话了,那这招便是有用!以后若不慎惹谁生气了,也用这招便好! 虞小渔咧着白牙笑得开怀,天真烂漫地解释:“昨日去溪边捕鱼,你惹柔珂姐姐生气了,她一句话都不和你说。后来,我去捡拾柴火,远远望见你与她站在高高的芦苇丛中,”她伸出两只短小的食指互相贴近比了比,“你们就这般——嘴对嘴地亲了下,柔珂姐姐当时便笑得涨红了脸!” 是时,柔珂从灶房内端出一碟糕点,走近两人,听见虞小渔所说,虽是童言童语,仍旧被简短的几句话在双颊上勾勒出淡淡绯色。 拍了拍她的脑袋,捏了块糕点塞进她嘴里——暂且堵住了她的话头,瞧见石桌上搁置的邸报,向棠辞问道:“京里如何说?” 来梁州城许多时日,柔珂脾性/爱洁,衣裳每日一换,虽浆洗得及时,遇上阴雨天气也无计可施。前几日,棠辞与柔珂带着虞小渔去梁州城里的裁缝铺量体裁衣定做了几件衣服,于是柔珂索性也顺道下了订金,选了布料,做了衣服。今日,穿的便是一身新衣,青绿色的衣裳,衣摆缀着银白色的花鸟暗纹,虽比不得从信都带来的衣服繁琐华贵,却别有一番清雅风韵,此刻站在暖阳底下,周身镀上一层橘红,更显得昳丽动人。 从柔珂过来那刻起,棠辞的眼睛便牢牢地定在她的脸上、身上,看着看着,嘴角淡淡地勾起一抹笑意——阿涴穿的衣服是用我给她选的布料所制,阿涴用来绾发的缎带是我给她买的,阿涴耳垂的坠饰是我与她一道相中的,我的阿涴从小美人长到了大美人,淡妆浓抹总相宜。 “唔……小,小哥哥,柔珂姐姐,唔……问,问你话呢!”柔珂厨艺很好,糕点菜肴都做得极为美味,虞小渔吃了一块便再停不下来,两只小手捏着糕点,一左一右地同时往嘴里塞,腮帮子包得鼓鼓的,说话含糊不清。 柔珂忙倒了杯清茶,喂到虞小渔嘴边,向她轻声道:“灶房里还有许多,急成这样,当心噎着。” 棠辞这才算回过神来,掩嘴轻咳了半晌,耳背染了些许粉色,一本正经道:“灾情既已平稳,我与沈逸可回京复命了。连大人还需多待一阵,候到寒冬腊月确保流民可安稳过冬。” “回京?”虞小渔将清茶咕咚咕咚地喝下去,闻言瞪圆了眼睛,面带诧异,“小哥哥,柔珂姐姐——你们,你们要回京城了么?” 棠辞点点头,抬手摸了摸她的后颈,微微笑问:“要与我们一道回去么?京城四方辐辏,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应有尽有。” 凑到嘴边的糕点忘了咬掉,虞小渔怔了怔,不敢置信地看看棠辞,又看看柔珂,讷讷道:“我……我可以去么?” 这呆呆傻傻的模样,看着便令人心软,柔珂伸手轻轻将她嘴边的面皮碎屑擦了去,笑意盈盈:“你若不想去,可留在梁州城,徐老板会照看你的,我和你小棠哥哥也只能孤零零地走了。” “想去的!我想去的!”虞小渔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我爹爹娘亲以前总与我说,等收成好了,家里有闲钱了,便带着我一家人去京城游玩。说了有两三年罢,一年又一年,等了好几场大雪,收成虽好了,可到家里来收租的米庄老爷脸拉得越来越长,每年朝廷的赋税也越来越多,直压得我爹爹娘亲喘不过气来,每日里耕田劳作,织布缝衣,却总凑不出钱来交税。” 虞小渔头一次在她二人面前提及家世与爹娘,柔珂也坐了下来,静静听她诉说。 毕竟是掩埋在心底的伤心事,说着说着,便几近哽咽,不一会儿,豆大的泪珠便成串跌落。 棠辞以指腹为她擦拭掉眼角的颗颗晶莹泪珠,又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脊背,待她气息缓和些许后才温声问道:“你爹爹娘亲可曾收殓下葬了?” 初到梁州城那日,茶寮老板将虞小渔托付给她二人,当时只听闻没了亲戚依靠,料想她七八岁大的一个小孩儿,突逢巨变许是无力为父母置办后事的。 虞小渔擦着眼睛,轻声呜咽:“住在河边,发了大水,爹爹娘亲只匆匆将我推出去,一眨眼的功夫便被冲走了……”自然,尸骨无存。 这般年纪的孩子,遇到父母双亲猝然离世的事情还能泰然处之,别人若是不问她便能憋在心里不使他人徒增烦恼,从湖州徒步行至梁州,脚踝肿成大粽子还日日夜夜地奔波劳碌只想着知恩图报。 “小渔乖,待我们回京,几个大贪官斩首的时候我带你去看看,解解气可好?”棠辞点了点她的鼻尖,软言哄慰。 柔珂听得喉间一梗,捏了捏虞小渔的脸蛋,蹙眉道:“莫要听你小哥哥的,鲜血淋漓的,恐将你吓着。只待游街示众的时候,我带你去扔鸡蛋扔石子儿。” 棠辞无奈一笑,看向柔珂:“阿涴,你可莫要低估小渔的胆子了,昨日捕鱼扑杀的时候她可看得起劲着呢。” “鱼是鱼,人是人,哪能相提并论?”柔珂不以为然。 棠辞闻言,垂下眼眸,沉吟片刻,沉声说道:“也是,几条鱼死了,不过一地的鲜血,几个人死了,却能将眼前的江水染红。” 柔珂纤眉微拧,猜测应是触及她陈年旧事心底伤疤,正欲出言安慰,却见她面上回归平静,提笔在纸上书写诗句,眉眼温和地向虞小渔说道:“看仔细了,明日若再背不出,可得罚手板了。” 微风和煦,日光暖和,映照在棠辞精致如画的脸上却镀染出消散不掉的冷意与忧愁,柔珂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声。 第50章 夹在陆禾诗文集子里的几片木槿花瓣早已水分散尽,颜色颓败,晚秋的冷风从雕花窗牖一股股地钻进陈设奢华的厢房,绕过龙凤花鸟云母立地屏风,将书案上许久未曾有人动过的书册吹得呼呼作响,狻猊香炉内熏香袅袅,虽是上好的香料,可使人怡神悦心,于此时此刻的宜阳却毫无用处。 今日阴云密布,兜马散心时稍稍一抬头一远眺,黑云滚滚压来,风吹不散,四面八方地汇集涌聚,却又迟迟不落雨,令人憋闷得难受,几近窒息。 既无心兜马,宜阳用过午膳后便回房休憩,才步入里屋,一眼望见书案上的那本诗文集子,鬼使神差般走了过去,翻开夹着木槿花瓣的那页,看了匆匆几眼,心里便如瓶瓶罐罐地被倒入各味调料,岂一个五味杂陈能简易概之。 池良俊那日的话说得不明不白,狄岚那封手书到底写了什么?宜阳心痒得难受,想去寻人询问,可这牵涉到皇室公主的宫廷故事得找谁才问得出来?李顺德自是可以,淳祐帝也可以,可若是找了他们,自己又怕露出破绽,使他人陡增怀疑。 宜阳又想到英宗皇帝,便与池良俊说为何英宗皇帝可立男后,而怀思公主与狄岚在一块儿却只有死路可走? 池良俊笑答,那位男后没几日便不知被何人毒死了,英宗皇帝命刑部与大理寺协同查案,刑部与大理寺皆一口咬定男后是病死的并无中毒痕迹,随即便有御史言官劝谏皇帝选秀纳妃,充盈后宫绵延子嗣,更有甚者劈头大骂英宗皇帝昏聩无道。英宗皇帝不纳妃也不封后,就这般与诸位臣子僵持了一年之久,将身体熬得油尽灯枯,驾崩后唯有由年仅五岁的独子即位——这莫非是一条生路? 宜阳便道,我又无子嗣之忧,我只想好好地与我喜欢的人平平淡淡相守到老,也不行? 池良俊笑而不答。 蓦地,有内侍匆匆忙忙闯门而入—— “殿下——!那鞠梦白已由人护送抵京……” 眉如远山于微风烟雾中轻缓舒展,宜阳放下手中的诗文集子,将夹着木槿花瓣的那页纸好生压着,才向那内侍问道:“人既已到了,为何不将她与陆禾一道请过来?今日天冷,你且去膳房传话,命庖厨将才学的几手云州菜先搁着,弄些时令锅子暖暖身。” 内侍头垂得更低了,绞着手指,支支吾吾,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召了侍女为自己更换衣服,许久听不见一丝动静,宜阳始觉不对劲,回头看那内侍,声音更冷厉几分:“说,怎么了?” 被宜阳削铁如泥一般的锋利眼刀剜了一记,内侍忙哆哆嗦嗦地跪将下来,颤着声音支支吾吾道:“人、人……人是送到了,可、可……可只有半、半口气吊着了……” 宜阳的心猝然沉落了底,情急之下也不及追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急迫问道:“……陆禾呢?” “车、车……车驾抵京以后立、立马请了大夫,奴、奴婢得了池、池大人的吩咐小跑着过、过来给殿下传、传话,那、那时陆、陆大人还未自衙署下、下值,眼下却、却……却不定然了……” 床榻上躺着一个几无生息之人,两颊深陷露出高突的颧骨,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双眼下赘着厚厚的乌青。她时而猛烈的咳嗽,声音喑哑又干涩,身体太过羸弱,双手骨节发白却几乎连曲拳紧握都做不到。 “先生……先生……先生——!”陆禾跌跌撞撞地推开层层叠叠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奴仆与兵士,径直跪倒在床榻旁,双手颤颤巍巍,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生怕即使只是抚摸与轻触都会使眼前这个瘦弱如纸的女人如遭重击,泪水在刹那间便夺眶而出。 犹记赴京赶考前,鞠先生还与自己秉烛夜谈共话风月,路上的盘缠是她贩卖字画为自己筹集所得,路上的干粮是自己提的河水与先生从集市买来的面粉一道擀面蒸制的馒头面饼,自己最为喜爱的一件墨染清荷的淡绿色直身也是先生亲手缝制……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先生那时虽初患眼疾,可身体还算康健,为何眼下竟成了这般模样?! “清荷?是……咳咳……是清荷么?”鞠梦白极为费劲地抬起手臂,向着声音的方向虚晃了晃。 衣袖松松垮垮的滑落,露出一截骨瘦如柴的手臂,青筋清晰可见。陆禾忍下鼻间的酸意,胡乱擦了擦眼泪,轻轻握住她的手,灼热指腹下的肌肤竟透着寒彻心骨的冰凉,陆禾忙牵过她的双手紧紧往自己的脸颊贴着,为她送暖,一面难掩哽咽地答道:“是我,先生,是我,我是清荷。” 虽看不见,滚烫的液体洪泄而下从自己指缝间溢出却是感觉得到的,鞠梦白轻轻摇头,声音虚弱地取笑道:“多大的人了,眼泪说掉就掉……咳咳——咳咳——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眼泪……咳咳——眼泪,是无用的东西。” “先生教训的是,我记住了。”鞠先生一向不喜欢自己无端哭泣,与她初遇结下师生之缘不久便是中秋,与父亲天人永隔与家人相隔千里心事重重之下难免对着满月伤情悲恸,才隐隐有哭声传出,便被她提着衣领去大树底下跪了一夜,即便次日自己受凉发了高烧,她也不曾后悔,只向自己说眼泪是失败者与怯懦者惺惺作态引人同情的伎俩。 陆禾拼命吸鼻子,眼泪却有增无减,顺着两人的手坠落下来淌了一地。 鞠梦白似有许多话想说,咳了好一会儿,蓦地便有殷红的血丝从嘴边漫出。 陆禾整个人慌了神,忙自怀里掏出手巾为她擦拭,片刻间,白布即被染成了红布,陆禾便用自己的衣袖—— “咳咳——清荷……莫要这样,脏的……”衣料摩挲下鞠梦白岂会不知,双手无力虚垂,只得出言阻止。 陆禾直摇头,声音满是哭腔:“不脏的,不脏的,先生救我那时我浑身都是泥泞好阵子不曾洗浴了,先生何曾嫌我脏了?”鞠梦白还在咳嗽,一阵猛似一阵,几无停歇之时。陆禾想起了什么,扭头向围在最外层的几个大夫模样的人撕心裂肺地吼道,“过来救人啊!你们不是大夫么!来诊脉来开方啊!杵在那儿作甚?!” 那几个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个人上前也无一个人搭话,只一个劲儿地叹气——这病拖得久了,身体底子本就不好,为时已晚,药石罔效。 宜阳一路策马疾驰,奔行到宅院时,兜头落下倾盆大雨。 候在门外的刘艾忙几大步跨上前去,将油纸伞撑开,为她挡雨。 他个子矮小,腿也粗短,没一会儿便被身材高挑又大步流星的宜阳甩在身后,追得上气不接下气,饶是如此,她绯色的罗衫与如玉的脸庞还是被淋湿了一片。 几个有眼力劲儿的仆从见状也抢上前来撑伞的撑伞,张开手臂的张开手臂,更有甚者径直从旁摘了大片芭蕉叶,争先恐后地赶来逢迎讨巧,愣是将一条宽敞的青石板路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一双如墨山水的秀眉微拧,宜阳沉声喝道:“让开!” 除了站在原地直喘气半句指令也说不出来的刘艾外,众人皆自散了去,垂手肃立在旁。 池良俊正站在廊下与奉命暗中护送鞠梦白抵京的百户长仔细问话,听远处一阵喧闹嘈杂,循声望去看清来人后忙拽着那畏畏缩缩不敢抬头的百户长一道过去作揖施礼:“殿下,此事……” 宜阳从他二人身前走过,眼角余光都未曾施舍,疾步向里屋走去。 她只担心陆禾,她只牵挂陆禾,此刻整颗心小得竟只容得下陆禾二字,天大的事也得等她亲眼看见陆禾并未受鞠梦白病重牵累而郁郁寡欢……乃至做傻事之后再说。 “殿下……”围成圈的一干人等纷纷让开条道出来,唯唯诺诺地垂头请安。 大夫束手站在一旁,灰头土脸,药味也未闻见,有股似有若无的血腥之气弥散在逼仄拥挤的房间里,令人每走一步都如蹲行于幽暗潮湿的地洞中,压抑,窒息。 宜阳几乎不敢想,鞠梦白眼下的情形究竟如何,即便不知将她护送至京城的途中发生了什么,可说到底,她算是好心办坏事了。 她一面走,一面低头思索,一面虔诚祝祷,浑然未觉一道身影迅猛扑来,随即便被狠狠压倒在地—— “殿下——!”众人皆惊呼一声,几个侍卫已眼疾手快地拔出刃口锋利的腰刀。 疼……疼…… 肩背与坚硬冰冷的地面猛烈相撞,倏尔刹那间便被灌入浑身各处的疼痛激得眼角沁泪,待她将一声闷哼咬碎了憋回去,摇摇被撞得昏沉的脑袋,看清扑倒自己之人后,余光中瞥见侍卫携刀走近,奋力轻斥:“退下!” 陆禾犹如一头发狂的野兽,双眼发红肿胀,衣袖间沾满尚未干涸的血迹,两相交映下仿若自阴曹地府里逃窜出来的恶魂厉鬼,她丝毫不顾疼得出了满头虚汗的宜阳,也不在意周遭气势汹汹的拔刀侍卫,双手攥紧了宜阳的衣领,睚眦欲裂地厉声质问:“你若是不满我欺你瞒你,有什么责难大可冲我来!我先生几时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要如此待她?!是!主意是她出的!可她也是为我出的!归根究底,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为什么要虐她至死?!” 死了?鞠梦白……死了?! 宜阳如跌入深不可测漆黑无底的深渊,茫然又无措,后悔又懊恼,她张了张嘴,脱口而出:“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我与你第一次见面,那时只因你挨了记手板便令我在烈日底下站至晕厥!你向来便是如此霸道无理的性子,谁不顺你的心意了,你想令她生她便生,想令她死她便不会苟活到第二日!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你们……你们这些身份尊贵之人向来喜好拿人戏耍将人命视作掌上玩物!” 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陆禾也与自己说了和今日差不多的一番话,可为何眼下,心却是会痛? 一字,一句,一字,一句的听进耳里,抿入心里,黄连一般捣烂了嚼碎了一口一口地含在嘴里却不咽下,苦涩、难过、委屈、痛楚……悉数混在一块儿,丝丝缕缕地沁入血液骨髓中,在身体里来回流淌,如针扎如刺锥,如千年寒冰,也如夏日烈火,辨不分明是何种滋味,却令人再不敢尝第二遍。 “……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宜阳已经察觉不到肩背的剧痛,只死死盯着陆禾,唇瓣不知何时被咬出一道道深且密的血痕。 桃花眼里洇着水光,相处的时日这么久,久到陆禾只一眼便能由表及里地瞧出她在难过,她在忍痛,她在执拗,可攥着她衣领的双手半点力气也不肯松懈,直将那细嫩的脖子勒出红痕。 陆禾咬牙切齿地闷声挤出个字:“是!” 是? 是。 好,很好。 宜阳笑了笑,无声地笑了笑。她此刻,已尝到了第二遍。 南有乔木,不能休息。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此后,是真的,不可求思了罢。 第51章 驿站,此处距离冀州信都仅剩三日日程。 归途无需赶路,棠辞一行便改乘马车。虞小渔不过一个七岁大的孩子,没出过远门,更没去过北方,与南方娟秀隽美的青山绿水大相径庭而大气豪放的崇山峻岭使她难掩好奇,白日里趴在车窗旁睁着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嘴上从不停歇地问着或是稀奇古怪或是不符年纪的问题,偶尔还会闹出些无伤大雅的小笑话,夜幕时分不在驿站留宿时便极为乖巧地依偎在柔珂温软的怀里酣眠,在棠辞这半个老师的监督下也未曾间断读书识字的学习,三个人一路上如同一家子般欢声笑语温馨恬淡。 离京城越近,天也越冷了,风尘仆仆劳碌奔波之下身体定然受不住,是以今日便歇在了驿站。 听见门声响动,躺在床榻上的棠辞侧脸望去,眼角弯出明媚的笑意,拍了拍床榻,温声唤道:“阿涴,来。” 她的发簪早已摘除,青丝倾斜流淌,如墨之色映在雪白中衣上,暗红的烛火摇曳,肌肤似玉,嘴角含笑,姿态自然而惬意,四下交织蓦地生出些许勾魂摄魄的美艳。 屋内四角布有炭盆,驿站供给的木炭自是比不得宫里的红罗炭,也顾不及木炭会否消得快,炭火必得烧旺了,否则烟熏火燎,难受得很。 柔珂进屋后,先将两扇窗户用木条支开了一角,送进来几缕清冷的夜风,才好歹驱散了几分沉闷。 “你何时这般畏冷了?”柔珂走近床榻,在床沿坐了下来。 见她过来了,棠辞往里挪了挪,一手掀开衾被—— “你晓得我从小便不怕冷的,瞧我穿的这般少。”她指了指自己衣领,又弯着眼睛笑了笑,“可你畏冷极了,手脚也比常人凉上许多,儿时轮到炎炎夏日,我总爱黏着你,夜里抱着睡觉比冰块还舒服。” 棠辞留给自己的半边床榻早被她给捂得暖烘烘的,柔珂褪下外衫,脱掉鞋袜,躺在温和的榻上,躺在她的身旁,一纸之隔,近得清晰可闻彼此的鼻息声,一切又好似时空倒流般回到十几年前,那时的她们衣食起居常在一块儿,初春、仲夏、秋末、暮冬,无论何时,她的手里总会牵着一只小小软软的手,不放开,不落下,而那只小手的主人总被宫人笑话作长不大的孩子,整日跟着姐姐跑,像条黏糊糊的小虫子。 现在,那个孩子——长大了。 柔珂转了个身,侧躺着,伸出一只手去,想探探她身下的睡榻会否太冷,与此同时,她却也伸出手来握住自己的手,轻轻地包在掌心里,送到嘴边呵了几口热气,搓了搓,轻眨眼睛,笑道:“果然好冷。” 视线自她精致的脸庞往下移,是一截雪白秀挺的玉颈,再往下,顺着柔软质地的衣袖攀援向上,是修长白皙的手指。柔珂也笑了笑,用另一只手将衾被往她那儿送过去些,又替她细心地掖好被角,身体贴近去几分,两人的衣料紧贴,一个稍冷,一个稍热,在肌肤相亲的那一瞬沿着肌理深入流淌,暖进了心底。 周遭弥散着女子沐浴梳洗后的皂角清香,棠辞一面为她搓热掌心,一面将脑袋凑过来,埋在她的颈间,轻轻嗅了嗅,道:“阿涴好香。” 她的发丝,若有似无地摩挲着颈间触觉敏锐的肌肤,有些痒,柔珂不自觉便往后缩了缩,无奈笑道:“此处比不得京里,我不过随意洗了洗,哪能香成这样?再说了,你不是也才洗沐么?” 棠辞枕在她的胸前,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阿涴于我,便是最清神醒脑的香草。” 柔珂但笑不语,那笑意却已然在脸上溢出了花。 少顷,棠辞问道:“小渔睡着了?” 柔珂点点头,向她戏谑笑道:“小渔可比你儿时乖巧多了,都无须哄她,洗漱了便自个儿轻手轻脚地爬到床榻上睡觉。” “唉,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你如今心总不往我这儿偏了。”棠辞长吁短叹,很是黯然落寞。 柔珂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骂道:“还要怎么偏?整颗心都是你一个人的。” 棠辞蓦地握住她的手腕,往细腻温软布满掌纹的手心里亲了一记,微仰着头,眉眼弯弯:“都是我的么?总得四处盖个印记才做得真。” 耳垂染上些许绯色,柔珂忙抽出手来,轻咳一声,道:“今夜莫要闹了,明日还得赶路。” “谁想闹了?哦——”棠辞拖长了音调,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搁在她的小腹上,轻揉了揉,“食色——性也,阿涴晚上没吃饱么?” 柔珂脸上刷的变红,使劲将她不安分的手掀开,往另一侧翻过身去,垂头佯怒道:“你再说,我今夜可不理你了。” 棠辞倏地将身子搭过来,探头瞧她,一手支在床沿,一手捂紧了嘴,模样极是滑稽。 “当心摔着——”柔珂瞥眼瞧她,语气严肃几分不说,眸色也冷了些许。 棠辞只好耷头耷脑地偃旗息鼓,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盈盈细腰,另寻话茬:“阿涴,我琢磨着,溶月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待在家里也着实寂寞了些,小渔去了正好,她二人恰有伴儿,便如你与我一样。我儿时听母后说,在我降生前,你也总孤零零的无人搭话。” 那只偷偷摸摸的手,又得寸进尺地往腰腹下挪,轻轻痒痒—— 柔珂毫不留情地拎着她的一根手指扔到一边,冷声道:“在你降生后,耳根子却不得清净了。” “哪里不清净?我为你看看!”棠辞说着,便欺身至柔珂的耳畔,猴急得很。 柔珂怎一个哭笑不得,不轻不重地将她的脸推开,却是换了副口吻:“乖了,夜深了,快歇息。” 知她身体孱弱,赈灾以来不辞辛劳地同与自己巡视督查,尚未累病已算侥幸。 棠辞这会儿听话了,安安分分地躺在她的身旁,牵过她的手来紧紧握着,只这般,便很安心。 又抬起脑袋,将二人的软枕搬弄得舒适些,才静下心来,语气和缓地向柔珂说道:“老师自京里传了一封手书过来。” “何事?”自赈灾以来,秦延便未与她二人多作联系,纯粹将此次差事当做给棠辞的历练,且看她的能耐几何。 “皇帝近日宠幸了一名宫婢,能歌善舞,据说举止仪态与我母后有几分难得的相似。” 闻言,柔珂秀眉高高挑起,极是诧异:“宠幸?莫非还纳入后宫了?” 自贞淑妃逝世后,皇帝再未选秀纳妃,偌大的后宫竟只住着鲁王的母亲——周贵妃,此番举动着实可称得上令人闻之震惊。 棠辞面露犹疑,顿了顿才道:“这个,老师未提,但想来彤史女官那儿既有记档,纳妃不过早晚。” “无缘无故多出这么个人不说,还轻易在御前走了一趟入了皇帝的眼,竟还与懿慈伯母神似?恰中了皇帝的心意。向来为君者理应将自己喜好掩埋于心,不叫人轻易猜中钻营取巧,可惜……皇帝于情一事存了何种心思十数年前便已昭示天下。太子不似其父,确实仁厚正直,即便因斗促织一事惹得龙颜大怒也不该急于此时,应不是他所为,余下的——”柔珂细细分析一番后,看向棠辞。 “不是韩儒,便是鲁王,两人狼狈为奸,却早已不分你我了。”棠辞摇摇头,“罢了,这些琐事进京后再说。” “阿涴,梁州之行,我收获颇丰。” 柔珂笑了笑:“我知,徐谦已应允出山助你了。过了这年,待府衙开印之时,他便委托朝中旧友向皇帝保荐,皇帝本就不舍他将才,近年边关战事又吃紧,想来不会计较前嫌,使他屈就。” “这个还是其次。”棠辞说完这话,沉寂了半晌,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里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依次淌过,良久才道,“我以往,只想着寻他报仇,将他拉下帝位千刀万剐了才好。可到了梁州,撇开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曹振那厮不谈,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三司皆秩序井然,不乏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好官。他们当中,有好些白发苍苍的老者却是康乐年间的旧臣,新帝即位后依然恪尽职守并无异乎。开仓赈济,老百姓们领粮时交口称赞的是当今圣上,无人再惦念十数年前。我总有种错觉,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往前走,往前看,唯有我,停在原地不断回望。” 又自嘲地笑笑:“纵然我不愿承认,可事实却摆在了眼前,他做皇帝确是不差的。” “阿玥……”柔珂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睛里溢满了心疼,“伯父在世时,疼爱子民忧心政事不比他少。只是你该知道的,百姓只管吃饱穿暖,何人管辖统治他们并不在乎。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日月盈仄,并无一成不变的事物却也同时有道可循,没有人能一直活在过去却也没有人能轻易忘记仇恨。你并非止步不前,你只是心里装了太多事无法释怀——伯母、安宁、复仇、家国、天下……这些事统统累在你的肩上,将你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有时候真想自私些,只为你一人考虑,不令你身陷险境。” “是啊,我父皇是位明君。”柔珂摸着自己的脑袋,一下一下地,舒服极了,她不禁心满意足地合上了双眼,缓缓说道,“我六岁生辰时,遇上旱灾,许多百姓饿死街头,粮食歉收,他整日里紧锁眉头,还下令将我的生辰宴撤了。我那时不晓事,哭闹了一天,摔了好些他珍藏的古玩,他不在意。可用膳时我耍性子推翻了食案,浪费了一桌子精致的菜肴,他平日那般疼我,重话都不舍得说一句,却因此勃然大怒,将我拖去奉先殿跪了一夜。” “他不善言辞,也碍着我并非男子不能继承大统,不曾说教与我。可梁州一行,却使我多少明白了些何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太子弟弟不在人世了,父皇膝下的孩子只剩我与安宁,若要复仇且若能成功,将他拉下帝位,无论我还是安宁取而代之,都该铭记于心,使父皇在天之灵可得慰藉。” 第52章 三章 合一 腊月初五,宜阳的十八岁生辰,信都落下初雪。 宴席于公主府内置办,京里有头有脸的女眷丽人上月收到请帖,自精心地拣选礼物,只恨不得将天上星辰日月摘下来与宜阳,套套近乎也是好的。 宜阳既已出落为亭亭玉立皓腕霜雪的女子,皇帝与东宫太子、鲁王殿下虽是父亲兄长却也是男子,自是不便赴宴。按例,今晨宜阳应入宫向父兄请安,听些教诲,受些赏赐与馈赠。可白雪纷纷道路未清,冷风呼啸阡陌湿滑不便出行,皇帝便遂早早地遣了御前副总管张吉过来传话,令她好生享宴即可。 一众女眷丽人中也有少许或是畏寒或是体弱的告假辞宴,可大多数还是三三两两地相邀结伴而来。披着厚实的狐裘,握着暖融融的手炉,脚蹬各色毡靴,待缓缓步入铺有地龙的公主府厅堂后反倒添了一身暖意。 宜阳虽养尊处优惯了,却并非是个混不吝的主子,于人情的细枝末节之处处理得倒甚为郑重。 此番眼见诸位宾客风雪兼程而来,宜阳自是用心用意地尽了东道主之职,赐座看茶后于高座上笑意盈盈,无论已嫁或未嫁,母亲或新妇,皆与她洽谈几句,唠嗑些闺阁趣事与琐碎家常。 原本一切顺顺当当,和睦融洽,直至有个许是受了丈夫嘱托而一味想替自己儿子牵一段可平步青云的姻缘的夫人聊至酣处,没皮没脸的腆笑道:“说来呀,我家陵儿与殿下还有几分缘分,同年所生,一个在年头一个在年尾。” 按晋律,皇室宗亲之女十五岁生辰后七日便由礼部与宗人府向皇帝递呈驸马人选,由圣上定夺。宜阳出嫁之龄虽拖至了今岁,却是不能坏了规矩。这位夫人所图,昭然若揭。 话罢,一阵沉寂。 只片刻,又如热锅沸水般咕噜涨开,有儿子的诰命夫人没儿子的官宦小姐皆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各谋其利。 池良俊在一旁侍立,从“我儿子与殿下虽差了几岁,生辰日却是同一日”到“我儿子与殿下八字相合,可堪称金玉良缘”再到“我儿子与殿下皆于齐州降生”最后至“我儿子与殿下一般都生着双桃花眼”,诸如此类,听得他直皱眉头,频频轻咳以声警示,奈何喧闹嘈杂中无人听见。 末了,宜阳放下茶盏,与木桌相碰虽只一声不轻不重,却令屋内渐渐归为寂静。 才有品级地位尊高的夫人欲出言打个圆场,却见宜阳起身,淡淡笑道:“许是炭火甚足,烘得人温热懒怠。我身子乏了,回房浅眠一番,府内珍馐浆汁皆预置齐全,诸位莫要客气。” 宜阳走了,池良俊亦疾步跟随,唯恐这被触了霉头的主子肆意胡闹闯出祸来。 呆若木鸡地目送二人离去,待众人反应过来后,自是毫不留情地剜了那率先提了话茬的夫人一眼,她们有意巴结的宜阳既已离席,留在这儿又有何意义?众人皆自散了,灰头土脸地冒雪而归。 拍开封泥,酒香四溢。 往酒盏上斟了满满一杯,宜阳欲饮,却被池良俊拦了下来,他往外指了指,苦着张脸:“才遵照您的吩咐从桃树下挖出来的陈年老酒,这般冷的天,好歹温热了再喝罢?” 宜阳停下手中动作,顺着他所指往外看去——下了一夜半日的鹅毛大雪,飞檐斗拱上白茫茫一片,如披上一层轻软却厚实的素色衾被,高而枯败的树枝上已累有积雪,寒风猎猎刮过,颤颤巍巍摇摇晃晃,不时抖落细碎雪点,飘飘扬扬撒入早已及膝的雪地,隐匿不见。 雪,下得不小。 雪,积得很深,使人难行。 她……定是因为下雪不来。 可来了……又当如何? 趁着宜阳出神游离的功夫,池良俊忙使人赶紧温酒,再布些菜肴。 诸事完毕后,又使了个眼色令众人退下,向宜阳道:“殿下——陆禾着实不识好歹,您将那鞠梦白请来本是一片好心,虽经由那些个自作聪明的猴崽子传话下去变了个模样,再者大夫也说了那鞠梦白素有恶疾沉疴,此番猝然离世与赴京一事并无太大关隘。可您却哪里如陆禾所想那般视人命如草芥,您为何不与她好好解释一番?说句僭越的实话,殿下这些日子以来一门心思在她身上扑进去五六成,费心劳力,若不是您使力护佑着她,她那日言行犯上合该修理整治了。” 酒有浓香,酒有辛烈,一盏入肚却不减忧愁与怅然。 “解释?”宜阳自嘲似的笑笑,又自斟自饮了满满一盏,“既然在她眼里在她心里我是那样的人,我向她解释她可会听?即便听了怕也是多半出自畏惧。若是盼不来我便不会盼,低声下气的求人,求她信我,我不愿。” 池良俊闻言,想起她近日来的行径,不由嘀咕道:“若是不盼,何苦还留着那本诗文集子睹物伤情呢?” 举着金杯酒盏的纤纤玉手微微一顿,宜阳垂眸敛眉,细密修长的睫毛将桃花眼遮掩得严实,难辨情绪:“你不说我都将它忘了,取了来,还给她。” 忽有叩门声响—— 池良俊心下大喜,在宜阳面前却犹自装模作样,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并拉长了嗓子一路走一路喊道:“何人如此不晓事?” 打开房门,门外之人披着大氅,发丝与双肩落有霜雪。 “哟,稀客啊——陆大人!”池良俊张大了嘴,故作愕然,声音也高得几乎响彻云霄,屋内的宜阳依稀听见了几分,心神恍惚下差点打翻了一壶清辉玉液,嘴角却蓦地勾出一抹欣喜的微笑。 陆禾微怔了怔,向他拱手道:“池大人……” 话音未落,即被池良俊拽着往月台走,那里也积着厚厚的雪,毫无准备之下两只脚轻而易举陷落深底,松松软软又刺骨冰寒。 毕竟男女有别,池良俊将她拽入雪地后便立时点了几个侍女,令她们先将陆禾的大氅取下来,又拼命往她的官靴里塞雪团子。 陆禾心下了然,便也任由她们将自己往凄苦里折腾,遭一阵寒风一吹,鼻间一痒,便是一连好几个喷嚏。 “方才你在门外——可都听清了?” 陆禾点点头,却沉默不言。 池良俊瞧她这幅样子便来气,当下也没给好脸色,径直向她道:“若不是因着我心肠软,见不得我家殿下受委屈,更见不得我家殿下跟换了个人似的整天郁郁寡欢,我却是懒得管这档子事儿的。你且进去,好话不说也就罢了,她只消看你几眼便是欢喜的,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三清上帝都保不住你!” 宜阳在屋里喝酒。 三四杯下去,仍然正襟危坐面色淡然。 五六杯下去,按捺不住起身竖耳聆听。 再饮了两杯压惊壮胆,不住踱步兜圈,一会儿寻了铜镜整理妆容,一会儿自妆奁中挑拣花钿凤钗,一会儿又绕回铜镜前捋捋发丝。 少顷,又摸到腰间的玉玦,搁在掌心里摩挲了一番。 四下阒然,静得可闻心跳如擂鼓,温润的质地光滑的触感,摸着玉玦却使宜阳渐渐镇静下来。 惊喜、惶错、慌乱、忐忑……林林总总因突如其来的陆禾而起的情愫冷却,褪淡,化作不愿触碰的一道旧疤,埋在心底。 此后,她又将玉玦小心翼翼地摘下,搁在案桌旁,若无其事地坐下,饮酒。 “殿下。”穿着缟素的陆禾走进屋内,向宜阳欠身施礼。 宜阳不作搭理,眼角余光间也未瞧见她似的,自顾自地喝闷酒,双颊不知是被地龙炭火熏烤的,还是酒液作祟,已然泛起不自然的酡红。 “今日……是殿下的生辰,臣略有薄礼馈赠,粗浅卑陋,还望殿下海涵。”陆禾从怀里摸出只编得精密细致的草蛐蛐,双手呈上,瞥见桌案一角的玉玦,心内倏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鞠梦白离世,她当日只以为是宜阳报复自己所为,于是着实将宜阳恨到了十成,几欲将她狠狠掐死。没几日,池良俊便来与她一道为鞠梦白处理后事,时不时地说些来龙去脉个中隐情,令她知道鞠梦白之死并非宜阳所愿,实是她要人要得急,底下人传话时莫名其妙地变了口风,到了云州那百户长耳里便将那鞠梦白当做了犯人看待。话说是说了,可陆禾自然轻易不肯信,池良俊倒也不强求她,只命她今日前来赴宴探究一二,是非曲直总得有个分辨不是? “我既是将人命视作儿戏之人,怎会在意你这破玩意儿?连这块玉玦一并拿走,你也走,莫要碍我的眼。”宜阳抓了玉玦,随手一扔,不可避免地视线触及陆禾。 屋内四角皆烧着上好的红罗炭,将周遭烘得暖融融的。 陆禾却在浑身发颤。 单薄的衣料挂着风霜,衣摆僵直浑如赘着冰棱子,脚下一滩融雪的水渍,官靴缎面上也晕湿一片晦暗阴影。捧着草蛐蛐的双手手背通红,略显僵硬,细嫩的脖颈之上是毫无血色的菱唇,脸颊亦是惨白森森。 宜阳不禁纤眉一蹙,喉间动了动,终是只字不发。 不过俄而间,又动摇了心思,面色冷淡声音也四平八稳:“来者既是客,为免大人又平白无故给我添个矜贵傲慢的罪名,不妨落座。” 待陆禾敛袍入座后,眼前的桌案上多了一只手炉,数寸之隔,暖气融融。 “为免陆大人冻出个好歹,不便为你敬爱尊贵的先生披麻戴孝,还请莫要推辞。”一壶陈酒饮尽,宜阳当真有些神智涣散了。 陆禾将草蛐蛐放在桌上,又将手炉搁在掌心里捂着,沉默片刻,才道:“殿下——也曾是我的学生。” 宜阳嗤笑一声:“学生?”她幽幽侧脸看她,“你只想做我的先生,可我不想只做你的学生。” 此话一出,陆禾耳背透出抹粉色,她局促不安地摸着手炉炉身的雕饰,赧然道:“殿下,我……我眼下并无心情爱之事……再者,七日后驸马既定,明年此时你便该出嫁了,你我本无缘……” “你说你眼下并无心情爱之事,若你有朝一日复仇平反了呢?到那时你可愿与我同心永结?” 陆禾茫然一顿,面露为难之色,沉声道:“殿下,你待我好,我无以为报。此番误会于你,已使我心中愁肠九转,复仇平反之事九死一生,我不愿拖累于你。三公九卿达官勋贵总有适龄的少年公子可与殿下结下金玉良缘……” “你只答愿,还是不愿。”拖累?她不在意,非但不在意,还甘心与她同富贵共生死。 宜阳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她,丝毫半点的眼波流转都不敢错过,生怕自己又读不懂她的心,听不懂她的腹诽。 陆禾默然,掌心里的手炉温热可感,渐渐捂暖了故施苦肉计的身子,也令她神智与心思更为清醒缜密,她轻轻看了宜阳一眼,只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沉浸在那双真挚又温润的桃花眼里,四周无浮木可倚,却也无需担忧会否溺水而亡,水底是炽热的,汹涌的,惊骇的暗流,却也是温暖的,平和的,视死若生的温床。 陆禾垂下了头,眼神里满是黯然:“不愿。” 宜阳劈头便问:“为何?” “待得心愿了却那日,殿下已嫁作人妇。床笫之欢*高唐之下,兴许还会为人母,我为何会应允与你同心永结?” 宜阳笑了,她眼有醉意,迷离却又迷人,浑然不似往日。 “床笫之欢?*高唐?”她单手支在桌案之上,欺身靠近陆禾,笑得娇媚而轻挑,“你若应了我,我自为你守身如玉,床笫之欢*高唐皆可只承欢于你身下。” 陆禾闻言一震,脸上烧出滚红,略略向后挪了些许,也不敢看她,只低声道:“殿下,你怕是醉了。” “我怎能不醉?一天天地数着日子熬,从鸡鸣熬到日落,听见你零星半点的消息便高兴得难以自持。每日里都暗自寻思着该遣人请你来府上作客了罢,只坐着说几句话都是好的——不,只静静看着你都是好的。可思及你那日对我所为,我又自个儿将这些没出息的心思一一推翻,你都恨不得将我杀之而后快了,我竟还对你甘之若饴?” “殿下,我……” “闭嘴。”宜阳轻斥了一声,眉眼却极为柔和,向不住往后退稍显得战战兢兢的陆禾渐渐靠近,在她即将与坚硬的云母屏风相撞前将她揽抱在怀。 又矮下头,想在她轻薄的唇瓣落下一吻。 陆禾忙以手制止,声音因克制与压抑而显得极为低沉:“殿下……你醉得狠了。” “我是醉了,却清醒得很。”宜阳轻轻一笑,信手握住她的手腕,索性在她被手炉暖得绯红的掌心吻了一记,“温清荷,你都不知,我想你想得快疯了。时至今日,我已生长了十八个年头,遇见了你才算知晓我的脊梁骨原是如此之软,都无须风吹雨打,轻而易举便在你面前向你低头了。” 掌心里蓦地一瞬□□,宜阳这番掏心窝的肺腑之言着实猝不及防地融至陆禾心底,一时忘了羞恼,更忘了抽出手来,只任由她紧紧握着。 二人之间距离如此之近,陆禾只一抬眼,便可清楚瞧见宜阳颈间尚未消褪的红痕——先生离世那日,自己情绪失控,宜阳也不加反抗,险些被掐死在她手里。 鬼使神差般,陆禾用另一只手神向前去,轻轻碰了碰——在察觉到宜阳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轻轻一颤后心底里的难过又翻腾涌上。 “还疼得很么?”陆禾抬眼看向宜阳,看着眼前这双迷离醉眼,遥想上药时宜阳又该疼哭了罢,可那日,她却为何能隐忍不泪? 宜阳低头看了看,蹙眉道:“会见宾客后我自回房了,厢房里热得很,我便换了衣裳。怎地方才修整仪容时却忘了……”她忽觉说漏了嘴,轻咳一声绕开话头,“不该让你瞧见的。” 是不该让陆禾瞧见她的伤痕还是不该让陆禾瞧见她为悦己者容的心思,或是二者兼有? 陆禾沉默不语,宜阳心慌意乱下忙脱口而出:“你……你莫要忧心——” 忧心?陆禾会为自己忧心? 宜阳顿了顿,才道:“你莫要内疚,我打小肌肤轻轻用力一触便是红印,现下也不疼了。再者说,虽然我无意伤害鞠先生,可鞠先生的确因我而死,你打我骂我我都认了。” 陆禾也是心细之人,分辨出两句话间的微妙变化,心里更添了几分心疼,摇头道:“殿下错了,我的忧心多过内疚。” “当、当真?”只一个词,令宜阳欢欣雀跃,浑然忘我,趁热打铁的追问,“你……你可算是应了?” “应了?”陆禾霎时没反应过来,细品了下忙挣出手来,理了理凌乱的衣襟,一本正经道,“此二事并无关联。” 虚握成空拳的手停滞在虚空,宜阳盯了半晌,悟出少许,向陆禾笑道:“我吻你,你却不躲不挡,你至少是不厌恶我的,岁月悠长可期,我会等。” “我不躲不挡,仅是为了不犯上僭越。” 陆禾垂着脑袋,心虚极了。宜阳又是一笑,用食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微偏着脑袋:“是么?那先生此刻褪衣与我鸳鸯被里翻红浪可好?” “……殿下!”陆禾使劲别过头去,却因着这别扭的姿势而彻底羞红到脖子根,愠怒道,“殿下贵为我朝公主,金枝玉叶之体,总该言行谨慎得体些!” 宜阳扑哧一笑:“是,先生,我知错了。” 话毕,欺近几分,视线逡巡于她微抿着的唇瓣少顷,终是将轻轻一吻落在她的左颊,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微阖双目也抿了抿下唇,嘴角含笑,像圆了一场梦,酣畅而回味。 这般小心翼翼的宜阳,戳得陆禾心窝一软,沉吟了片刻,侧脸看她,道:“鲁王给陛下进献了一名宫女,据说与懿慈皇后颇为神似,已得陛下临幸。自古以来后宫外戚蛊惑人心之言极易动摇皇帝立储之心,殿下与东宫一母同胞所出,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殿下不该思虑不周为区区一个我而舍身蹈祸。” 本是热忱劝谏之言,却听得宜阳心中一暖,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紧抱着陆禾的腰,将脑袋埋在她胸前:“你在担心我。” 不是质疑而是笃定,令她可真正视死如归背水一战的笃定。 陆禾终是叹了声气,强自脱离宜阳的怀抱,站起身来拱手道:“殿下,我今日来不过是为了向殿下贺寿,并致以当日误解于你的歉意。虽如此,我先生尸骨未寒,她之死也并非与殿下全无关系,我……迈不过心里那道坎,还请殿下另择他人。” 碧云寺。 樵青自灶房里端来一盅豆腐羹,放在木桌上,正要接着回去忙活,却被站在窗边的静慈招了去。 窗牖外,雪地里,月光下堆着一只半人多高的雪人——从白茫茫的一片雪里拔立而出,已初具雏形。锦袍玉带的棠辞不知从何处取来两支短小的枯枝,充作眼目,身穿褶裙的柔珂从地上握起一团雪,搁在掌心里搓圆了,安在雪人脸上,聊作鼻子。 棠辞在旁静候了片刻,见她纤纤玉指从雪鼻子上松离开来,忙抢上前,握住她被霜雪冻得通红的手背,紧紧包着,送到嘴边直呵热气。柔珂不知与她说了什么,脸上溢满了笑,呼出来的热气与她呵出来的热气混在一块儿,缭绕在漆黑夜色之中,将她二人笼罩在隆冬初雪中暧昧温热的气息里。 “柔珂这孩子……几时与她处得这般好了?”静慈观望了二人许久,实因此前柔珂与她说,棠辞此人见色起性放浪形骸,言辞间满是不加掩饰的嫌恶,是以此次二人自梁州回京并相邀同来看望她,着实令她心里一番纳闷。 樵青闻言,将视线收回,笑道:“岂止是好?夫人莫还不知,棠大人已被遴选为郡马了!” 话虽说得轻巧,樵青也不知为何自家小姐这般倔强执拗乃至将女子韶华与名誉抛诸脑后的烈性之人会相中棠辞这么个不能扛鼎亦不能力拔山河的文弱书生。 “郡马?”生性平静淡和的静慈面上虽只微微一挑眉,声音也只拔高了几分,心底的惊愕诧异却已显露无疑。 柔珂本意是诸事既定后再和棠辞一道亲来说与静慈,樵青直爽,一时嘴快,眼下也知覆水难收,好在也并非什么不可为人道之事,只好掩了窗户,牵着静慈往里走,一面向她道:“婚诏这几日才下的,夫人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许是郡主与棠大人远赴梁州赈济百姓,日久生情了也不一定。奴婢是下人,也并未与郡主同去梁州,此等事情只知晓些皮毛,多的深的却是无从得知。郡主不似奴婢粗鄙浅陋,重礼节重孝道,原是要向您郑重禀明的,不意让奴婢说漏了嘴,夫人勿怪罪。” 静慈淡然一笑,抚着她的手背,向她道:“怎会怪罪?柔珂为着那不作数的婚诏被拖了这十二年,若不是她性子刚强劝说不得,我早将她赶出去嫁人了。眼下她自个儿想通了,棠辞我瞧在眼里却也是个难得才貌双全的人物,我高兴都来不及。” 晚膳清淡,且以素食为主。 静慈坐在正中,棠辞与柔珂坐在一侧,春华与樵青坐在另一侧。 席间无主仆之分,谈天说笑不拘礼节,其乐融融。 棠辞与柔珂以茶代酒各向静慈敬了一杯,恭敬顺然地与她说了婚事,静慈自是眉眼含笑地接过,一一饮尽,难得有了逗趣小辈的心思,向棠辞揶揄道:“虽说女子出嫁后都讲究三从四德,可柔珂若是在你这儿受了什么委屈,我定也饶不了你。娶了媳妇儿是用来疼爱的,官场宦海里虽少不得挫折磨难,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有甚承受不住的?纵是承受不住,只管寻我疏导疏导,却是不能如那些个浪荡子弟一般一旦失意便拿妻孥撒气。” 棠辞点头称是:“您说的是,我自会好好疼爱阿涴。”她笑得眉眼弯弯,而身旁的柔珂却是脸色微红。 静慈虽与青灯古佛相伴十二载,几乎与世隔绝并不关心朝堂之事,但到底还是牵挂百姓。 棠辞与柔珂知悉她脾性,用饭时也拣些趣事与她细说,尽量避开了那些蝇营狗苟蔑视百姓之事,也好使她少忧心多欢喜。可说到初到梁州立威,总免不了提及曹振。 静慈闻到此处,叹了声气:“先帝那时,梁州的布政使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摆袖却金之人。人也耿介,每每直言进谏触怒龙颜,不知入过几次牢狱,最后虽都赦免释放,也如行走于悬崖铁索之上一般九死一生。”又笑了笑,眼里流露出对往事的回忆,“有一次——我的女儿阿玥,周岁时抓周,满桌琳琅满目的各式小玩意儿不拿,自笔架上抓了只毛笔,咯咯笑个不停。她父皇教她握着毛笔,点了墨汁,还不待命人取张纸来,便见她在木桌上拖出了个像模像样的‘一’字,立时笑得合不拢嘴。是年科举,考官以此为题,却令那布政使心里不快活了,六百里加急送来参本,弹劾那考官刻意逢迎圣上居心不良。“ 静慈似陷入回忆的漩涡中难以自拔,坐在原位许久不言,棠辞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柔珂见她二人一时沉默寡欢,给她二人先后夹了一筷子菜,浅浅一笑:“伯母不知,我们还从梁州那儿带回来个小女孩,极为懂事乖巧。若不是今日落雪天冷,她初到京城也不太适应这儿的天气,原该带她同来与您看看,定能热闹欢喜一番。” “你考虑得周全,小孩儿大多身子弱禁不住冻,京郊山寺也比城里冷得多。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哪日天晴暖热了,你便将她带来——哦,不如将溶月也带来,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女孩才能玩到一块儿去,总不能成日里围着我这个老太太转悠。” “伯母几时是老太太了?”棠辞微一挑眉,甚为不满,探身过去,将脑袋枕在她双膝之上作亲昵状,“不过一两月未见,我只觉伯母又年轻了少许,光华照人。” 静慈只觉棠辞年纪与自己儿女差不许多,此番又被诏选为柔珂的郡马,与自己关系更紧密几分无可厚非,于是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向柔珂道:“她与你相处时也这般嘴上功夫伶俐讨巧,哄得人心里暖融融的?” 柔珂轻叹一声,无奈一笑:“比之更甚。” 刑部。 因胡来彦此前便对陆禾有器重之意,加之鲁王嘱咐,是以自陆禾调任刑部以来,他对陆禾也是颇为礼遇,将她视作着重培养的心腹手下。 是日,胡来彦正与陆禾于衙署厅堂内品茶清谈,匆匆跑来一差役,向二人先后拱手施礼,正色道:“大人,鲁王殿下与韩大人邀您去会仙楼围炉赏雪。” 胡来彦虽是个大男人,却畏冷得很,向窗外望去苍茫一片更觉如身置冰窟之中,狠狠打了个寒颤,袖了袖手,不耐道:“可有说是为着何事?” 鲁王身子孱弱,韩儒也年过半百,素来便不是风花雪月之人,围炉赏雪之话不过是托词罢了。 差役看了陆禾一眼,见她只静静翻阅卷宗,又看了胡来彦的眼色,他显然对陆禾并无防范之心,于是恭然答道:“具体的……小的不知,只听说宜阳公主如往常一般入宫向陛下请安,不多时,候在殿外的内侍便听见内里似是起了争执,茶盏都给砸了……” “哈哈哈——!”未及差役说完,与宜阳龃龉日深的胡来彦拍案而起,捋了捋胡须,乐得一时忘了身后的陆禾,自昂首阔步地从衣架那儿顺手抓了大氅披上,向屋外走去。 宜阳向皇帝说了什么,竟会惹得向来纵容宠爱她的皇帝勃然大怒? 陆禾一番细想之下,心里愈发七上八下惶恐不安,早看不进桌案上的卷宗,急取了牙牌衣着单薄地急急离去,却是连厚实的狐裘也忘了披上。 宜阳与淳祐帝谈的自然是婚嫁之事。 她入殿后先规规矩矩地向皇帝请安,也伶俐懂事的卖些乖巧,捶腿捏肩,奉茶说笑。 皇帝到底是洞察秋毫的皇帝,一会儿功夫便瞧出自己这女儿今日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捻须向她笑问可是心里有了钟意的驸马,让她尽管说来,但凡人品家世相貌皆过得去,便是出身差了些也可提拔提拔。 宜阳许是见皇帝被自己哄得心情大好,便不知从哪儿借来了许多胆子揣在怀里求个旨意——言说自己舍不得父皇,不愿嫁与他人。 皇帝到底是眼大心也大的男人,闻言愣了一时半刻,哈哈大笑,又哄劝着她,令她莫要羞怯,究竟是看中了哪家公子? 藏在心底区区的“陆禾”二字若是吐露出来怕是连嘴皮子都费不着,可思及德宗年间那位女驸马狄岚的惨烈下场,宜阳连零星半点的险也不敢冒。 宜阳仍旧守口如瓶,缠着淳祐帝的胳膊生生挤出几滴眼泪,楚楚可怜。 按说一切照常进行,淳祐帝定是紧赶着应了宜阳的请求,可坏就坏在总有半路蹦出个程咬金之类的变数—— 是时,近日深得淳祐帝宠幸的宁妃不经通传姗姗而来,双手捧着一碟自己亲制的糕点,置于桌案上,静候在一侧,起初并不言语。 而后,向皇帝喂了糕点——半块糕点,另一小半宁妃自己咬了去,桃色的唇脂烙在淡白的糕点边沿,内敛又妖冶,凑至皇帝嘴边,皇帝微嗅了嗅,嘴角噙笑地就着沾染唇脂的那面抿了下,才心满意足地咬下去。 曾几何时,皇帝也这般对待过自己的母妃,桃色的唇脂像驱之不散的梦靥经年后又张牙舞爪地飞沙走石而来。 宜阳别过脸去,面容不自觉地便露出股厌嫌的味道。 宁妃拈了第二块糕点,巧笑嫣然地递与宜阳。 碍于此刻对皇帝有所求,宜阳不便耍脾气,只得面无表情地接了来,略略品了一口便搁置在旁。 宁妃见状便向皇帝歉意道,自己厨艺不精,令公主殿下见笑了。 皇帝闻言,瞥眼瞧见宜阳对宁妃面色不善,嘴上不说,面色却已然有些许不悦了。 左右不过一块糕点,宜阳忍下了,捏了一块味同嚼蜡般吃下,冷言冷语地夸赞了宁妃几句。 因熟稔宜阳的脾气,她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皇帝眼下神色稍缓和了些。 宜阳便趁热打铁地追着皇帝应允将自己的婚事往后拖延。 宁妃一听,矜弱一笑,向皇帝说哪有女儿总黏着父亲不愿出嫁的道理,女儿家相夫教子乃是人生大事,与男子汉建功立业是同样的道理,一辈子不经婚事的女子该为人不齿非议的。 皇帝点头不语,沉吟片刻立时否决了宜阳。 可想而知,宜阳心里怎一个怒不可遏可言? 皇帝许是终于察觉了宜阳今日颇有些不对劲,才对她说道,即便遴选了驸马,也得过六礼选吉日,哪是一时半会儿便得嫁出去的? 言下之意是令她安心,待嫁期间仍旧可以在他膝下尽孝。 即便不是一时半会儿,一年内定然嫁作他人。虽然向来便少不得公主欺凌驸马之例,自己若是不愿行床事,料想无论何人也不敢强来。可即便只是名份称呼,宜阳也一心一意地想为陆禾留着,丝毫半点都不愿经由他人玷污。宜阳想到此处只觉心里难受得紧,抬眼又见宁妃与皇帝二人如胶似漆。这宁妃,说是神似懿慈皇后,可宜阳并未见过懿慈皇后,只得在她略施脂粉的脸庞上找寻自己母妃的痕迹,盘桓片刻也无所得,浑然觉得她脸上堆满了虚情假意的笑,伪善又惺惺作态,也不知内里是否藏纳着什么阴谋诡计,讨人嫌得很。 而反观皇帝,明明平日里无论朝堂疆场都极为圣明之人,短短时日便将宁妃当做珍宝来养着供着,与当初对待自己母妃又有何异?再如何,也不过是求而不得多番失意后移花接木的一时酣梦。 淳祐帝见宜阳还杵在原位不作应答,一手揽着腰肢细软的宁妃,挥手令宜阳暂且退下。 岂知宜阳劈头便问:“父皇用情至深,可为懿慈皇后一人力排众议,清心寡欲地不选秀不纳妃。为何儿臣非得与他人婚配?” 在旁服侍的李顺德与张保闻言,脸色俱都“刷”的一白,垂下头来忐忑不安地苦候皇帝震怒——宜阳这话委实触犯了皇帝的逆鳞,懿慈皇后这四个字向来便只许皇帝自己一人朝思暮想的存在心底,旁人多提一句便是提着脑袋在刀尖儿上跳胡旋舞——嫌命长了。遑论她此番话还透出另外一种意味,皇帝用情至深,可懿慈皇后固执己见,丝毫不将这位高居九重的天子放在心上,若往深处想,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给皇帝下面子。 皇帝果然拍案而起,粗眉高高挑起,居高临下地指着宜阳:“混账!汝与朕可相提并论乎?!” 第53章 天色大黑。 巍峨宫城渐渐点起光亮,焰火腾飞,明明暗暗阡陌交通的长街甬道如四方棋盘上纵横交错的一条条黑线,处处皆死棋,每每为生机。在长街甬道上徐徐而行的宫女内侍达官勋贵皇室宗亲无不是四方棋盘上为人所控的一粒棋子,从死局侥幸跳入生局,又从生局不幸沦落死局,循环往复不得终了。 左祖右社,奉先殿坐落于皇城东面,与社稷坛相对。 双手提着铜壶的内侍往长街甬道两旁的宫灯续油,噼里啪啦的灯花爆破声追着袅袅焦烟没入深沉夜色之中,此起彼伏。 从朱红宫门远远望去,是晦暗月光里雕梁画栋重檐斗拱庄重威严的奉先殿一侧,丹陛月台之下模模糊糊立着个黑点子人影。 李顺德心下纳闷,跨过门槛往那儿走去。 待走近跟前,瞧清了模样,不禁失笑一声:“我当是谁呢,陆大人与陛下奏对后怎地不径直出宫回府?这隆冬大雪天的,可别冻坏了身子骨。” 陆禾将视线从奉先殿紧闭的殿门缓缓收回,向眼前这位侍奉了两朝皇帝仍旧左右逢源的御前总管拱手施礼,歉意一笑:“宜阳殿下曾是我的学生,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此番殿下肆意妄言触怒龙颜与我这个作侍讲先生的脱不了关系。殿下受罚,我自当良心有愧岂能安生?” 李顺德将她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番,见她竟还是下午递牌子请见时的一身打扮,暗自估摸了时辰,思忖着她怕是在此站了几柱香有余的光景,遂命随行的内侍自奉先殿值房里取来夹袄披风,与她披上。 “多谢李公公。”陆禾道了谢,自行系了纽扣,拢了拢衣领,暗含忧虑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往灯火通明的奉先殿内望去。 李顺德见状,掩嘴轻笑一阵后舌灿莲花地向陆禾道:“难怪宜阳殿下以往总在陛下面前不吝溢美之词的夸赞陆大人,依咱家看,陆大人不但八斗之才,比起一心扑在功名利禄上的翰林士子更有人情味儿些。今日突然入宫觐见陛下怕也是陆大人出于维护宜阳殿下之意罢?” 李顺德伺候了淳祐帝十二载,头一遭得见皇帝与宜阳父女俩争执得不可开交,桌案上的茶盏砸了不说险些连九龙砚台都给狠狠扔过去,皇帝急火攻心怒不可遏之下殿外传来通报声又兼自己与张保抱住皇帝大腿求情,使皇帝熄灭了少许怒火,暂且将宜阳发落到奉先殿罚跪思过。 “公公说笑了,我不过区区一个员外郎,既非钦天监可观星辰推断凶吉的官吏也非市井中通晓阴阳扶乩占卜的术士,即便有心维护殿下却无从预知。入宫觐见陛下确是有要事须得及时禀明。”陆禾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李顺德也自知对着这么个榆木疙瘩套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打着哈哈绕开这话头:“陆大人与宜阳殿下师生情谊深厚,不妨私底下劝劝殿下,自开朝以来,我大晋究竟没出过终生不嫁的公主,陛下动怒也是情理之中。”李顺德也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皇帝动怒自然不全是为了宜阳不肯出嫁。 劝? 宜阳是为了自己出此下策,如何劝。 劝了……她那性子哪里会听。 陆禾点点头,却不再多话,仍自时不时地往奉先殿里瞥上几眼。 更鼓声蓦地响彻九霄,萦绕耳畔。 李顺德仰头瞧了瞧天色,引手向前,劝解道:“陆大人,再不走宫门可得落锁了。宜阳殿下要在奉先殿里跪上一夜,您莫非也得杵在这儿陪她站上一夜不成?” 若是可以,陆禾自是愿意陪她站上一夜的,她即便回去了,心里记挂着宜阳,恐怕也不得安歇。守在这儿,远远望见透过窗纸影影绰绰的暗黄光亮,仿佛也能在心里架上一炉火,暖,又安心。 陆禾依言向前走了几步,脚下是经由内侍细心清理过的雪道,道路旁是厚厚的积雪,在黑夜中渗出惨白而凄冷的光。 陆禾犹豫了一番,问道:“夜里更深露重,不知奉先殿内可置有炉火?地毡是否铺上了?” 李顺德听得心里直发笑,暗忖着哪有侍讲先生这般关心主子关心到心坎儿上的,面上一一向她细细说道:“陆大人且安心,奉先殿内四角皆有炉火,当值的内侍均会按时入内添置红罗炭。地毡入冬以来便更换了厚实温热的毛毡子,踩上去松松软软,跪着么岂有不难受的理,只是好歹能疏解些许疼痛罢。”陆禾的眼神随着他的话语一会儿安然一会儿黯然,李顺德只好又低声道,“再者,宜阳殿下又不是愣头青,陛下虽使她去罚跪,殿内无人监管,她怎会实打实地跪到天亮?” 于是二人又走了一小段路,陆禾三步一回头显是放心不下—— 李顺德算是瞧清了她这不见宜阳不死心的心思,停下脚步遥手指了指坐落一隅的值房:“若是陆大人仍旧放心不下,那处可勉强安歇。只是肮渍了些,且炭火粗劣得很,恐熏着大人。” 陆禾闻言,心下大喜,一面又暗骂怎地自己关心则乱却忘了值房还有此用处,忙向李顺德作揖三拜:“多谢李公公!” 翌日,天将拂晓。 陆禾其实一夜未睡,听见鸡鸣之声后起身,倚门而望。 不多时,远远走来个昂首阔步春风得意的红袍官吏,应是奉皇帝之命前来训导。约莫一刻后,那官吏自奉先殿而出,跨门远遁。 雪停了,雪未融,东风呼啸割脸生疼。 灰色天地中,黄瓦粉墙内,白雪夹道上,玫红色的身影蹒跚而来,由远及近,像孤掌难鸣的烈火,像花开荼蘼的曼陀罗,像玉唾壶中的如血凝泪。 她走得慢极了,几乎一步一顿,微跛着,在青石板上踏下深浅不一的鞋印,寥廓的广场中,四方的穹宇下,突兀的一点红,若不仔细瞧,便被茫茫一片的白雪吞噬湮没如水滴海。 陆禾倚靠在门边,宜阳艰难行走的身影在她紧紧凝视中的瞳仁里愈来愈近,她紧扣着门扉的手指骨节也因过度用力而显出惨白。 纵有百般情愫,心疼也好,心酸也罢,气恼也好,懊丧也罢,皆不可在此关隘之处为人瞧了去。 宜阳并不知陆禾在前方等着自己,由两个宫婢搀扶着,从奉天殿里走出,待走近值房,停歇的功夫,只一抬眼便惊得愕然张嘴,喜得心头小鹿乱撞,也慌得立时离了两个宫婢的搀扶,残荷枯叶般迎风微颤。 清湛的眼睛从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一路审视至她即便只是伫立原地仍然打着颤的双腿,陆禾走下台阶,向宜阳施礼道:“殿下。” “先生。”宜阳垂眉低眸,极力压制狂喜,向陆禾行了师生之礼。 随侍在旁的皆是宫里有眼力劲儿的内侍与宫娥,得了宜阳眼色使唤后,忙一一告退。 进了值房,插上门闩。 还未及回头转身,腰间便猝不及防地被有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轻轻环抱住,耳后压过宜阳舒缓安逸的声音,呵出来的热气里含混着些许隆冬之寒:“你守了我一夜?” 这声音语调,因欣喜过望而微微上扬。 陆禾不答话,将她交错的十指一一掰开,弯身沉力将她揽腰抱起,径直抱到床榻之上。 值房里的床榻虽干净整洁,可哪里入得了宜阳的眼,才被迫躺下便自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厌嫌作呕,可双肩被陆禾死死扳着,自己跪了一夜米水未尽浑身无力哪里拗得过她。 后背近腰处,有一约莫方方正正的突起之物,咯得人生疼,宜阳微蹙着眉手伸向后摸了一摸,拿至眼前一看——却是陆禾的官印。 料想,陆禾昨夜应是在这儿歇下的。 宜阳将官印塞到陆禾怀里,自己嘴角勾笑地安稳躺着,心里只觉身下这张床榻着实可爱极了。 陆禾坐在床榻边沿,见她安分了,松开手来,依旧铁青着脸,着手为她脱靴褪袜。 卷起裤腿,双膝之上,各自烙着一团青紫,平素下跪着地之处更是触目惊心的沁着少许血点子——陆禾霎时纤眉紧皱,眸子微凝。 “……唔……不疼的……”宜阳坐直了身子,手指捏紧了衣料妄图将雪白的中裤往下拽,掩耳盗铃。 宜阳确实如李顺德所言并非是个愚忠愚孝的愣头青,全然敢偷懒逃罚,她在踏入奉先殿前也着实是这般打算的。 虽则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一个人当真站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之内面对列祖列宗的神牌、供案、神龛,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或盘腿而坐或合衣而躺与周公夜游谈趣,于是只得半推半就地跪坐了一夜。 陆禾不言不语,只是抬手轻轻触了触几粒血点子,随即便听见宜阳毫无准备之下的倒吸冷气。 从怀里摸出一只青花瓷盒,打开盒盖,挖出一小块墨绿色膏状物,药香四溢。 陆禾与皇帝奏对后并非径直往奉先殿而来,她心思缜密细腻,先去太医院求了消肿化瘀的药膏。 在掌心里搓热了,搓允了,用指腹勾上少许,小心翼翼地涂抹,嘴上还吹着热气,极是温柔。 若换做平日,宜阳定是疼得双眼含泪了,可此刻,眼下,她满心里揣着欢喜与甜蜜,是久旱逢甘露,也是沙漠遇绿洲。 静静地看着陆禾,嘴角挂着笑意,沿着精致如画的五官细细勾勒,融到桃花眼里便化作一朵开得绚烂的花。 她依旧穿着青色的官服,胸前绣着五品文官的白鹇补子,两只白鹇扑棱盘旋,看着看着竟看出了一股子恩爱的味道。 她低着头,清湛的眼睛遮掩在纤长浓密的睫毛之下。 她的眉心微拧,似是凝着永远化解不开的愁。 眼角余光间瞥见宜阳伸手过来,似是要在自己脸上动不安分的心思。 陆禾立时冷声道:“不准碰,缩回去,两手背着。” 宜阳微怔了下,随即轻笑着依旧伸手向前,岂知半路上被陆禾狠狠拍开—— 手背的疼痛在陆禾抬头的刹那间烟消云散——只见她两只眼睛周圈通红,洇着泪花。 宜阳彻底慌了神,手足无措,抚慰也不是,不抚慰也不是,只疑心是否是自己的举止又引得她不顺心了,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哭什么?我,我……我好好坐着,双手也背着,不,不……不侵犯你就是了。”她又惊又忧之下已然口不择言。 “我很生气,我生气极了。”陆禾双肩微颤压制着几欲喷薄而发的哽咽,垂下眼来,盯着宜阳的双膝——刺目的伤痕令她的心如被蚁噬,哑着声音,“你不听话,你很不听话,你让我担心了一夜。” 第54章 德宗景泰十五年,大将军周定邦与奉命监军的狄岚率领数十万大军在定州边界与西戎兵戎相见,鏖战数月后时逢西戎大汗猝然辞世,遂以离间计使得西戎部落内部起了萧墙之争,趁乱逐一击破,将西戎一举驱逐至鄙远之地,边境暂得十数年安生。淳祐四年,西戎分支部落特木日沁遣使来朝愿为大晋属国修书和好,淳祐帝允。淳祐四年底,西戎分支部落辉特率军来犯,抢掠定州财物,一味忍让非长久之计,淳祐帝乃派兵协助特木日沁收服辉特支部。淳祐六年,辉特支部降于特木日沁,特木日沁首领拉克申一统西戎,承继可汗之位。 淳祐十二年底,西戎派遣使节入京,觐见皇帝,按例进贡牛羊马皮。 谨身殿。 “陛下。”西戎使节单手搭在胸前,向高坐龙椅之上的皇帝双膝下跪,中原官话说得十分顺溜,“此番信都之行,还有一事恳求陛下应允。” 西戎可汗拉克申前阵子病逝,西戎身为大晋的藩属国,新可汗若要名正言顺的继位自当得到晋朝皇帝的承认,颁赐宝印才做得数。 淳祐帝心里门儿清,面上只淡淡一笑:“无需拘礼,只管说来。” “先可汗病重多时,早有遗言明示何人继位,可因着某些关隘……”使节面露为难之色,迟疑了一番,道,“部族里多有不满之意,还请陛下早日向臣下颁赐宝印以示正统。” 若只是不满之意,西戎今年来朝便不会比往年晚了小半月。拉克申既有统一部族之能,驭人之术自然不容小觑,尸骨未寒之际怎会起了内斗? 淳祐帝来了点兴趣,捻着胡须微笑问道:“可汗既有遗言,岂能棘手?” 使节微怔了下,伏地作拜:“先可汗膝下五位王子两位公主,病重初时暂命大王子统管部族,病重中途又命三王子协管部族,临终之际又改命大公主继任汗位……西戎有史以来尚未有女子统管部族,大王子与三王子多有不服,是以……多有口舌之争。” 淳祐帝曾与拉克申有过数面之缘,那时并不知他原是如此多变之人,此刻也怔了下,随即问道:“那你是为谁来求赐宝印?” 依旧伏趴在地的使节闻言,浑身战栗,颤声道:“臣、臣……臣自然是为了已继任汗位的吉布楚和公主而来。” 淳祐帝抚须不言,良久才道:“朕知道了,你且先去使馆安歇,不日便会给你答复。” 使节退下后,礼部尚书姜和正与兵部尚书沈让经传召前来。 姜和正:“虽与我朝礼制相悖,不过此乃西戎家事,不便多管,金册宝印赐给他就是。” 淳祐帝又问:“这吉布楚和是怎生个人物?以往从未听闻,竟将她几个哥哥给压住了?” 沈让:“据定州戍边将领所报,前几日吉布楚和为稳固汗位将三王子斩于马下,其心术手段可见一斑。” 西戎先可汗拉克申为人耿直爽朗,不意竟会有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儿,恐怕拉克申临终遗言是否做得真都得仔细思量了。不过姜和正所言极是,西戎内部要争抢汗位令他争便是了,如此一来才无心思虑也无力谋划不臣之事。 刑部。 桌案之上铺着一册奏本,字迹未干,弥散墨香。 陆禾搁下笔来,凝视奏本许久,手中的官印迟迟不落。 蓦地听闻脚步声响,余光中瞥见一袭朱红官袍—— “陆大人的参本拟得如何了?”胡来彦昂首阔步地走来,满面春风得意。 陆禾静下心思,不紧不慢地戳上官印,向胡来彦拱手笑道:“有胡大人代为把关,自是操翰成章。” 胡来彦拿起桌案上的奏本,从头至尾细细览过,频频点头称道:“不错不错,鲁王殿下眼光独到,陆大人果然才思敏捷,弹劾之言写得有理有据使人不能不信服。”将奏本合上,递给她,狡黠笑道,“明日早朝,你只管执笏出列,鲁王殿下安排周到,总不会使你成为众矢之的。” 陆禾点头称是,垂眸掩下黯然之色。 “东宫优柔寡断非储君佳选,且并无外戚护佑。鲁王殿下英明果敢,又兼有兵权在身的安国公一脉护持,近来朝中声势也颇旺,私底下拉拢了不少大臣。你入鲁王麾下为其谋事,乃是弃暗投明,前途无量!”胡来彦拍拍她的肩膀,朗声大笑着走出房门。 奏本虽轻,握在手中仿佛千万钧,自窗外望去,天边彤云密布,似要落雪。 陆禾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声。 吏部尚书府。 前几日冬狩,归来后皇帝给诸位在京三品以上的大臣皆赏赐了狩猎所得的野味,君臣共享。 刘氏自产下秦溶月后身体底子虚弱,已不能再孕,每每寻思着她一个小女孩着实寂寞,正巧柔珂与棠辞自梁州带来个虞小渔,可相互作伴。虞小渔不似官宦人家里生养的孩子骄纵顽皮,懂事乖巧得令刘氏视若珍宝的宠着,视如己出。 时近傍晚,雪花片片飞落。 梅园中,典雅清逸的木亭,四周皆挂有厚厚的毛毡子,可避风遮雪。 不时有奴仆婢子鱼贯进出,奉上蔬果菜品。 走近可闻炭火噼啵之声,木柴的松香肆意弥漫,和着浓烈的肉香扑入鼻内,引人为之垂涎三尺。 梁州赈灾,皇帝论功行赏,原意与棠辞个工部郎中的职务,思及她的郡马身份,又破格将其升迁至吏部右侍郎,官拜三品。 是日,棠辞自衙署下值,与秦延一道回府。 才步入府邸,便被管家陈山告知夫人刘氏与柔珂郡主在梅园炙烤野味。 秦延冬狩时随御驾同去,野味吃得腻味了,刘氏又早早地吩咐厨房预备了清淡的食物可供其享用,他闻言后自行去了。 棠辞便只身往梅园而来。 掀开毡子,只见内里刘氏与柔珂一个拨弄炭火,一个手制肉串。 虞小渔与秦溶月两个孩子支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一应生肉,只需闻闻酱汁,口水都快顺着嘴角滴落下来了。 柔珂正与一块鹿肉较劲,无人通报之下,并未留心何人来至。 倒是身旁的刘氏与棠辞相视一笑,从旁拉了张黄花梨杌子,轻拍凳子,令她坐下。 切成小粒的鹿肉,无论怎地,总穿不进木串里,柔珂又很是执拗,不肯换取别的肉粒,一双远山眉紧紧蹙起。 “啊——我不在,连块肉都敢欺负我的阿涴了。”捏着鹿肉的左手与拿着木串的右手皆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棠辞紧紧握着,她自外归来,携带霜雪,冷冰冰的,却令柔珂的耳背立时染了淡粉,又听她附在自己耳畔轻声说道,“我来晚了,现下便帮你收拾它,莫要皱眉了。” 鹿肉轻轻松松的给穿进木串里,虞小渔与秦溶月纷纷拍手叫好。 棠辞与柔珂互换了座位,驾轻就熟地穿肉串,一面笑道:“莫是这两个小丫头实在嘴馋?昨日不是说好了由我来穿肉串么?” “你烤烤火,不急的。”被棠辞碰触过的两只手背隐隐还有些冰凉,柔珂欲将木串抢过来,解释道,“我来得早了,见无事可做,便帮着打了下手。” 穿好一串肉,架在火炉上炙烤,双手手心手背顺势向火暖了暖,棠辞挑眉轻笑道:“哪里不急?你瞧瞧小渔和溶月嘴角那哈喇子都快滴到火里了。”又从刘氏那儿要了一碗酱汁,递给柔珂,“你力气小,我串肉,你刷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只因一句力气小,柔珂的耳背眼下彻底红透了。 刘氏素来不好荤食,同几个小辈吃了一会儿功夫后便走了,临行时嘱咐了虞小渔与秦溶月几句,令她二人莫要贪食,当心吃坏肚子。 火炉旁另有一壶秋露白温着。 棠辞品了一盏,轻皱眉头。 “怎地了?”柔珂掏出丝帕,为吃相不太雅观的虞小渔细细擦拭了沾满油渍的嘴角。 掀开酒壶,棠辞嗅了嗅味道,纳闷道:“这酒掺水了,何家酒楼莫非连尚书府的人也敢诓骗?” 柔珂动作微一顿,虽不言语,棠辞却已然猜出了少许,放下酒壶,一手支着下巴观望她,摆出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我最近可是言听计从,阿涴却连我的香醪都给克扣了去。” 虞小渔与秦溶月闻言,俱都瞪圆了眼睛,一手拿着一支啃得七零八落的肉串,诧异道:“香醪是什么?” 秦延不好酒,虞小渔的爹爹只称土酒,是以二人不知香醪即是酒。 棠辞向她二人晃了晃酒壶,唇角勾笑:“是酒,好东西,要不要尝尝?” “啪——”棠辞话音才落,紧接着被柔珂狠狠拍了脑袋。 “你就不能以身作则,教她们些好的?”柔珂气得不打一处来,“自个儿成了酒鬼,还要将她俩带成小酒鬼么?” 棠辞揉揉脑袋,很是生硬的挤出颗眼泪来,嗫嚅道:“哪有这么说自己未来的夫君的?” “……”柔珂轻轻剜了她一眼,自顾自地往肉串上刷酱汁,冷着张脸,“你若于饮酒上再不加节制,我便不嫁给你了。” 棠辞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欺身凑到她耳畔,轻声道:“当年母后怀我时,两家长辈随手一指,你便已是我的妻子了,你想耍赖不成?” “你……当年指腹为婚不过玩笑话……哪里做得真!” 棠辞不以为然,在柔珂眼角下的泪痣轻轻吻了一记,随后笑道:“你自己说的要我偿债的,你想食言?” 柔珂跳下了自己曾经挖过的坑,已经无言以对,只是侧过头去妄图遮掩红透了的脸颊与脖颈。 一旁的虞小渔则是看呆了,心里更加笃定了若是自己以后惹谁生气了,便吻她一下令她消气的想法。 吃完野味,收拾归去时,天已大黑。 柔珂与棠辞一道乘坐车辇各自归家。 车驾上,棠辞将脑袋枕在柔珂的双腿上,一如十几年前的孩提时期。 “阿涴,你还记得我小王叔么?我三年前进京,正巧他称病不来,未及与他相见,今日上朝时,听闻他已自徐州出发,正旦左右便可抵京,向皇帝述职。” 柔珂揉揉她的脑袋,笑道:“怎会不记得?王叔他年岁与我相仿,那时还未封王之藩,在皇宫里时常与我们玩在一块儿。你若闯祸了,他定会为你顶罪,你俩感情倒是比寻常叔侄好许多。” “阿涴,我已许多年不曾好好过年了。今年……”棠辞顿了顿,眼睛里有一瞬的黯然,“人正好齐整,我们寻个机会,将安宁接出来吃个团圆饭罢。” 柔珂微怔了怔,末了,还是安慰她道:“好,依你。” 虽则不是易事,可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翌日,早朝。 陆禾身着一袭五品文官的青袍执笏出列,义正辞严地朗声道:“臣有本启奏——宜阳公主蛮横跋扈,藐视王法草菅人命!” 第55章 除夕之夜。 家宴后,柔珂与往常一样,自携了樵青乘坐马车前往京郊碧云寺。 虞小渔与秦溶月早前便闹着同去,柔珂便令车夫先拐入纱帽街吏部尚书府大门前接了她二人。 车厢内,柔珂素来性子清淡,不喜聒噪。 可两个年纪相仿的小鬼头缠着她,两张小嘴片刻不停地搅扰她耳根子的清净—— 秦溶月:“柔珂姐姐,小棠哥哥不和我们一块儿去么?” 虞小渔:“小姐姐,小哥哥昨天送给你的胭脂好用么?” “柔珂姐姐,你怎么今天总绷着嘴角?小棠哥哥不在,所以你不开心么?” “小姐姐,前几天你做给小哥哥吃的糕点还有么?我也想吃!” …… 樵青也是听得直发笑,却乐在其中浑然没有来制止的意思。 柔珂扶额轻叹了一声,将虞小渔提溜到自己旁边好好坐着,又从怀里摸出一只细细小小的磨喝乐,向她严肃道:“给你这个,莫要吵闹了。” 磨喝乐是每年七月初七京师大小集市为迎合乞巧佳节而摆摊贩卖的土木雕塑小孩儿,大多身披彩衣,五官容貌精细逼真栩栩如生,七夕以此供奉牛郎织女,有祝祷多子多福之意。 虞小渔以往在湖州虽曾见过磨喝乐,但是从不似柔珂给她的这只——奇丑无比,是以东西到了手上她好奇心起立时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 秦溶月见此便不大乐意了,孩子心性总爱哗众取宠引人注意,她又是个被宠惯了的性子,当即伸长了小手去拿被虞小渔紧紧握在手心的磨喝乐。 虞小渔看得正起劲儿,不肯让,皱紧了小眉毛抱着磨喝乐直往后缩,两人你争我夺之下,虞小渔一爪子不小心挥到了秦溶月的脸上,划出几条细痕—— 秦溶月与虞小渔大眼瞪大眼地呆怔了半晌后,“呜哇哇——”地哭了出来,径直扑到柔珂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呜呜呜——柔珂姐姐,小渔她打我的脸……我,我……以后嫁不出去了……呜呜呜——!” 柔珂捧着她的小脸细细端详了番,哭笑不得——不过是几条红印子,药都无需抹,明日便可好了。 虞小渔知道自己闯祸了,坐立不安,从软榻上跳下来,站远了些捏了捏衣角,踟蹰不前。 “过来。”柔珂向她招了招手。 虞小渔许是心慌意乱极了,全然忽视了柔珂故意装出来的面色不善,走向轻声哽咽的秦溶月,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下——秦溶月微怔了怔,原本止住里的眼泪又成串滴下,哭得更大声了。 两下——秦溶月头也不回,只反手将虞小渔往后推,鼻子里哼出一声气。 三下——“……我把它给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虞小渔很聪明,拍了肩膀以后往旁边一跳,躲开了秦溶月的反手一击。 秦溶月不说话,但是眼泪渐渐少了,哭声减低。 这是……生气了罢? 虞小渔很苦恼,歪头想了又想,仰头的时候正好与眼带鼓励之意的柔珂相撞——有了! 虞小渔蹑手蹑脚地从后面蓦地抱住秦溶月,在她欲将自己推到之前抢先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记,然后睁着双大眼睛盯着她脸上的红印,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不要担心,你这样也很漂亮的!你嫁不出去的话我娶你好了。” 秦溶月侧过脸来,视线从她手里其貌不扬的磨喝乐爬到她的脸,噘着嘴狐疑:“真的?” 虞小渔拼命点头,顺势将磨喝乐塞到她手上。 秦溶月接了磨喝乐,小爪子往脸上抹了一抹——口水沫子。 “小棠哥哥说过,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要把东西还给你。”说着,极其自然地在虞小渔的脸上落下一个吻。 虞小渔被乐得咯咯笑:“不用还啦——以后我娶了你,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呀!” 柔珂在旁看得一个头两个大,赶在虞小渔又要去亲秦溶月之前将她二人拉开,提着她二人的衣领往自己身边两侧的榻上各自安了一个,心内愈加笃定了明岁得延请个为人端方正直的启蒙先生来将她二人拉回正道的想法。 怎地现在的小孩儿这般难糊弄?分明她记得以前阿玥听话极了。 嗯……当然现在也不怎么听话了,坏得很。 碧云寺青石台阶前。 棠辞候了许久,好容易听到车轮辘辘的声音,忙向一旁的小沙弥道:“小师傅烦劳去后院说一声,人快来齐了,可先下锅煮些生食。” 小沙弥憨厚地应了,转身大步跨上台阶,挂在脖子上的佛珠发出一串细响——在除夕浓重的夜色中听来竟别有一番使人心安的味道。 可惜了安宁……仍是不便将她接出宫来,只好哪天寻个由头进去看望她了,也不知,她儿时喜欢的糕点现在可还喜欢?但是……那位尚膳监的糕点师傅……听闻十二年前便愤然辞世了。 “你耷拉着脑袋在想些什么?”马车停在棠辞面前,柔珂掀开车帘向她笑问道。 虞小渔与秦溶月两个衣服穿得厚重的小肉团从内里滚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棠辞身上挂—— “小棠哥哥抱我!” “小哥哥抱我!” 两小孩儿都咧着白牙,眼放精光地蹦跶着小短腿上串下跳。 棠辞手足无措地看向柔珂,却见她与樵青从车厢里拎出几只礼盒与篮子,自顾自地往寺里去,正眼都未给一个。 万般无奈之下,棠辞只得弯下腰来,抱了一个,牵了一个——对着那个没被抱的还得陪着笑脸哄慰一番。 天知道,她最想抱的那一个,脚步轻盈飞快地,早走没了人影! 却说,自宜阳向皇帝陈述自己不愿婚嫁从奉先殿里出来后便一直在公主府里闭门思过。直至某日,以陆禾为首的一众大臣、御史言官不间断地向皇帝弹劾宜阳种种或真或假或有或无的狂悖无礼行径,皇帝不堪其扰,又被宁妃吹了几句枕边风,心里又确实对宜阳还有怨气,于是下了道圣旨,令宜阳择日轻车简行前往茂州守陵思过,为期一年。 鞠梦白逝世后,陆禾便从宜阳赏赐的府邸搬了出来,仍旧回到自己狭窄简陋的住所起居。 灶房里,陆禾发好了面团,忽闻门外悉悉索索一阵鬼祟声音。 虽是休沐过节,顺天府衙仍有差役巡逻守夜,按理说不该有胆大包天的鸡鸣狗盗之徒四处晃荡才是。 陆禾顺手扛了根棍子,屏息凝神地候在门后。 门果然“吱呀”一响,轻微地,细细地漏出一条缝——渐渐变大,变宽——钻出个满身泥泞臭气哄哄的……人影? 陆禾的棍子转瞬间便要应声砸下,看架势定然得往头上砸出个血窟窿,不死也得掉半条命。 “别别别……别打!”人影猛地一个利落的前滚翻往前滚走,躲开了那棍子。 陆禾听出了声音,棍子扔举在半空中,张大了嘴惊诧道:“宜阳?!” 用来煮饺子的热水正好派上了用场,陆禾挑了两桶,用木挑担到了自己的房间,兑好了冷水,试了试水温,又自衣柜里翻出一套干净整洁的男装放在木凳上。 “那是皂角。”陆禾向“面目全非”的宜阳指了指,然后又示意了如何使用皂角。 “我在门外,水冷了叫我。”陆禾拔腿欲走,却听身后的宜阳急迫道: “哎——!”陆禾转过身,宜阳低着脑袋,扭扭捏捏了好一会儿,才支吾道,“我……我一个人会怕……你……你在这儿陪我罢?” 陆禾微怔了怔,才道:“是会怕,还是不会自己洗?”前者好说,后者……就有些不好办了。 宜阳霎时羞红了脸——好在现在脸上一团黑,什么也瞧不清。 “会……会怕……我……我以往在府里……都是有人陪的。”天可怜儿的,她这次当真没有在戏耍陆禾! 拉了张山水浮雕曲屏略作遮挡,又思及水珠飞溅时会否晕透屏纸,于是又寻了几件长袍挂在上面。 陆禾拉了张圆凳,在屏风后坐着,眼睛不知看着何处,道:“我在这儿,你勿怕。” “好。” 余下,便是长久的静谧,与不时哗啦啦的水声。 屋内门窗紧闭,水汽蒸腾氤氲。 闻着皂角的淡淡清香,陆禾有些恍惚,摸了摸脸颊,果真有些发烫。 应是被热的罢。 “……你,过来作甚?陛下正在气头上,若使他知晓你偷偷溜出来……” 宜阳洗沐洗得心猿意马,眼睛总不自觉地往屏风处瞥,虽被长袍遮住了,只盯着那处看,好似也能安心似的。 “他不会知晓的,宫里赐宴正忙着,守岁他有宁妃作陪,哪里会想到我?”宜阳拂手拨弄了下水面,涟漪弯成小圈往外荡去,看着看着便与陆禾嘴角的两处梨涡对上了模样,唇畔弯出了笑意。 “……”陆禾沉默了会儿,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你总得小心着些,宁妃是鲁王那脉的人,她若将你看得紧些,指不定得抓出多少把柄。” 一串如瀑水花声响—— 陆禾知是她出浴了,一时慌得有些手足无措,站起身来踱步几圈:“我……我出去等你。” “哎——!”宜阳又出声将她叫住了,“我……我不会穿男装,你教教我……” 陆禾:“……” “你放心,我……我不会趁机对你动手动脚的……” 陆禾:“……好,我说给你听,你站在那里穿,穿好了再出来。” 烛影昏暗的房间里,陆禾纤细清越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晰。 说着说着,却蓦地滞住了—— “……”左颊猝不及防地被亲了一下,陆禾愣住了,半晌才羞红了脖颈侧脸向始作俑者轻斥道,“殿下!” 宜阳颇为回味地舔了舔唇瓣,向她轻笑道:“我可未食言。”纤纤玉手指了指下唇,“我动的是嘴。” 陆禾被她这番诡变激得哑口无言,铁青着脸推开她,拔腿便走。 宜阳伸手将她拽住,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温柔地、恳求地、卑下地在她耳畔颤声道:“你想将我推走,令我不受你的牵累,问过我是否同意了么?你这么个十足的没心肝混蛋,我竟将你放在心尖上想了又想,滚热的温度怕是只鸭子都得烤熟了罢,你竟比鸭子还难伺候,怎地都捂不热。你想要我如何做,我都应你,一年那么长,日日夜夜地,你想令我客死他乡么?” 陆禾立时捂住了她的嘴:“什么死不死的!胡说八道!” 第56章 简陋狭窄的灶房里,一张张面皮已擀制好,架在灶台上的铁锅里沸水咕咕冒泡。 在掌心里摊好面皮,用筷子团好肉馅,面皮边沿沾上少许水,手指捏压出细密相间的花纹——这般统共包了十几个饺子,陆禾将它们一一下锅了。 又拿出一只瓷碗,舀了新鲜的鸡汤,蓦地腰间被人轻轻抱住,耳畔传来宜阳好奇懵懂的声音:“就一碗?我们一块儿吃?” 不是嫌恶的语气,暗藏了拿捏得当又抱有怀疑的欣喜。 陆禾摇摇头,微笑道:“先煮你的,你方才不是说你饿了么?” 面皮是新鲜的,肉馅是才拌好的,热水滚烫,一会儿的功夫便可盛碗了。 宜阳正想将热乎乎的饺子端走,却被陆禾拦住了,只见她两只手指先试了试碗沿的温热,又寻来一匹干净的手巾,包好瓷碗的四周才端到了木桌上,拉了张木凳,递给宜阳一双筷子与一支汤勺,对她道:“你先吃着,若是不够我再煮给你吃。”香味扑鼻,卖相却只能算得中下品次,瓷碗也简陋得很,陆禾顿了顿,歉意道,“今夜不知你会来,这个时辰也不知附近的酒楼是否还有席位,吃不惯的话你尽管说,我……我出去买合适的菜肴。” “吃得惯的!”宜阳埋头进了碗里,吹散了热气,两只饺子滑溜溜地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脸上笑开了一朵花,“我第一次吃你做的东西,怎会不喜欢?” 许是再聚之日无期,宜阳虽笑得这般开心肆意,陆禾心里却泛起层层苦水。 转过身去,一面包饺子一面问道:“我还未及问你,你是如何进来的?怎地……弄成了那副模样。” 宜阳喉间一梗,险些被才喝进去的汤汁呛得猛咳,缓了一会儿,斟酌挣扎了一番,才支支吾吾道:“我……我说了你不许笑我啊……” 陆禾点头:“好,不笑。” “今日除夕,池良俊不是要归家与家人团聚么?我便令他悄悄地将我同带出公主府,在临近街口时我跃下车驾,一路躲躲藏藏地找到了这儿。可大门紧闭,又在闹市里,我不敢敲门,也不知敲了门你许不许我进来。绕着小院晃了一圈,好容易寻到个……嗯……寻到个狗洞……我……我就钻进来了……”宜阳说到最后,声音已细若蚊蝇,舀在汤勺里的饺子也忘了吃,也不知是热气熏得还是旁的原因,脖颈已憋得通红。 陆禾背对着她,虽不闻笑声,借着烛火依稀可见双肩抑制下的微颤。 宜阳放下汤勺,两三步抢过去,扳过她的肩膀,纤眉微挑,娇嗔道:“明明答应了不笑的……” 陆禾拼命别过脸去,声音有些不对劲:“好了好了,你容些时间,我缓过来了便不笑了。” 一双细腻温润的手掌捧过自己的脸庞,被迫地转回去,尽量压低了脑袋,却听见宜阳懊恼而心疼的声音:“你怎么又哭了?好端端地哭什么?我偷亲你的时候你都不哭,拿自己出糗的笑话说给你听,你却哭了?” 眼前这个自己巴不得揉进怀里,放进心底疼宠的人依旧沉默不语,宜阳整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抬手帮她擦拭眼泪,一面说道:“你总不会是憋笑憋的罢?那你尽管笑好了,反正……反正我在你面前从来都是丢脸的,没骨头没脾气……” 手腕蓦地被陆禾紧紧握住,却见她通红了双眼对自己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为什么就不恨我?短短数日内,我令你顶撞了皇帝,令你委屈至极地在奉先殿罚跪,又令你沦为众矢之的被皇帝发落至茂州守陵,连除夕之夜都不能与家人团聚。对人低声下气地说话,用自己滚热的心去捂一个好似永远只能疏离淡漠的人,钻狗洞弄得满身泥泞恶臭熏天……这些与我相识后才破天荒做了头一遭的事不胜枚举,你为什么就不恨我?!“ “不恨你?为何不恨你,我恨你恨到了骨子里。”宜阳寂寥落寞地垂下头,“自奉先殿那日后,我在府里闭门思过。只寻思着等哪日父皇气消了,再进宫求他许我不嫁,不能见你,每日便心心念念地记着这档子事,靠着这根绳索绷紧了脑子,浑浑噩噩地进膳就寝,生怕还未遂愿便形销骨立无颜见你。可还未等到那日,父皇一道旨意将我罚去守陵,始作俑者竟还是你,伤心难过、不可置信、手足无措……我已记不清当日我是怎样熬过来的。太子哥哥和阿嫂都来探望我,安慰我,我闭门谢客,只将自己锁在房里漫无目的地思索。起初,我不知你是有多恨我多厌恶我,才心甘情愿地为胡来彦与鲁王卖命,我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后来想着想着,所有繁杂无边的事情一一抛开,脑海里只剩下一个你,你说过的话在耳边萦绕,你的模样只消一闭眼便如暖和的薄毯般铺满了脑海,所有的恨所有的怨只在轻轻触及的刹那烟消云散,恨不得将自己揉进毯子里,再不与你分开。” “也多亏我这般想你,往日与你相处的丝毫点滴皆不厌其烦地寻来回味。想着想着,思绪定格在奉先殿那日的清晨,你分明那般心疼我,分明那般不愿我受伤,为何还会如此待我?像置身于一片黑暗中,蓦地远处亮起一豆光亮,借着光亮一路走去,豁然开朗。” 陆禾早已泣不成声,握着宜阳手腕的手业已松开。 宜阳抱紧了她,轻声而坚定地道:“我以往不曾爱过一个人,总想着将自己认为最好的给她便是爱,殊不知有时会适得其反。我认为鞠梦白若是进京,与你万般好处,我便不由分说地命人将她护送至京,使她葬送了性命,你因此怨我恨我乃至以此事弹劾我蔑视王法无可厚非,我起初也这般想的。我认为与你一个清白之身是我等你候你最好的决心,我便进宫寻我父皇向他坦白,却使你饱受良心的折磨。” “若不是我……你怎会触怒龙颜?陛下向来疼你宠你……还未在一块儿便使你受了许多向来不曾受过的苦难,我不敢想,你执意与我相守,日后会是怎样……”鞠梦白之死陆禾并非无一丝芥蒂之心,可思前想后,她能怪谁?莫说宜阳,便是她自己,先生在世时若是警醒着些,不令先生将沉疴旧疾瞒得那般严密,怎会落到这样的境地?陆禾又向来是个宁愿将罪责搪塞于己的性子,在知晓了宜阳并非有意虐杀先生后反一时茫然无措,却也找不着借口与理由来怪罪他人。 宜阳轻轻一笑:“傻瓜,父皇与我生气不全是为了此事。他老人家只钟情于懿慈皇后想必你早有耳闻,鲁王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女人,仗着与懿慈皇后有几分神似短短时间封妃荣宠。看着她,我便不自觉地想到了我母妃,说句不孝的话,当初她也是沾了懿慈皇后的光才得以攀龙附凤,原本一切相安无事。直到后来,我父皇自齐州起兵,夺了帝位,我母妃与我一道由人护送至京,她那时身子已不大好,以往若在齐州,我父皇定是日夜守护在她床榻,可到了信都,懿慈皇后便在眼前,我父皇眼里哪还容得下我母妃。没多久,我母妃便遗恨辞世了,可笑的是,她弥留之际,我父皇仍旧守在碧云寺里乞求一见。” “我因此对我父皇心存怨怼,只是轻易不敢发作,那日被宁妃激了几句,压不住心中怒火才愤然质问引来祸端,实则与你关系不大。” 两人互相敞露心扉,吃了饺子,洗了碗盏,恰闻屋外烟花声大作,一道踏出门外,席地坐在院中。 月华满地,流光溢彩。 宜阳将脑袋枕在陆禾的腿上,仰头望天,铺满夜空的烟花映在桃花眼里,绽出朵朵绚烂夺目的花。 “一年,并不长,你在茂州,莫要闹事,好生待着。”清风徐来,吹乱了宜阳出浴后并未绾系的发丝,陆禾将那几绺不安分的青丝别到她耳后,向她道,“一年,我会将胡来彦扳倒,使他自食恶果,到那时,我定屡获升迁官居要职,使些手脚助我远在黔州的娘亲与妹妹毫发无损地脱身并非难事。待你回京,向陛下求嫁与我,陛下心下对你有愧,定会应允,我会将身份秘密牢牢守住,与你白头到老。” 宜阳犹豫了片刻,答:“好,我应你。” 她却不知,陆禾闻言,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无论如何,她向来不是愿意拖累他人的性子。 “我若想你了,怎么办?” 陆禾轻轻一笑,牵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往庭院中载的一株梅树而去。 左挑右捡,别了枝饱满清丽的梅花,递与宜阳,笑道:“过几日,我不能前往送别,此物可代柳条,见它如见我。” 鱼传尺素,驿寄梅花。 “为何见它如见你?” 陆禾敲了宜阳的脑袋一记,随即将她抱在怀里,微阖双目,轻声道:“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翌日。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 池良俊的车驾如约停在街口,他正晃着两条腿,频频点头昏昏欲睡时,车帘不知被何人掀开,钻出阵阵冷风,冻醒了他。 “殿下——!”池良俊又惊又喜,大声叫唤了一声。 一身清逸男装打扮的宜阳立时剜了他一眼:“想将附近巡逻的差役招来么?噤声。” 池良俊点头称是,大着胆子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向她道:“殿下……您可与陆大人说清楚了?” 宜阳不答反问:“安排你做的事,你可还记得?” 池良俊微怔了怔,才低头沉声道:“记得,无论京中出了何事,倾整座公主府之力护佑陆禾。” “如此,我才放心些。” 第57章 晋律,在外之藩的藩王每三年回京述职,若回京述职必先递呈请旨,除此以外,若无圣意不得入京,每次入京述职只得在京城里滞留五日。 晟王,德宗皇帝的幼子,当今圣上淳祐帝的幼弟,二十七岁的年纪,膝下一子一女,长子自五岁起便入京担任东宫太子的侍读,困居信都。 此番晟王述职,正好撞上正旦,三年前晟王称病未至,使得淳祐帝一直挂念在怀,是以邀他索性留到上元节再启程回徐州。皇帝既已开口,晟王岂有不应的理,俯首谢恩,与未及弱冠之年的王世子享了几日天伦之乐。 自成祖起,每年元月初八至元月十五上元节京城东华门外设有两里长的灯市,夜禁不兴,通宵达旦,青石板道两旁的树木上皆挂满了飞禽走兽形式各异的花灯,待天色渐黑后将其一一点燃,火树银花不夜天,归家时即便无月色照耀亦可吹灭烛火,沿着烟火一路畅行。 上元夜,午门前的广场彩灯堆叠如山,又有绚烂夺目的花炮烟火可观赏,聚集围观的民众绕了里三层外三层,堵了个水泄不通,喝彩声尖叫声拍手声,嘈杂喧闹此起彼伏。 摊贩前,柔珂左看看右看看,抿唇深思半晌,终归未下定决心。 摊主才招待了一批客人,转过头来见这位容貌昳丽身姿端美的姑娘还犹疑不决,正想与她说几句,使她尽早买了花灯,哪知突然来了个身穿绯袍的年轻官员——推知应是个大来头,忙使出十成的解数招揽。 摊主一说话,柔珂稍稍醒了神,侧脸一看,却是笑了出来:“你来得好,我正发愁不知小渔与溶月她们喜欢哪一个。” 摊主一听,乐了:“哎哟,二位是相识?” 棠辞点点头,揽着柔珂的肩膀,笑说:“她是我妻子。” 虽则不是头一次听棠辞说这样的话,可眼下周遭许多人瞧着,柔珂还是禁不住微微脸红了,幸而人头攒动光影交错间掩映在了红红绿绿的花灯之下,看不分明。 摊主是个会做生意的精干人,当下拍手赞了个马后炮:“姑娘这般相貌的人果真只有大人这样的少年英才恰能相配!看二位这般恩爱,应是新婚燕尔罢?小店正好有一批特制的花灯,是供与夫妻相好的,二位不妨看看挑挑?” 柔珂欲与他说还未成亲,棠辞却快了她一步,莞尔道:“劳烦小哥了。” 待那摊主不知从哪儿抽出两盏花灯,初看时平平无奇,吹了火折子点燃了,也平平无奇。 摊主转了个边儿,将两盏花灯的雕花木杆递给二人,悄摸摸地向她二人指了指花灯内侧,笑得露出了整齐的一口白牙:“如何?待灯市过了也不必扔了,用作闺房之乐不是?” 这花灯确是不愧“特制”之名,从外看不过是一只红眼睛短尾巴的小兔,提着花灯向里瞧去,竟是男女欢合之景。 柔珂看得口干舌燥浑身发烫也说不知是被惊的吓的还是气的恼的羞的怯的,不意棠辞却十分欢喜,自怀里摸出几两银子亲手递与摊主,令他再选两个给小女孩玩闹的花灯。 棠辞提着三只花灯,径直向前走去,边走边道:“阿涴,我今夜来迟了。皇帝御驾登上城楼观赏灯火,不免要与其他文武大臣一道向他赋诗助兴,凑巧遇上了陆禾——就是我与你说过的那位……”她说着说着觉着不对了,扭头一看,柔珂却是站在离自己十步远之外的地方,半步都不肯再近身。 “怎地了?”棠辞疾步上前,关心道,“可是这儿太过拥挤了,将你晕着了?” 柔珂不说话,只向她手上早已吹熄的灯笼使了使眼色。 棠辞顺着她的视线一看,不禁失笑,立时吹灭了花灯,一手提着三只花灯,腾出只手来捏了捏她的脸蛋:“你不喜欢这东西,方才为何不说?我见你不说话,只以为你是喜欢却羞于启齿,才使我自己做了个坏人。” “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你几时辨不清?分明是有意使坏。”柔珂见她提着三只花灯颇为费劲,想为她接过一只来,却被她拦阻了。 “哪有逛灯市还令自己的妻子受累的丈夫——交与我罢,不重的。”棠辞又换做两只手提花灯,令她挽着自己的手臂,两人一道同行,“儿时你在猫儿房看……那些也看得那般起劲儿,我自然是觉得你喜欢。” 话音刚落,手肘处的嫩肉传来一阵揪心的疼痛,还不待棠辞龇牙咧嘴地缓过痛来,柔珂却又紧接着踹了她一脚,拨开人群直往外跑。 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地,若是弄丢了人可不好办,棠辞立时拔腿去追,并在心里叮嘱自己下次逗弄她也当知晓些分寸——言下之意就是下次还要逗弄她。 也不知道追了多久,追了几条街,好歹在街口转角处寻到了人影。 停在原地喘了几口气,走过去正要撒撒娇,却被躲在墙角的柔珂拽到身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酒楼前满是人影,进进出出,呼朋结伴,是以棠辞方才并未瞧见就在她二人不远处,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知是谁在与胡来彦说话,两人交谈间多是那人说胡来彦听,不时点头回应,尊卑立分。 棠辞与柔珂虽是双双竖长了耳朵,可周遭人声嘈杂,所获零稀,却是皆听出了二字——晟王。 “哈哈哈——”胡来彦忽地侧身向了酒楼,向那人笑道,“上元节乃难得佳节!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此处高楼之上可遍赏夜色,我早订了雅座,曹将军不妨同来。” 曹将军依言而行,转身时腰间牙牌显出——令眼尖的二人大惊失色! 因着这起变故,二人游玩便不甚尽兴。 魂不守舍地胡乱寻了个元宵摊子,坐下来时仍旧愁容满面。 柔珂到底比棠辞遇事镇静些,一路走来细想了番,又将正旦时内宫赐宴的情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才向棠辞劝说道:“晟王叔与胡来彦这厮素无龃龉,他向来安居于徐州一隅,党争不涉,朝政不闻,纵是何人想使他绊子也寻不到由头不是?再者,晟王叔明日便该启程回徐州王府了,此番又是皇帝相邀,正旦赐宴时我在旁观望,皇帝待王叔倒是极好的,想来左右出不了事。” 元宵摊子里食客颇多,你来我往之下尽是店家的呼喝声与食客的应答交谈声,轻易听不清他人说话。 “帝王心术,如何做得准?十几年前他……”棠辞一时泄了气,自个儿闷了盏茶,闷闷道,“算了,不提也罢。” 十二年前,那时尚为齐王的淳祐帝装乖装巧,不知瞒了多少人,待幡然醒悟时已是养虎为患追悔莫及。 “我也知皇帝的心思难猜。”柔珂一下一下地抚顺她的脊背以示安慰,又侃侃而谈,“可正因他是位居九重的天子,做什么皆得有理有据地公诸于世,晟王叔自入京后不过每日喝茶饮酒,连府邸都少出,哪来的把柄可寻?指不定是好事,鲁王他们欲招揽于他呢?” “阿涴,你不知——”棠辞急得很了,声音不自觉大声了些,引得数人侧目,忙缓了一会儿,静下心来才凑至柔珂的耳畔低声道,“晟王叔丁酉政变那时也因与我父亲处得近了,险些连坐,也是因着秦延等几位大臣求情又着实年幼不知世事才免于一死——此事你莫是忘了?皇帝那样的人,连我妹妹一个小女孩都狠心困锁,遑论晟王叔呢?” 经棠辞这么一说,柔珂立时冷汗湿透一层衣衫,竟觉皇帝此番行径内里存着的心思恐怕当真深不可测。 是时,马蹄声大作,飞沙走石地奔来一列红缨盔甲的兵士,队首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 棠辞与柔珂心里咯噔一跳,径直略过才搁在桌上的两碗热腾腾元宵,俱都起身疾步而去。 羽林卫训练有素,不一会儿功夫便没了人影,只留下浮在虚空中缭绕于精致花灯间的余尘。 上元夜虽一向有巡逻守夜之人,可多年不曾有过这阵仗,好热闹的百姓早围作一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我孙子在羽林卫里当个小差,他今日向我说晚上不便过来赏花灯了,我多嘴说了一句——朝廷哪有这般折腾人的,休沐日都不得与家人团聚。他便悄悄与我说,是夜里怕有变故,我还想着这天下太平的,又是天子脚下,哪里会有什么变故,恐他年轻人少见多怪,不曾想还真是个大变故!” “可不是!这晟王是什么来头?竟敢在府里藏龙袍?” “啧——藏龙袍算得什么?听说先是自徐州晟王府邸搜查出兵甲器械,事关重大,徐州布政使悄悄地递了个六百里加急的文书,又自信都藩王府邸里搜出龙袍,这才人赃并获的!” …… 柔珂与棠辞站在一旁,一字一句地听了去,心也随之一下一下地沉入了地底,凉透了。 许久,直至围观之人皆散了去,入夜的冷风一吹,棠辞松开紧咬着的唇瓣,失魂落魄地抓过柔珂的手腕,紧紧的,半分力气都不肯松懈。 你还在,幸好你还在。 棠辞苍白的脸色让柔珂愈加心疼,血脉偾张下也顾不及这是熙熙攘攘的街头,将她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哄慰:“没事没事,晟王叔怎会是那样的人,老师定会有法子。” 她一遍一遍地说,声音却一次一次地低下来,被孤立无援的绝望深深地笼罩着,说到了最后大千世界里好似只余下她二人,只余下两颗凉透了不能自持的心,只余下了低低的啜泣声。 在绝对至高无上的皇权下,人们——向来是这般无助。 哭泣,不过是一时情绪的宣泄,棠辞很快静下心来,抹了眼泪,与柔珂一道向吏部尚书府去。 元宵摊子前,柳树下—— 身姿婀娜的□□水蛇般贴着,轻摇蒲扇,收回目光,眨眨眼睛轻挑道:“哟——沈公子莫非还倾心于那位姑娘?怎及得上我的姿色……” 她话未说完,那位沈公子已然转身离去。 夜色,光怪陆离。 第58章 此为宗人府高墙之所,非等闲之辈可随意进出。 宗人令楚王与柔珂为忘年友交,又兼上元节刚过,各府衙开印,琐事甚多,皇帝暂时无暇顾及晟王不会来此探望,遂给她卖了个人情,许她半个时辰与晟王叙旧话别——历来造反事败的藩王宗亲虽尽量顾及了朝廷的颜面不会推至菜市口斩首,却也免不了赐死沦为亡魂。 柔珂自然不是只身一人前来,身旁还有棠辞。 楚王见这绯袍年轻人向自己拱手作揖道了声谢,多看了他几眼——面色难掩戚然凄恻,竟似比柔珂还难过几分,不由在心底里给他竖起个大拇指。楚王自是不信晟王会做出此等胆大包天之事,可事已至此,人证物证并获,还能如何脱身?历来成王败寇无可厚非,落到皇家里,这条准则怕还贯彻得深远些。 最是无情帝王家,并不是说书之人戏台之上的凭空揣测。 隆冬之日,宗人府里圈禁的多是犯了事的皇室宗亲,虽不至于一张石床一袭稻草一盏将灭未灭的油灯敷衍了事,可到底比不得锦衣玉食的府邸。 才步入庭院,一个手脚不便的老婢子端来一盆炭火,自二人身旁踱过——刺鼻熏目的味道扑面而来,直呛得柔珂两眼含泪。 推开房门,但见晟王手捧书卷坐于榻上,白面微须,剑眉星目,仍自穿着团龙袍,衬得他愈发挺拔清立,自有一股儒雅君子的风度。 “小柔珂?”晟王见了来人,面带喜色,放下书卷从榻上起身,捋了捋衣袍,好容易寻来两张不落灰尘的凳子,请她二人落座。 柔珂被劣等炭火呛得还未回过神来,咳了半晌后才笑道:“王叔竟还有闲心看书?” 晟王一听,笑了:“我待在这儿,除了看书还能作甚?”又看向坐在柔珂身旁总低着头的棠辞,问道,“可是我小柔珂的未来夫君?男子汉大丈夫,怎地羞答答的,连脸都不许人见的?” 越是这般平静无波好似即将来临的并非死亡的徐徐态度,越是使棠辞回想起十几年前常与她二人一块儿玩耍总替她背锅受责的晟王叔,棠辞年少意气,此情此景之下,又被炭火熏得老实,一时憋不住,淌了几滴眼泪,滑下来,滴在绯色的官袍之上,晕湿了一片阴影。 晟王慌了神,忙去支开窗户,开门唤了婢子,端走炭火盆—— 婢子依言而做,待关门后,到底是清爽了些。 晟王抹了把冷汗,行至棠辞眼前,递了匹手巾,轻声道:“可莫要哭了,我打小便见不得人哭,男的女的都是如此,漂亮的人更甚——” “王叔……”晟王怔了怔,望向柔珂,见她只安然坐着,方知这声叫唤出自棠辞,于是笑着应了声:“还未成亲娶妻,你倒猴急得很……” “王叔……”棠辞的又一声轻唤截断了晟王的话头,他不禁温声应道:“哎,王叔在这儿。” 棠辞这个侄女婿的热情着实令晟王吃了一惊,蓦地被个小子投怀送抱,晟王彻底呆在了原地,待望向柔珂时,却见她不知几时悄悄起身往门外去了,却也不走,只站在檐下,影子经惨淡的日色一照,映在了窗纸上。 “王叔……”棠辞彻底哭红了眼眶,顺势跪倒在地,低声啜泣,一味自责,“是我无用,救不了你。” 秦延与她说,皇帝这招来得出其不意,满朝文武碍于皇帝自登基以来便未曾彻底放下戒心是以皆不敢挺身而出,一个个只恨不得自己皆是淳祐元年甄奇录异的新人,劝她在这紧要关头之下勿作出头鸟。 再者,证据确凿,要辩如何辩?要救又如何救? 晟王听得一头雾水,想了想,才向她道:“你有这个心已然很好,此事却与你毫无干系,你无需救我更无需对此心中有愧……” “我是阿玥……”棠辞含泪低声道。 晟王脑子里白了一片,浑浑噩噩地几乎不及回味她口中所说的阿玥是何人,只立时蹲下身来,扳着她的双肩将她的脸自上而下地细细打量了番,犹自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你是阿玥?” 棠辞点头,因有柔珂在外看守,当下也只压低了声音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十二年前,上直卫军刘统领奉我母后之命亲率兵士护送我与太子弟弟、含山妹妹自掖门夺道而出,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逃奔到渡口,上船往云州偏远之地而去。岂知行至澜沧江处,突遇江匪,后又有追兵赶至,三拨人马混战,不知何人不慎点燃了船只,火光冲天之际轻易辨不清人的面目,刘统领当时已身披数疮,仍抢到船舱里来,提着我们三人的衣领,在烟火蔓延之前将我们扔进了水里。后来……” “第二日,云州布政使遣人沿河打捞,毫无所获。第三日,寻到太子殿下与含山的尸体,你呢,你去了何处?” 棠辞惨然一笑:“许是命不该绝,我整个身子软绵绵地枕在一根浮木之上,顺着水流途遇一浅滩,浮木撞到了石头,使我停在了那处。醒来之后,却是空旷廖远的山间密林,人迹罕至。” 昔日个头小小总爱调皮闯祸的女孩经年未见,蓦地化作眼前这个白净异常漂亮精致的男儿,晟王看了她许久,眼睛里淌过心疼、遗憾、埋怨、自责……到了最后,只剩一腔安心平稳,他拍拍她的肩膀,微微笑道:“好,甚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的小阿玥果然不是福薄之人。” 能活着,便是好事。 即便,有时候,生不如死。 要知道,世间还有许多想生而不能生的人,世事总是这般造化弄人。 眼睛不自觉地瞥见她胸前的文官补子,冷汗霎时浸了满身,晟王不由颤声问道:“你为何……为何扮作男装?还与小柔珂……” “王叔莫非猜不出来么?”棠辞又是一笑,脸上犹有泪痕,说话时呵出来的热气隔在二人之间,像一条跨越了十三年之久的鸿沟,“齐王弑兄夺位,不该杀?齐王妄图弑兄夺嫂,不该诛?齐王害死了我许多兄弟姐妹——如今,连你也要枉杀……” “不是枉杀。” 棠辞倏地滞住了,她看着晟王的嘴唇轻轻翕动,声音温软,与儿时别无二致,却说出了令她始料未及的秘密:“兵甲器械是真的,龙袍虽不知是何人藏匿于我府上,但是,我确实有意谋反。” “三年前称病不归,便已是在谋划此事。我早有此心,十二年前,正逢我年过十五出京之藩,哪知一别经年,天地乾坤却变了个模样,我竟连皇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皇兄那时待我那般好,他虽不善武功,可文治每每为大臣称道,我自小以他为榜样,他将富庶的徐州留给我作之藩之地,我一心一意地要在徐州与三司一道兢兢业业,使徐州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哪知我尚未到达徐州,便传来新帝登基年号更改的消息,齐王他……”晟王气得青筋暴露,忍了许久才憋着气道,“道貌岸然!败坏伦理纲常,还不能善待皇兄的遗孤,安宁那孩子都被折腾成了如今这番模样,叫我如何不怨不气?!” “王叔……”棠辞又惊又悲。惊的是一向平和温善的晟王竟真有造反之心,悲的是棋下险招,当下却是几乎无路可走了。 晟王见她又掉了眼泪,持手巾为她擦拭,哀戚一笑:“我一个将死之人都不哭,你哭个什么?长得这么漂亮的孩子,该多笑笑才是。”他又叹了声气,抬手抚平了她紧皱的眉头,“我自认所谋之事天衣无缝,却低估了皇帝短短十数年间竟将偌大的国度皆牢牢地把控在他手中,指缝间都透不出一缕风。听王叔一句劝,齐王该杀,该诛,却并非你能办得到的……” “我一个人自然办不到!”棠辞急道,“文有秦延助我,武有徐谦帮我,我亦不是酒囊饭袋之徒,莫非当真一点希望也无?” 晟王轻轻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子:“我还未说完,你急些什么?”他又看向她身上所着的官袍,点点头,“你这个年纪,能位居三品,已是不易。郡马一事应是柔珂那丫头出的主意罢?” 棠辞犹豫了下,点头。 “非长久之计。阿玥……”晟王慈爱一笑,“你母亲在碧云寺里捏着丝缕期盼,默默候了这十三年,不是想等到一具功败垂成后冷冰冰的尸体。你想令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棠辞顶嘴:“那王叔何尝不是?我母亲与你感情甚好,你也舍得令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晟王不轻不重地敲了她一记:“哪里学来的诡辩?我是你母亲的弟弟,弟弟还有许多个,不缺我这么一个,而你却是她如今唯一的孩子,你若事败,该是如何不孝?若说对不起,我倒着实对不起我妻儿……” “母亲若知我知你有难而不救,知我胆小怕事宁愿做个缩头乌龟怕更要骂我不受教。王叔说什么我都应,这件事恕我不愿!” 第59章 淳祐帝年近五十,早不是当年年少气盛气血方刚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睚眦必报之人。晟王谋反之事若换了当年的他,定是连坐其家人,此番只是赐毒酒与他,令他体面些赴死。 岂知淳祐帝心血来潮之下,竟还亲去宗人府里与将死之人的晟王话别了番,也不知晟王与淳祐帝说了些什么,但大抵能猜出约莫是起了争执,还是场冲突不小的争执——淳祐帝自宗人府归来后,收回用以赐死晟王的毒酒,令将其车裂,并使人自徐州押送晟王妃以及仍在襁褓中的晟王孤女与已被除去宗籍贬为庶人的晟王世子一道观刑。 旨意一经颁发,天下儒士清流无不口诛笔伐,怒斥皇帝此举非仁君所为。皇帝位居九重,再如何心胸宽广从谏如流,又怎耐得住千夫所指史册恶名,当即下令刑部严加整肃民风士气,不过两三日已有数十位德高望重颇有声誉的文人墨客被投入刑部“鬼见愁”里劳筋骨苦心志去了。 朝野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纵是起初有几个想为晟王求情的当下也识趣地作壁上观噤若寒蝉。 可凡事偏偏有例外—— 升任吏部右侍郎的棠辞一袭绯色官服经人通传后进得殿内,恭敬地向皇帝俯首三拜,而后递呈折子,口陈利弊。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说得头头是道,且皆为淳祐帝考虑,并无丝毫偏袒晟王及天下人的痕迹。直费了一个时辰的口舌功夫,才好歹将皇帝说动了些,松口向她问道事已至此,金口玉言,该如何做?棠辞便答可托德宗皇帝梦中之言,如此一来,天下众人或可称道皇帝大孝。 皇帝捻须点点头,心情看着好了些,又笑问她作何成日里或往衙署值事或入宫奏对甚少与郡主相聚,待过些日子,良辰吉日前碍于礼节可见不得多少面了。棠辞恭谨回道陛下有忧愁尚未排解,臣岂可安于享乐,皇帝朗声大笑,一扫连日来的满脸阴沉。 是时,前殿通报兵部员外郎沈逸求见,皇帝自召了他来。 沈逸所奏之事与棠辞截然相反,且还在御前与一旁的棠辞话起了家常。 “棠大人,上元夜的元宵怎地未吃便撂在那儿走了呢?” 棠辞闻言,背上的冷汗自内向外细细密密地渗出一层,面上却平静如常,微微笑道:“原来那夜沈大人也在,怎地不并桌聚聚?” 沈逸也笑,笑得更为爽利:“不瞒棠大人,难得佳节有缘相遇我原本是想聚聚的,可棠大人与柔珂郡主耳鬓厮磨地说着悄悄话,若是叨扰甚为无礼。” 高坐龙椅之上的淳祐帝容了他二人说了这许久不甚紧要的话,略有些不满:“沈卿有何事不妨直说,莫要在朕面前弯弯绕绕。” “是,陛下。”沈逸看向棠辞,玩味地笑道,“那夜臣凑巧在街边一处摊子品食元宵,邻桌便是棠大人与柔珂郡主。臣并非有意偷听,可长了耳朵哪能透不进一缕风?棠大人口口声声的‘晟王叔晟王叔’,听着竟比柔珂郡主的还顺耳些——” 一股令人不寒而粟的冷意随着沈逸的话自脊背一路攀爬至脑髓,棠辞嘴角险些绷不住笑,强自笑道:“怎会不顺耳?柔珂郡主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晟王是陛下的弟弟,豫王也是陛下如血亲的弟弟,称一声‘王叔’莫非僭越逾矩了?” 皇帝也点头。 沈逸又笑:“话是这般说的没错,可不知棠大人那句话是自何而起?” 棠辞心里早急火烤着一锅蚂蚁,慌乱之下四处逃窜,已然难理头绪,硬着头皮笑道:“我若遇着乐事话只多不少,不知沈大人说的是哪句?”‘ 沈逸迎着皇帝好奇的目光,轻咳了声嗓子,笑眯眯地道:“上元夜人多嘈杂,我也有许多话未听清,却正巧听见了这句——‘晟王叔丁酉政变那时也因与我父亲处得近了,险些连坐’……”余光间瞥见皇帝脸色微变,沈逸已觉胜券在握,说话时更有了几分底气,“为免错枉忠良,我自先去户部查询黄册,翻找了棠大人的户籍——令尊令堂不正在云州好生待着么?不过商贾人家,十二年前怎会涉及此事?” “沈大人莫是与我政见不合是以寻机报复?你也说了人多嘈杂,捕风捉影得来的一句话竟令你不辞辛劳地四处奔走,殊不知我当夜说的乃是‘父王’并非‘父亲’么?柔珂郡主既已为我妻子,我称豫王一声父王又何罪之有?” “哈哈哈——”沈逸大笑几声,叹了声气,道,“棠大人才思敏捷,信口雌黄之能我等望尘莫及。只不知——‘皇帝那样的人,连我妹妹一个小女孩都狠心困锁……”这句话又当作何解释?” 棠辞不言,皇帝微眯着眼端详了她半晌,见她双肩微颤,紧抿下唇脸色发白,虽只不过沈逸一面之词,可再想到她为了晟王求情,乃至……想到她以往笔下曾使的柳风体,皇帝冷笑几声,道:“押去刑部,严加审问!” 宁枉勿纵! 幽静深宫—— 柔珂向皇帝求了几次,好容易才求得一次可探望安宁的机会,皇帝不许他人陪同,她也只得带了缝制好的新衣与亲手烹制好的糕点,孤身一人前来。 步入深深庭院,虽依旧寂寥残败,空无一人,却隐约觉得有些不一样。 落叶被扫到了一处,青石走道清整干净,两棵树木之间拉了条长绳,晾晒着衣物,风一吹,扑鼻而来一股清香。 昨夜下了场鹅毛大雪,今晨虽稀稀拉拉地停歇了,可积雪未消融殆尽。 庭院中有一枯树,曾是儿时永嘉与安宁喜爱戏耍攀爬之地。 柔珂走近了那处,枯树底下窝着一只小雪人,成人手掌般大小,脑袋与身子衔接之处歪歪扭扭,显是出自二人之手,脑袋做得精致小巧,身子却团得稚拙,乍看像只葫芦,再看却又像个鸭梨,竟似比儿时阿玥在七夕佳节送给自己的那只磨喝乐还丑些——实然透着股难得的童真。 柔珂看着看着,忍俊不禁。 许是听见了动静,自屋内走出人来,端着只小碗,小碗里有小勺。 两人四目相接时,皆吃惊地张大了嘴—— “林姑娘?” “郡主?” 林绾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颗脑袋,远远望着庭院中站着的冲自己微笑的身姿姽婳的柔珂,她虽扎着简朴的发髻,却难掩精致面容。 柔珂向二人走近,将脸凑过去,静静看着安宁,眼带笑意:“不认识了?” 安宁怯懦懦地缩了缩脑袋,犹疑不决地抬头看向林绾,见她点点头,才回过脸来,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视线定格在眼角下的黑痣,并无底气地低声唤道:“柔珂……姐姐?” “乖——”柔珂眉眼弯弯地揉了揉安宁的脑袋,顺手用指腹抹掉她嘴角下沾染到的一团黏糊糊的蛋羹。 林绾手上端着的小碗里盛着的正是已吃掉一半的蛋羹,虽搅烂了些,香味仍旧浓郁,不知添了什么食材,柔珂眼下已知安宁得到如此照料是多亏了她,忙挽着她的手,三人一道向温和避风的屋内去细谈。 “我自进宫后,先在教习姑姑那儿学习礼仪规矩。期间有一日我与教习姑姑同去办事,不知怎地迷失在了宫里,误打误撞地进了这儿,凑巧遇见了安宁殿下——当时虽不知殿下的身份只觉她无人照料着实凄苦了些,还不待找当值的宫女太监询问是非曲直,姑姑便遣人将我找了回去,我自向她问了此事,得知详情后心里未免起了怜悯之心。满一月后,姑姑原是得了郡主的嘱咐要分个清闲的肥差与我,我却鬼使神差地求她许我来这儿当值照顾殿下,说来奇怪,旁人都与我说殿下如何疯傻发狂时如何可怖,自我来此,殿下却与我颇为投缘……”林绾垂下眼眸笑了笑,“都是无父无母之人,想来总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罢。” 她一边说,一边舀了蛋羹喂给安宁,安宁吃蛋羹时极乖,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只牢牢盯着她看,半刻也不肯移开。 遍观屋内陈设,无不是干净齐整,即便安宁的打扮也浑然不似往日邋遢肮脏,看得出安宁很依赖林绾,也很喜欢她。 柔珂诚恳地与林绾道了谢,又向她道:“你正值韶华,不该将光阴虚度在深宫内院中。我今日既能求得陛下进来探望安宁,来日定可求得他将安宁自宫内放出,怎可因她而拖累于你?正巧那韩护是个不长记性的,他招惹姑娘犹嫌不够,不日前竟还与光禄寺卿家的谢公子对一来京经商的米商之子起了色心,蚁膻鼠腐至极。米商之子不从,他二人竟将其弄死,引得湖州诸位米商一道罢市抗议,力要朝廷给个说法——韩护如今摊上这么个麻烦,轻易不得脱身,再无暇顾及于你,你若想走,我可助你。” 林绾犹豫了一番,正巧安宁甜腻腻地喊了声“绾姐姐”,她又想起那日安宁的惨状,随即摇头道:“多谢郡主一番好意。我已没了爹娘,举目无亲,即便出宫也不知去往何处,不若与殿下相依为命——”安宁怎么说也是个公主殿下,她又改了口,“不若与殿下在此结伴。” 因有几面之缘,柔珂算是知悉她的脾性,当下已不再劝,只又向她道了谢。 话说得差不多了,柔珂打开食盒,笑道:“不知你在,糕点只做了一份,你与安宁同吃些——不过是我的手艺,上不得台面,尽管吃便是无需客气。” 话音刚落,手腕上戴着的珍珠串蓦地绷开,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柔珂右眼眼皮也随之突突跳动,心下倏地一沉,竟莫名心慌意乱起来。 第60章 一间逼仄潮湿的牢房,一张冰冷坚硬的石床,一层干燥扎手的稻草,一盏将灭未灭的油灯。 绯袍已褪,官帽已摘,一袭材质轻软的雪白中衣熨帖又清寒地紧贴着肌理,从石砖缝隙里溜进来的冬日冷风穿透过单薄的中衣直冻入骨髓,血液渐冷,躁郁不安的心脏也好似随之平静舒缓。 棠辞坐在石床上,挺直了脊背靠着青黑石墙,微阖双目。 才被投入刑部大牢时,她的脑子里一片乱麻,沈逸、皇帝、安宁、晟王、懿慈、柔珂、秦延、徐谦、云州的养父母乃至陆禾皆丝丝缕缕交错环绕地织成一片网,既细且密,牢牢地将她禁锢在不知所措的后路难料与福祸相依的自我安慰中,担心的事太多,一遍遍地思虑,一遍遍地推敲,仍不得其解;担心的人太多,一个个地思量,一个个地打算,仍不得其法。 若要说后悔,棠辞悔的是自己沉不住事,悔恨得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个嘴巴子,御前沈逸不过空口无凭为何能使她自乱阵脚让人抓了心虚作伪的把柄? 若要说不后悔,棠辞不后悔的也是自己沉不住事,不听秦延等人的劝告,草拟了奏本彻夜不寐地斟酌措辞,瞒了柔珂进宫来为晟王向皇帝进谏求情。皇帝可以无情,无视血脉至亲的兄弟,难道自己甘心向他效仿,见死不救?再者,晟王此事也非救不得,虽则死罪难逃,可到底开朝以来从未有藩王宗亲不仅遭受车裂之刑还有妻孥在旁观刑的例子可循。民愤又岂是抓几个文人墨客可杀一儆百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即便是位居九重金口玉言的皇帝,若要将江河湖海控于股掌之间就是妄想了。 可皇帝终归是皇帝,你与他顶嘴犟气使他在黎民黔首面前下了面子,便是再低的台阶他也不乐意下还得将你狠狠踹下高台。棠辞幼时尚为永嘉公主时曾见几位大臣不分场合地执笏进谏,父皇虽是好脾气的,谏言也有可取之处,照样将折子留中不发。是以她挑在了民愤未减也未增皇帝心情并非太差的今日孑然奏对,奏对时也挑着顺耳讨喜的话说与他听,并为他搭了仁君与孝子两全的台阶给他下。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百密一疏,却漏算了紧要关头总有小人坏事。 门锁“啪嗒”—— 棠辞缓缓睁开眼来,慵懒地,无畏地轻笑了笑:“胡大人,我何德何能,竟使您屈尊纡贵到这儿肮脏地方?” 胡来彦跨进门来,身后还跟了一个身形略显瘦削之人,方才掩在黑暗里未及瞧清,当下借着如豆一灯好歹看清了面容——陆禾。 胡来彦摸了摸自己的几缕青须,眯着狐狸眼矮下了腰:“棠大人说的哪里话?您是朝廷三品大员,又是既定了的豫王府郡马,指不定——”他嘿嘿笑了笑,阴贼得很,“指不定还是前朝哪位世子郡王,臣怎敢怠慢,还不得使出了看家本领好生招待殿下?” “胡大人这话我却是有些听不甚懂了,什么世子郡王?”棠辞偏着脑袋想了会儿,恍然大悟般笑道,“原是因着沈大人那两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话。若此话定得按在我的头上——柔珂郡主既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称安宁公主一声‘妹妹’怎地使人猜忌了?不瞒您说,今晨我本想陪同柔珂一道去看望安宁妹妹的。” 胡来彦朗声大笑,牢房狭窄,笑声从西墙撞到东墙,回荡迂回,压在顶板之下,沉闷,恼人。 “棠大人文采好,口才也好,我有自知之明,即便田忌赛马也拿不准可否取胜。”胡来彦手指向后勾了勾,身旁的陆禾自让了条道出来,一名狱卒双手端着张木盘上前来,胡来彦扬手示意,“审问总有套规矩,那些个无知的市井小民将我这地儿称作什么‘鬼见愁’,殊不知我这儿却舒适安逸得很,每日总有些新把戏逗趣玩弄,总不会使人身心空乏……” 是时,自不远处清晰明朗地传来一阵男人的鬼哭狼嚎,牢房内沉寂了半晌,甬道内隐隐约约地透出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混着潮湿腐臭之气,令人作呕。 棠辞搁在双膝之上的十支白皙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颤了颤,胡来彦将手附在耳朵边,伸长了脖子作势聆听半晌,向棠辞啧啧道:“您瞧瞧您瞧瞧,那不晓事顶撞了武安侯的湖州米商不过被铁箍束在头上伺候了他一会儿,舒服成这样——”忽又拍拍陆禾,笑道“到底还是你们读书人有脑子,使些伎俩便可洗刷韩公子与谢公子的冤屈。” 米商……韩护……与谢彬?!什么洗刷冤屈分明是颠倒黑白! 棠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却只听陆禾微微笑道:“胡大人夸赞了,我不过是尽了分内职责。” 胡来彦也知棠辞与陆禾交情匪浅,只是两人如今一个为太子谋事一个为鲁王谋事,纵是情深厚谊也当渐渐形同陌路才是。 “天色不早了,棠大人不妨选个舒服玩意儿使使。”胡来彦一个眼色,狱卒即将手上的木盘转交给了陆禾。 陆禾微怔了下,随即面色平静地端着木盘走向棠辞,道:“棠大人,选一个罢。” 木盘上排了两列方形木牌,别无二致。 四目相对之下,棠辞并未读出陆禾有丝毫羞惭与愧疚,自回京以来,她二人虽聚得少了,可她轻易不肯信,陆禾竟然会是为虎作伥之人。 陆禾亦看出了棠辞眸色中的些许鄙夷,但更多的却是疑虑。 眼角余光瞥了瞥身后之人,皆离得不远却也不近,灯火昏暗,恰可掩人耳目。 片刻后,棠辞翻出了块木牌,陆禾转身呈递与胡来彦。 胡来彦见了木牌,面露憾色,直摇头:“可惜可惜,棠大人这具身子莫说女人见了眼馋,男人见了怕也得动了色心。不过天意不可违……”他笑了笑,点了两个狱卒,道,“取鞭子来,好生伺候着。棠大人何时舒服了,便何时会自嘴里说出悦耳中听的话来。” 陆禾垂下眼眸,暗自捏紧了衣角,几乎不敢再看棠辞,即便鞭刑已是最轻的刑责,她仍良心难安。 “乏了乏了,我自回去歇会儿。”胡来彦狐狸眼微眯了眯,十分惬意地走出牢房,便走便道,“陆大人代我监刑,可莫要徇私。” 陆禾恭声称是。 两个狱卒皆是虎背熊腰膀大腰圆之人,一左一右相互间隔地甩下长鞭,使的是巧劲,提腕挥鞭,鞭声猎猎作响,如倾盆大雨般落在这一小方天地中——不过这大雨却偶尔夹带着些许血沫子。 陆禾背对着被绑在刑架上的棠辞,眼睛死死盯着青黑砖墙,条条或是细密或是粗疏的纹理,被刑房一角的火盆晃出两条伸长了脖颈冲人吐着红信子的毒蛇,利齿不知咬向何方,毒液却点点滴滴地侵入陆禾的骨髓与心肺,霸道地、不由分说地噬咬着她的每一寸肌肤,生出如何隐忍与自持也难以把控的强烈的内疚与不安。 一声因压制了许久而稍显虚弱的闷哼自身后传来,显然使如同对着木桩子敲打了好一会儿的两个狱卒血脉偾张,鞭子遂下得又快又急。陆禾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深不见底,她微转过头,布了一片血痕的雪白中衣刺痛了她的眼睛,很快地回过头去。 “棠大人,还是招了罢。”良久,她道。 声音是低沉而喑哑的。 谨身殿前。 落日余晖下,跪着一个身形修长清丽的女子,倾斜无力而冗余的冬阳投射大地,在她身后拉出一条细细长长的黑影,很细很长,像矮小梅树拼命汲取养分探向青天的枝干,轻轻一摘便会拦腰折断。 李顺德从谨身殿内走出,迈着细碎的步子一路行到那女子身侧,恳切地劝道:“郡主,再跪下去,天色一黑,这处空旷,经风一吹,夜里冷得很。” 柔珂并不侧目看他,只是径直盯着谨身殿的朱红大门,那道两三个人高的大门,内里歇着一位可决生死断寿命的人间阎王,那道两三个人高的大门,紧紧闭着,在天将大黑的傍晚时分门上的朱漆密密匝匝地布下渐浓渐黑的阴影,留给人的只有深切可怖不知尽头的绝望。 “皇伯父如何说?” 李顺德干巴巴地咂咂嘴,叹了声气道:“陛下是什么脾气,郡主向来察言观色见微知著,岂有不知的理?” “我以往知晓。可轮到今日,眼下,却不甚明白了——单凭沈逸的几句白话,陛下怎可轻信?” 李顺德道:“若搁在旁的事上,陛下自当一笑置之,今日为何大动干戈,郡主总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 “李公公是两朝老人,殊不知我已揣了十三年的明白装了十三年的糊涂?”冬风呼啸冷冽,在谨身殿外跪了两个时辰,白玉般的脸颊生生被刮出几条红痕,令人见之怜惜。柔珂已然体力不支,声音虚弱却不显卑怯,“十三年前皇伯父杀了与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丈夫,此番又得令我再蹈覆辙,沦为世人的笑柄么?!” 周遭无人,李顺德还是心中一惊——柔珂几时说话如此不知轻重? 李顺德自上而下,垂下眼睛便见自她眼角泪痣下滚出两滴热泪,他又想起今日与沈逸在殿内争执的棠辞,观她相貌年龄,犹疑了一番,矮下身来,低声问道:“郡主且告与奴婢,许也有法子可寻——这棠大人……究竟是何人?” 云州商贾之家养得出这般文武皆通的孩子? 柔珂轻笑了笑,笑意灿烂,似有暖意,驱散了几分虚寒。 “她是我的心上人。” 第61章 昏暗的刑房里,混乱一片。 两个狱卒手提鞭子,厉声呵斥了几声,滚在地上的两人扭作一团,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也不见停歇,可供他二人落鞭敲打之处一会儿在上一会儿在下,纵是眼尖,也着实无从下手。 “你们傻站着作甚!此等恶人,得候到她将本大人掐死了才过来帮忙么?!”陆禾说着,使劲翻了个身,将满身鞭痕面色苍白的棠辞死死压在身下,两手用力掰开她掐着自己脖颈的手,一截雪颈涨得通红,说起话来也直喘着大气。 两个狱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浑然不知方才将昏厥的棠辞放下来泼瓢冷水令她头脑清醒的刹那间发生了什么,当下挥了几次鞭子,左看看右看看,又怯怯地松下手来,懦声道:“大人,小的该怎么做?” “废物!去唤人来!赶紧着……咳咳咳——!”陆禾猛咳了几声——实是被乐得,这胡来彦手底下都养着些什么小喽啰?紧急之时竟只记得自己手上的鞭子,连扑身向前强拽掰扯开两人都给忘得干净。 两个狱卒捣蒜似的直点头,夺门而出。 双手实则无甚力气,棠辞卸下精神,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突突跳起,直弄得她冷汗涔涔,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仍自压着自己的陆禾,无奈道:“还不下来,想将我压扁不成?” 陆禾这才回过神来,面色微红地跳到一旁,席地而坐,清咳几声,道:“你……倒还信得过我。” “如此情形,我不放手一搏指不定衣服都给打烂了……” 打烂了,遮掩身份秘密的束胸布自会暴露人前,如此,自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照这般说来……你已对我失去信任?” 陆禾的眼里有少许遗憾,棠辞别过脸去,只盯着刑房的木栅栏,问道:“那米商是怎么一回事?” “你已到了这个地步,竟还心心念念地记挂与你毫无关系之人?” “怎会毫无关系?他是我大晋朝的百姓,无作奸犯科,无鸡鸣狗盗。” 陆禾喉间一梗,仿佛被人切中不堪的心事,她垂下头,沉闷道:“时间紧迫,我不与你谈这个。” 她熟稔刑部大牢,自可轻易估算两个狱卒去值房唤人需时多久,这期间若不走运,许还会撞见巡逻的差役,这些都得计量进去。 “那你想与我谈什么?”陆禾虽不说,棠辞因深信她的为人,虽仍旧耿耿于怀,当下却不作计较。 “你究竟是谁?我该如何助你?何人可助你脱险?” 鞭伤炽辣,受刑时忍痛而积郁在心的淤血翻涌升腾,棠辞猛咳了半晌,才缓声道:“我是谁,若出去了,我自会告诉你。你要助我……胡来彦与武安侯、韩护他们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我弄死在这儿的罢?” “……你无须管这些——”甬道里自远及近地传来匆忙急促的脚步声,散乱,不似两三人。 陆禾立时骑跨到棠辞身上,攥紧她的衣领作凶狠状,却低声道:“快!你总不能一心寻死罢?!” 自然不能一心寻死,可鲁王他们若执意要铲除她,自问在太子那儿分量尚不算重,东宫那儿不会为了搭救她一人而顶撞圣上,老师那儿因着曾是父皇那时的旧臣,于晟王一事上本来便不好启齿,余下的……柔珂…… 事关生死,她只好出此下策了。 两个狱卒领着一班人手抢进刑房来,围堵得水泄不通,手里头弯刀长鞭铁棍抓得满是,却一个个地皆瞪圆了眼睛—— 陆禾狠狠两个嘴巴子扇过去,“啪啪——”两声极为清脆地回响在众人耳畔及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自己的两边脸颊,在确认不是打的自己后才长舒了口气——看似文质彬彬儒雅谦逊的陆大人看这力道八成是个练家子啊! 棠辞毫无防范之下被扇得眼冒金星,虽知是陆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仍是气得不轻,临昏厥之前作撕咬状凑到她耳畔,怒骂道:“莫是和五大三粗的汉子混久了,下手这么狠?!” 陆禾哭笑不得,她实是情急之下力度使得大了些,掌心也疼得很。 “咳咳——”陆禾轻咳几声,扶膝起身,作势踢了不省人事的棠辞几脚,又弱不禁风地虚晃了下,被两个狱卒一扶,更作体力不支的模样,虚弱道,“都是给你们这些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奴才给弄得!本大人得回去歇歇,喝点压惊的药,今日便先这样,明日再审——你二人,将她押回去好生看管,棠大人如今虽是戴罪之身,可也保不齐圣上哪日开恩赦免,万不可慢待了,她生性好洁,另取件中衣与她,她又不喜生人伺候,衣服给她,你们自退下罢。” 长篇大论弯弯绕绕地直听得众人一阵迷糊,忙不迭地应是。 皇帝着实铁石心肠,也不甚理会世人如何说道,直令柔珂在谨身殿外长跪不起。 柔珂并不气馁,也实是她不知该如何搭救,豫王府无处使力,秦延不便出面,东宫也不会作这出头之鸟——在这关隘之时即便寻到了这些三三两两大多与前朝密切相关的帮手只怕还更使人生疑些,皇帝不愿召见自己,便是跪上一夜,候到早朝之时,她不信皇帝不会自殿内出来。 月照当空,阒然一片。 忽有一小内侍碎步前来,向柔珂施了一礼后才小声禀事。 待他说完,柔珂浑身一颤,扶着地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跪了这许多时间,双膝发软,自小腿往下浑然不似自己身上的部分,柔珂停在原地,缓了一缓,借着揉捏按摩的功夫又询问了那内侍几句。两只眼睛里满是掩藏不住的欣喜,细细密密地点在黑色的瞳仁上,像是头顶上的夜空,明月自云底钻出,唤醒了一粒粒白昼沉睡的星星,闪闪发亮。 明日,定是个晴天。 驱车到了豫王府,疾步驶入厅堂,便见自己的父王与一个身着淡绿色墨染清荷直身的年轻人聚在一块儿说事。 “这位可是陆禾大人?是你托人向我传信的?”柔珂着急得很,径直略过豫王,向那年轻人问道。 陆禾微微一笑,点点头,她的额头上布有一层薄汗,如此寒冬腊月,可推知过来时应也是马不停蹄。 “我才自刑部大牢出来……” 话音未落,柔珂忙失仪地拽住她的胳膊,面露焦灼:“阿……阿棠她如何了?可是受刑了?伤得严重么?” 阿棠?柔珂平日里并不这么唤棠辞,一旁的豫王心里生出几分疑惑。 她的眼下点着一粒细小而精致的泪痣,如画龙点睛鲜活了整张娟秀的面容,陆禾不禁多看了几眼,因知她担心棠辞,自己又不是善说谎之人,遂径直道:“棠辞与我说了‘碧云寺’三字,不知是何意,郡主可知?” 一语惊醒梦中人,若眼下还有何人可救她,自是皇帝珍之重之的懿慈皇后了。 柔珂忙道了声谢,未及解释,忙只身一人向碧云寺赶去。 碧云寺。 静慈才进了晚膳,春华在灶房内收拾厨务,她便披了件氅衣,踏出门来观赏月下腊梅。 信都一入了冬,雪便无甚稀奇,三两日必得落下一场,白皑皑的一片,看久了心里生厌,眼里也腻味了。 正好今日尚算天好,便是风大了些,呼呼啦啦地吹着,飘下一串腊梅花瓣,在清冷惨白的月光下洒出一条令人倍感暖意的暗红色。 犹记得,自己与皇帝所生的几个子女,乃至安宁与柔珂,向来喜欢吃她亲手做的梅花糕,几人间又属阿玥那孩子最为嘴馋,每每抢了含山与安宁的那份去吃,有一次因怕她责骂还想着自己去膳房瞒天过海,险些走了水。 阿玥…… 静慈抬头,望向了云州的方向,已是第十三个年头了,我的阿玥若当真尚还在世,也应年满双十了。 她身体不甚好,也经不住冷,站在梅树下看了许久,春华担忧她,叫唤了一声,她自应了,拢了拢衣领,转身欲走。 忽自身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伯母!”却是柔珂那孩子,竟顶着夜色孑然一身来此,连樵青也未陪伴在侧,两眼也泛着些红,似是哭过。 静慈忙抱住她,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脊背,慈爱道:“发生了何事?可是棠辞欺负你了?” 困居山寺的静慈思来想去,也只想到这层,不过到底不信,是以问出来也是玩笑话的口气。 “不是——”柔珂狠狠摇头,“她……她因事惹怒了皇帝,被投入刑部大牢,凶多吉少……” 不是前些日子才因赈灾有功而官品升迁? 静慈一时有些转不过神来,讷讷道:“犯了何事?” “晟王叔那事您也知晓。前阵子王叔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使得龙颜大怒,饮鸩自尽不得必得身遭车裂,皇帝还令其家人观刑……这些事恐令您忧心,不敢向您提及。她为了此事向皇帝劝谏,不意被宵小使了绊子,身陷囹圄祸福难料……”说到此处,柔珂几度哽咽,缓缓下跪,道,“求您救她,看在……您与她颇为投缘她又是我夫君的份上,求您救她……” 若是还有别的路可走,柔珂深信棠辞不会选这条——为人子女,怎会忍心自己的母亲低声下气地向仇人乞求施舍?不提及棠辞真实身份的前提下,懿慈会否踏出心内那道门槛向淳祐帝说几句贴心话,柔珂并无十分打算。向来不止唐家的女人骨头硬,嫁给唐家的女人脊梁骨也几乎从不轻易弯曲。 第62章 分外熟悉而又分外陌生的字迹,墨香犹新,仿若有冷香扑入鼻中。短短几行字,皇帝攫在手中,看了又看,品了又品,字里行间似有一道魂牵梦绕的倩影姗姗而来。他已忘却了喜悦,忘却了激动,忘却了狂喜,历时十三年的等待,熬过了十三年的春秋,换来一纸手书——平平无奇的手书,言辞平和不见卑下,用语矜持缺乏亲近。狻猊香炉中的袅袅沉香飘散而来,凝神静气之下仍旧化不开皇帝心中浓浓的怅然。 宁妃侍奉在旁,十只手指指盖上皆抹了桃色的丹蔻,拇指与食指并在一处,轻轻捏了块亲制的糕点,欲喂与皇帝。 她今日所穿宫装乃是新进的布料所剪裁,明艳秾丽,绾了精致繁复的发髻,发髻上插着皇帝赏赐的凤钗步摇,朱雀衔珠垂在额上。 皇帝瞥了眼糕点,眉心依旧紧蹙,只一个眼色宁妃自然瞧出皇帝此刻并不想搭理自己,悻悻然地放下那块糕点,为他捏肩捶腿。 宁妃手上的力度比寻常女子要大些,技巧也好,静坐半晌的皇帝渐渐卸下精神,身体与内心俱都缓缓有了生气似的,不再令他心胸憋闷。 良久,他轻拍了拍宁妃的手背——示意她暂且停下,又唤来李顺德,道:“去刑部传个话,将棠辞放出来罢。” 李顺德低眉垂目地应了声是恭顺退了下去,他心里波澜不惊,早在今日下朝后自宫外守在碧云寺后院前的兵士捎来信时,他便已知这棠辞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待目送李顺德踏出大殿,皇帝又低下头来,看着手中那纸轻飘飘的却轻而易举地动摇了他内心的书信。 良久,他才细细将书信折好——依着它原本的折痕,丝毫不差地折好,重又装入信封里,信封上用柳风体写着“二皇弟亲启”,这暌违了十三年的称呼在笔画撇捺纵横间带给他一股阔别重逢的挫败之感。 他是天子,是大晋朝的君主,是主宰了这片广阔国土十三年之久的男人,只他一声令下,无论塞北江南或是姿容姣好或是蕙质兰心的妙龄女子皆可承欢于他身下,极近阿谀奉承之事。可他心中唯一牵挂之人,无论十三年前还是十三年后,皆将他视若无睹。 他向来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只一次,违背了她的心意——夺了皇位,逼死了长兄,却也无形中在他二人间划下一条老死不相往来的鸿沟,像极了册封大典上自己所戴的十二冕旒——沉、重,红、白、青、黄、黑,五色的玉珠,走路时轻轻晃晃,在日色下荡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光影交错间他走向权势的巅峰,却也坐上孤寂的王座。 宁妃自被皇帝临幸受封以来头一遭受如此冷待,仅是一纸手书,她未开战便已落败,她很不甘心,却并非只源于漂亮女人的嫉恨妒忌。 她欲如往日那般,捏出娇滴滴的声线,哄骗皇帝的欢心,哪知皇帝先她一步,狠狠拍了一记龙椅上的金龙扶手,阴沉着脸站起身来,唤了副总管张吉,吩咐了几声,竟似要微服出宫?! 却说今日天冷,胡来彦下了早朝后自回府待在暖融融的屋子里逗鸟赏花了,审问棠辞的差事随之落在陆禾肩上。 步入刑部大牢,陆禾先去了关押着湖州米商那处—— 只隔着木栅栏,血腥腐臭之气浓郁而熏人,身后紧随着她的狱卒自递了匹湿手巾与她。 陆禾接过手巾,只虚掩了嘴鼻,蹲身下来,借着松明火把细细打量了瘫倒在干草之上毫无声息的中年男人,他头发散乱,脸上全是血污,双手紧紧攥着枯黄的稻草,暗黑色的血迹已然干涸,大片大片的血迹,纷乱,沉重,可推知他是受了怎样残酷的刑责。 陆禾的心里满是对自己无声的谴责,她知道,若是先生仍还在世,定会对自己失望透顶,可……她实在无路可走了。早年曾在黔州作苦役时结交的好友前些日子捎来书信,依信上之言,自己的母亲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日薄西山命不久矣,她必得尽快取得胡来彦的信任,以在密切相处时准确地拿捏住他的七寸,一击即胜。 山间密林中的飞禽走兽若无可觅食,或会互相扑杀。处于极端困苦境地中的人,又有何异乎? “陆大人,这贱民昨日已亲手画押,亲口承认他儿子是自寻短见,与韩小侯爷、谢公子皆无干系。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着,依照大人的吩咐,去审问棠大人罢。” “……好。” 陆禾站了起来,往前走,没走几步,便脚步虚晃地扶住了墙,一阵干呕。 若说初次进刑部大牢初次探视犯人当会如此,可陆禾在这儿出出进进了不短的时日,不合常理啊。 狱卒正自纳闷间,自甬道内急匆匆走来一人,凑近一瞧,却是面色铁青的胡来彦,说话时口气也不甚舒心:“棠辞那厮呢?将她放出来!不审了!” 虞小渔与秦溶月接连两天没见到棠辞,柔珂也甚少如往日那般来尚书府同她二人玩闹,秦延与刘氏也是整日里苦着张脸,愁眉莫展。因一早得了樵青的口信,刘氏好歹也是主持中馈数十年的妇人,即便心里头仍沉沉吊着块巨石,也有条不紊地使唤府里的奴仆婢子烧好热水,备好干净衣物与手巾。 又生怕两个还不太懂事的小鬼头惹出什么麻烦,又将她二人打发给院里的嬷嬷,带着去街上的闹市。 刘氏与秦延在尚书府门前候了半晌,远远望见一架银饰马车急急驶来,马蹄踏在青石板砖上哒哒响了一路。 门帘掀开,柔珂怀里依偎着昏迷不醒的棠辞,被一袭雪白温暖的狐裘紧紧裹着,两条手臂虚弱无力地垂下,清晰可见几条知尾不知头的血痕。 刘氏惊呼了一声,眼泪随之溢满眼眶,埋怨地推了秦延一记:“我早与你说的,你为何不去打点打点,胡来彦那样的人下手怎会轻,你偏不听……” 秦延不作搭理,一双浑浊的眼睛蓦地微微一凝,刘氏顺着他的视线一望,又是惊呼了一声,忙颤颤巍巍地要跪下来行礼。 走在柔珂身后的静慈一把将她扶住,微笑道:“多年不见,夫人向来安好?” 昨夜在碧云寺,静慈只稍稍犹豫了片刻,便进屋写了手书。 人总有得过且过,放纵自己的本事。 躺在床榻上彻夜不寐,思前想后,她既已低下头来恳求于皇帝,便是破例一次下山来看望看望棠辞那孩子也应无可厚非。 本来也无需柔珂来求,她心里对棠辞,虽相识不过三年,却将她喜欢到了心坎里。 秦延早请来京城里医术高超的女大夫候在里头。 女大夫扫了眼满屋子的人,下了逐客令:“围这一圈作甚?都下去,待我诊脉开了药方你们再来探望不迟。” 众人自皆走了,唯有柔珂一人停在原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目的棠辞。 女大夫并非头一次为棠辞诊脉,是以由着柔珂,将手指搭在棠辞的手腕上细细诊脉。 庭院中有石桌石椅,静慈与秦延夫妇坐在那儿一面静候一面叙旧。 说是坐,秦延夫妇战战兢兢,坐得并不安稳。 静慈看出来了,却不知怎生是好,十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她早已忘却该如何颐指气使,如何以权压人,她心里只有一滩清潭般的平静,潭水不深也不冷,只是陷在幽林中难以寻觅。 许久,静慈想起什么,笑着调侃了句:“怎地放着豫王府的医官不用,自外头请了个女大夫?” 走了这一路,刘氏还有些浑浑噩噩,如一脚踩在云端上有如梦境,闻言脱口而出道:“遍体鳞伤,哪能请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秦延脸色一变,缩在石桌下的脚踹了她一下,刘氏才面色如柴地闭了嘴。 静慈也是一怔,想了会儿,莞尔道:“秦大人原是如此看重徒弟的,莫是之前当真被哪个龙阳君垂涎了,因此心有余悸?” 秦延到底是历经宦海浮沉的老臣,很快镇静下来,笑着与静慈侃谈了会儿,见她并无丝毫疑虑才放下心来。 鞭伤虽重,可到底尚未伤及五脏六腑。不一会儿功夫,大夫出来了。 秦延与刘氏接过内服与外敷的药方,随着大夫一同去药房抓药。 静慈暗忖着她昨夜看见柔珂时,那孩子精神便不甚好,两眼通红发肿,她应将她劝下来休息休息,擦身抹药的事留她来做。 推开房门,有股淡淡的血腥之气。 柔珂并不在,盆架上铜盆未见——她应是擦洗伤口换水去了。 地上散落着布满血痕的破碎衣裳,看着殷红的血迹,静慈心里蓦地狠狠一揪,没来由的心疼与辛酸刹那间涌上她的心头,卷云拥雪地扑打滚滚巨浪,眼睛里一阵酸涩。 她走近前去,步子似有千斤重。 棠辞小小的脑袋枕在玉枕上,侧着脸,嘴唇翕动,不知在梦呓些什么。 她趴在床榻上,干净整洁的中衣褪掉一半,露出半截脊背,密密麻麻地绕着两指粗细的鞭伤,轻的青紫红肿,重的皮肉翻卷,只她在睡梦中稍稍一动便能勾出刺痛眼睛的血沫子。 静慈一路看下去,指尖发凉,她走近去,坐到床沿上,抬手扇风,好似这样能减轻她的难耐疼痛。 静慈一面扇着风一面想着,幸好,幸好她写了手书,只一日好端端的一个孩子便给折腾成这个样子,若在那儿多待几日,小命都不知还在不在。 “……母后……”静慈心跳漏了一拍,只疑心是否自己听茬了。 棠辞静下来了,不再说话。 静慈轻笑一声,她此刻离得近了,也瞧得比方才清楚些,纵横交错的鞭痕间压着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红印,淡红色的,月牙型,像天边的一弯新月。 静慈微微滞了下,这块红印正好处在脖颈下两肩间,不差分毫。 “……母后……雷声好大……儿臣怕……” ——我不曾当真,您……是世上最温柔善良的……母亲,怎会打人? ——我与你说过不曾?我有个女儿,从小胆子大不怕事,偏生怕黑怕雷鸣闪电。每逢仲夏雷雨时节,必得我陪伴在旁哄慰才能乖乖入睡,否则眼泪淌进盆里次日便可浇花了。 静慈手指微僵,嘴里喃喃道出记忆深处的名字:“……阿玥……” 身后,“咚——”的一声,柔珂打翻了手中的铜盆,水洒了满地,再难收回。 第63章 一桶冷水兜头泼下,棠辞缓缓睁开了眼睛,四角火盆映照出的昏暗光线丝丝缕缕地涌入,赭黄色龙袍的一角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别过脸去,不愿再看。 短短几个时辰,静慈……不,母后已经得知了她的身份,她在母后与柔珂两人的交谈啜泣声中醒来,还未及说上几句话,房门被人破开,便衣出行的皇帝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刑部大牢,只是此番怕是在劫难逃。 皇帝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呷茶,若不是眼底仍旧掩着郁郁,几乎让人以为他已平心静气。 棠辞被泼醒后,静静地看着皇帝,轻唤了声:“二王叔。” 她被绑在刑架上,水渍与血迹混杂一片,满身脏污,分明是将死之人,脸上却淡淡笑了。 这一抹笑容,这一句称呼,皇帝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像是对他的嘲讽,他愤怒异常,拍案而起,信手拾起墙壁上挂着的长鞭,没头没脑地劈了过去,猛力甩了十来鞭,连脸上至脖颈也割了一条,突突地涨起,由青转红,细细密密地爆出血点。 “唔……”牙根险些磨碎,耻辱的闷哼依旧喑哑地从喉管跳出,棠辞忍得额上青筋直冒,双手手指狠狠掐着木架,指甲盖纷纷应声断裂,十指连心的疼痛与接连不断的伤上加伤将她弄得心神俱疲,喉间一甜,立时呕出一滩殷红的血。 皇帝挥在半空中的长鞭微微一滞,落下来轻轻擦过她的面颊。 多少次,曾在噩梦中,皇兄膝下的子女化作恶魂厉鬼来寻他报仇雪恨,有太子有含山有长安……自然也有不见尸骨不知生死的永嘉。他做了十三年的皇帝,坐稳了十三年的龙椅,执掌了十三年的江山,他从未想过,竟还有人胆敢置生死于不顾以身犯险押一场几乎毫无胜算的赌局。 痴人说梦! 皇帝笑了笑,声音平淡:“好侄女儿,多年不见,到底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连二皇叔也被你蒙在鼓里。” 棠辞猛咳了一阵,缓缓笑道:“二王叔想将我如何处置,不如痛快些。” “将你处置?”皇帝的眼睛里满是阴鸷,“你已是瓮中之鳖,暂且留你多活几日与你二皇叔叙叙旧,死后进了阴曹地府也好代朕捎几句话给你那个优柔寡断不堪重任的父亲才是。” “不知二王叔想捎什么话给我父皇?听闻二王叔近年来颇受噩梦困扰,莫是良心受了谴责,长久难安,想托我向我父皇告罪致歉?如此,却也不必。他老人家向来心胸宽广,轻易不会怨怪他人——若非如此,十数年前,二王叔以为我父皇假若与你一般心狠手辣,你可还能登基继位?你夺了他的皇位,杀了他的孩子,又妄图逼迫他的妻子,想来他老人家定是心里气恨着恼的,即便这样,百年之后你与他相见,他也不会持刀泄恨。” 慈眉善目一派儒雅风度的兄长模样浮现于脑海,皇帝心里一团乱麻,做贼心虚地疾步逃离往昔的回忆中,冷哼一声:“胜者称王败者为寇!说这许多你也免不了一死!” “我自然免不了一死,我选了这条路,胜算不占三成,起初便抱着誓死的决心。”体力不支,疼痛难忍,棠辞的声音很是虚弱,“我只想问王叔一句,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 “后悔?”皇帝像是听了极好笑的笑话,朗声大笑不止,他张开双臂,似要揽月拥日,“这万里河山,芸芸众生,皆在我掌控之中,对我俯首称臣山呼万岁!我有何可悔?” 刑房青黑的石墙里钻出阵阵冷风,胸腔里恶寒翻滚作祟,棠辞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又是轻咳半晌,说话时含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十三年前,吏科给事中薄昊因劝谏我父皇削藩□□受廷杖而死。此事不胫而走,传到齐州王府你的耳边,你心里陡然升起惶恐不安。适时,王府长史韩儒劝说你不若就此生变,来日于天下人也可自称被逼无奈,齐州富庶,你手中又握有镇守边陲的重兵,此等若败即死的事,你自拿不定主意。直至韩儒以我母后为饵相劝,勾起了你长久以来拼命压制的渴望,才铤而走险。” “这又如何?!”皇帝虚张声势地拔高声音,眼睛里燃着怒火。 棠辞轻笑,睥睨看他,像看一个笑话:“十三年了,王叔可遂愿了?无论贞淑妃,周贵妃乃至如今的宁妃,哪一个不是依着我母后的模子选出来的?王叔当真痴情如斯,宁愿孤身一人被朝中迂腐不通的大臣屡屡劝谏也未曾松口纳妃,绵延子嗣。听闻,尚膳监与太医院近来常遣人至民间寻访壮阳的方子,想来王叔如此年纪,也应快活不了几年了。” 她一面说,一面欣赏着皇帝的变化,无论是双肩轻颤还是紧抿下唇,细微的恼怒都能让她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 既然死已成定局,还有何说不得的? 皇帝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却并非铜墙铁壁无一处可攻之地,懿慈皇后是他的一根软肋,也是他的逆鳞。 他勃然大怒,再抑制不住,将为君风范抛诸脑后,涨红着眼,拔出腰间佩剑刺进她的腹中:“你一心求死,皇叔自该成全了你……” “……陛下——!”皇帝动作微顿,剑尖没入腹中,鲜血汨汨流出。 胡来彦匆匆来至,想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惶然道:“懿慈皇后在外求见,臣来请陛下示下。” 懿慈…… 皇帝眸子微凝,侧脸看向棠辞,怒气转瞬间不见,轻笑道:“带她过来,”他顿了顿,又强调了句,“带到这儿来。” 绑在刑架上的棠辞很快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腰腹间的剑伤与隐隐作痛的鞭伤混在一块儿,早辩不分明了,她也无暇顾及,只拼命斥骂:“狗皇帝!你想做什么!你为帝君,可还有半分人性!你……唔——!” 皇帝阴笑着,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匹手巾,塞进了她的嘴里,将她的骂声堵了回去,随后拍了拍她的脸,道:“我要做什么,你待会儿便知。那时你便睁大了眼睛看看,我快不快活。” 胡来彦唯唯诺诺地跟在静慈身后,将人带到后,得了皇帝一个眼神,立时乖顺地带着其他人等一并退下了。 早在步入刑房前,静慈走在甬道上,远远便瞧见了被绑在刑架上的棠辞,绳索很粗,很牢,只轻轻一想,紧缚的疼痛勒得她心口淤塞。在尚书府里才换下的雪白中衣,又被鲜血染了一片,满目的红,刺得她眼睛酸涩难忍。 她在想,那是我的孩子,我唯一还在人世的孩子,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 眼前,那是——我唯一的孩子。 “咚——”的一声,她双膝跪地,对他从未有过的恭谨,轻言细语:“陛下,求您饶她一命。” 皇帝似未听见,眼前这个梦寐以求十数年而不得的女子,唤他陛下,乃至……恳求他,他深深地沉浸在了不断膨胀直升云端的满足中。 又“咚——”的一声,她弯下腰肢,叩了一记响头,声音愈加轻柔:“陛下,臣妾求您绕她一命。” …… 数米之外的棠辞,她奋力挣扎,妄图挣脱绳索的束缚,扑上前将这个狗皇帝掐死咬死打死! 可一切只是徒劳无功,她依旧被禁锢在刑架上,半寸不得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宁愿断指立誓不肯低头的母亲,一次次地弯下她纤细的腰肢,向他叩头乞求。 皇帝的大笑在四面墙壁中相撞回荡,是他有声的炫耀。 棠辞的嘴里塞着布条,闭上眼睛,无声垂泪。 静慈叩了十数个响头,额上一片青紫,呜咽之声似一根根细而长的银针,扎在她的心上,生疼却又唤起她十数年间无从散发的母爱。 她双手扶地,欲接着磕头,皇帝却矮下身来,捧起了她的脸庞。 阳刚之气逐渐靠近,她已明白他要作甚,削剪齐整的指甲死死掐着掌心,她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一步也不能后退,半步都不能。 她缓缓闭上眼睛,停在原地,不退却也不回应,静静煎熬着,等待皇帝落下的吻。 皇帝却蓦地失去了兴致,他挑起她的下巴,审视了一番她的面容,十数年了,依旧精致如画,风韵犹存。 “为朕宽衣解带。” 棠辞猛地睁开眼睛,跪在地上的静慈也微微一顿。 皇帝捏起了静慈的手腕,特意捏起了她的右手腕,那处的小指当年立誓被她亲手斩断了。 四根手指头搭在腰带上,轻微的颤抖。 “解开它。”皇帝道。 静慈不动,她在挣扎,在犹豫,也在难过。 皇帝加重了声音:“解开它!” 静慈垂下了头,着手为他——宽衣解带。 皇帝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原以为一生都得不到的人,眼下,不久后,便会承欢在他身下,他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不要——! 不要…… 棠辞的脸上溢满了泪水,她是如此的无能,非但救不了自己所爱之人,还牵连拖累她们…… 她不愿再听,不敢再看,她连逃开这里也做不到。 她闭上眼睛,一片黑暗,永无尽头。 第64章 棠辞一案牵涉之人太多,吏部尚书秦延,豫王府,去年科举会试的主事丁永昌……位极人臣的要员,身份尴尬地位显赫的皇室宗亲,人微言轻却扼住朝野传闻咽喉的小官——皆不能独善其身,自愿与否知情与否都在事败那刻被拖入泥潭,不得脱逃。 风声传得快,鲁王一派也早有趁火打劫的应对之策,无论身居何职在文在武都想方设法地把棠辞的事与东宫扯上关系,更有甚者,还在民间散播谣言——自然,他们也晓得分寸,棠辞乃前朝嫡长公主永嘉的事并不提及,只一条女扮男装即可将她置之死地。 胡来彦将静慈带进刑部大牢后,便知自己这方打的小算盘八成使不上了,忙匆匆忙忙地奔去鲁王府,劝着鲁王与韩儒,煽风点火的弹劾奏折赶紧烧了,遣去街头巷尾各大酒楼闹市散播谣言的人也给调了回来。 果不其然。 翌日,皇帝上早朝时满面红光,春风得意,闭口不谈棠辞的事,只令礼部草拟册封皇后的仪注。 那日在刑部大牢,腰带解到一半,懿慈眼角的泪将他灼醒,冲动的念头止住了,他只问她,要绕她一命可以,你往后还待在碧云寺里么?懿慈自然摇头。 皇帝便将她带回了皇宫,金笼子里关着金丝雀,什么都不做,好似也能令他心满意足。他近来身子不太好了,他不想再苦等下去了,哪怕将她困在眼前每天看着她,也是好的。 话罢,满殿鸦雀无声,文武权臣宽大官服下遮掩的肚子里横七竖八地不知道躺了多少牢骚,却是半个不字也不敢言。 荒唐无度的皇帝史册上见了不少,大晋朝有史以来确实也不缺淳祐帝这么一个,虽则夺兄之妻掠为己室的行径百年后多半要沦为谈资与典例在市井私塾中流传,可皇帝毕竟是皇帝,忍了十三年好不容易遂愿圆梦了,为人臣子的即便要谏也不应急于一时,否则真是黑布蒙着眼睛直往刀口上撞有命不要了。 令人震惊的旨意不止这一道。 下朝后,皇帝召了胡来彦来,问他应当如何处置棠辞。 胡来彦心里想的自然是将她弄死,除之后快了。可若这么简单,皇帝还问他作甚? 于是他思索了半晌,硬着头皮答,棠大人行为不端,言辞乖戾,触怒龙颜,如何处置理应全凭陛下发落。 怎么行为不端,怎么言辞乖戾?胡来彦避重就轻,他很聪明,知道皇帝约莫应着懿慈皇后不便处死棠辞,可经此一事,她的身份已不是秘密,朝中有前朝余孽死灰复燃也未可知,放在京里养在身边如同养虎为患。他心里有层心思许与皇帝不谋而合,他若说了出来,恐为皇帝忌惮,索性将担子全推给皇帝。 皇帝笑了声,道:“大善。”即命胡来彦当场写了奏本。 胡来彦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颤颤巍巍地拟了一份,跪呈与皇帝,御览后驳了回来。 于是又拟,又驳……五六次后,皇帝提起御笔,蘸饱朱砂,批了奏本,扔给胡来彦,朗声笑道:“胡爱卿素有急智,可解朕之忧愁,朕甚喜之!” 殿内掌管起居注的中书舍人自胡来彦进殿后手上便没闲暇过,此刻更是奋笔疾书。 胡来彦接过奏折,伏地下拜,恭敬告退。 临走时哀怨地瞥了眼那中书舍人,心道自己死后虽则定然在史册上落不下什么好名声,可此事着实被逼无奈为皇帝背锅啊。 奏本写得明白,朱批一下,胡来彦自赶紧去置办了,中途无人知晓,连劝阻都来不及。 黥刑——毁她颜面,胫杖——断她腿脚,发配至凉州参军——绝她念想。 所有后路皆堵得干干净净。 你不是求我绕她一命么,我饶了,这已是我最大的让步。 两朝老人李顺德在御前伺候着,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针扎似的分外不是滋味。想劝几句,却被一旁的张保拽住了衣袖,不使他触了霉头。 冲动转瞬即逝,后怕一丝丝一点点地滚上心头,李顺德忙战战兢兢地缩回半只脚尖,只一个劲儿地感慨在至高无上的权势利益面前,那么些零星半点的血脉牵连算得上什么? 皇帝连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都狠心逼死,区区一个侄女儿又有何碍? 只是……可怜了那孩子啊。 二十年前人人捧在手心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金枝玉叶,如今命如草芥……活着,竟还不如死了干脆。 鞭伤剑伤被草草医治,棠辞躺在牢房里的石床上,两眼无光地盯着头顶的青黑石墙看。 她已两日两夜未眠,不是不想睡,是睡不着,一闭上眼,两日前的一幕幕场景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中,惊惧、绝望、哀恸、凄恻……说不清多少种令人痛彻心扉的情愫纷纷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她被牢牢地困在里面,每走一步心如蚁噬。 她已两日两夜米水未尽,昨日头脑烧得迷糊,隐隐约约有谁来过,探她的额头,为她带来换洗的衣服与干净厚实的被褥并给她换上。也不说话,坐在硬邦邦石床的边沿,静静守着她,喂水喂饭喂药,一入喉咙一阵恶心,全都吐了出来。那个人,耐心很好,喂了很久,一遍又一遍,甘之若饴——约莫是觉得能喂进去一些是一些,聊胜于无。 没多久,似乎狱卒过来驱赶,那人走了后,她才肯侧过身来,手伸向旁触摸,干草上一片湿润,她点了一点,舔进嘴里,很咸。 然后……她也哭了,无声无息地流下以为早已流尽的眼泪。 她知道那个人是谁,可她如今谁也无颜面对,她恨极了无能的自己。 胡来彦来传旨,也破天荒地来监刑,大抵是手上难得栽倒一个皇孙贵胄,不亲来监刑未免可惜。 棠辞跪在地上听完旨意,她由衷地笑了笑,道:“真好。” 她的希望,尊严,幻想——在两日前已被鲜血淋漓肮脏难堪的事实打得七零八落,如摔在地上的青瓷盏,碎片一个个按着原样粘好,仍有一条不可忽视的裂痕,不随日月消弭,不应时间流逝。 她也曾想过一死了之,饥肠辘辘了两日,竟连摔破灯盏割破手腕的力气也无。 黥刑所用尖细而锐利的长针,在黑炭里滚过一遭,在左颊上沿着描画好的字迹,一点点地钻进细腻白皙的肌肤,殷红的鲜血细细密密地冒出…… 胫杖所用的木棍,成人小臂粗细,未到数目,腿骨已应声折断…… 心若死了,*上的痛苦恐怕也感知不到罢…… 茂州。 与暗潮汹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信都不同,茂州虽然清苦了些,两相比对下,俨然世外桃源。 只是陶潜的桃花源里沿河夹道,落英缤纷,村民好客可亲,茂州这儿却有那么一两个人不甚有趣了。 手中握着厚厚一沓亲手誊抄的戏本,叶秋娘一面品茶一面翻阅。 字迹潦草的,沾有墨渍的,纸页褶皱的,皆挑拣出来,搁在桌上。 对面坐着名为守陵思过衣着朴素却不知悔改的宜阳,轻咬手指眼睁睁看着桌上堆着的纸页越来越厚,在叶秋娘信手又甩下一摞时忙攥住她的手腕,急道:“过分了啊过分了啊!昨日还没这么多,哪有越写越差的理?你这是存心使绊子找我茬罢!” 叶秋娘淡淡一笑,将纸收回来,轻飘飘道:“即便殿下如今戴罪之身,我并不敢轻视冷待殿下。” “可这……” “来茂州途中,可是殿下诚邀我与您同行,聊解烦闷的。我不似殿下衣食无忧,即使困在此处,定是不能懒怠使那么一点可傍身的手艺生疏了,连营生都无法门可取。 叶秋娘起身欲走,宜阳忙将她拽住,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实然像个不识人间烟火不愁吃穿的二世祖:“愁什么营生?你在此处陪我,银两自是不缺!” “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 叶秋娘使劲掰开了宜阳攫着自己衣袖的手,奈何她力气着实大,挣脱不得,无奈道:“殿下,过几日京城按例遣来训导的使臣。您想再多个无故羁留他人的罪名,在此处多待一两年?” 宜阳浑身不寒而粟,松开手,唉声叹气了半晌——她哪是烦闷,她是犯了相思病,每一日,心里都跟被羽毛挠上挠下似的,坐立难安。 叶秋娘整了整衣襟,垂眸见她幽幽地望着床边木架上的一枝梅花,那梅花早已枯败,她却当珍宝护着,日日浇水夜夜凝视,只差没抱着它睡了。 “殿下在想一个人?” “没……没有!”她嘴上说着没有,做贼心虚地站起身来,拔高声音。 叶秋娘摸了摸下巴,笑道:“看来我多想了,那么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就此别过罢。” “哎——!”宜阳又将她拽住,终于低下她高昂的头颅,轻声道,“我好好帮你誊抄戏本就是了,你莫要走。” “不瞒殿下,我现在年岁大了,并不好做强人所难之事。” 宜阳别扭了一番,总算说出心里话:“抄……可以,抄孝经是抄抄祖训是抄,我不差这个——只是,你写了那么多戏本,为何只让我抄《谪仙怨》?莫非茂州百姓只听这出戏目?” 叶秋娘笑:“殿下抄了几日?” “约莫十来日。” “殿下还是不懂我的用意?” 宜阳摇头:“于□□上我向来鲁钝,还望指点迷津。” 叶秋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道:“我有一计,或可使殿下聊解相思之苦,却也拿捏不定……” 哪等她说完,宜阳恳切道:“即便一成的把握也请说来。” 叶秋娘被她这猴急的模样逗得笑弯了眉眼,转而问道:“戏本还抄么?” “抄!” “昨日敷衍的戏本……” “重抄!” 叶秋娘情不自禁地伸手向前,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好孩子。” 中宫有主了,宁妃暂且失去了皇帝的宠爱。 可她似乎不以为意。 黄花梨木雕花妆奁中,她拾起一只盒子,打开盒盖,用指腹挖出一小块,凑至鼻间嗅了嗅。 脸上绽出妖冶的笑。 第65章 甜水巷。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棠辞醒来时,是在深夜,她攥着被角,睁开眼睛分外警惕地辨别四周的陈设——不是尚书府,不是豫王府。简陋的书架、桌椅乃至身下并不轻软的床榻……却给了她极大的归宿感。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灯油几近烧尽,灯芯软软塌塌地耷下半截身子,灯火明明灭灭。 很大一片的黑暗,门窗紧闭,也空无一人。 棠辞紧绷着的心弦缓缓松懈,抬手轻轻触了触左颊,厚厚的一块纱布,清清凉凉的药膏微微浸透出来。手边并无铜镜,但料想将纱布拆下后定是狰狞丑陋的疤痕,她蓦地释然一笑,从前总想着划破自己这张碍事的皮囊掩人耳目,如今得偿所愿了。 垂下眼眸,雪白洁净的中衣,依稀可见白中泛黄绷带的一角。 腰腹那处的剑伤本就不重,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伤加起来却有些骇人了,她不由得戏谑一笑,当年澜沧江九死一生,此刻也大难不死,可后福在哪儿? 房门“吱呀”轻响,在静谧的夜中极为清晰。 棠辞如临大敌,昏迷不醒时是她无力把控,清醒了,她再不愿与人相对,尤其是至亲至爱之人,万不可看见她这副鬼样子。 “出去。”攥紧了被角,遮掩住脑袋,身子往下缩时不可避免地使唤到两条骨头碎裂的断腿,撕心裂肺的痛由下至上由表及里地钻上心头,额上冒出大片虚汗,咬紧了牙关忍得面上血色全无,一面竖起耳朵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那人脚步微顿了顿,似在原地驻留了一会儿,随即极力捏轻脚步走近床边,并不说话,将类似碗盏的东西搁在床沿,走了。 良久,棠辞从沉闷的衾被里钻出颗脑袋,周身有熟悉的香气环绕。 床沿上放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汤,还有一碟酸酸甜甜的山楂果子。 指腹舐湿,将窗纸戳破一个洞。 柔珂站在门外,见她一口闷完了药,脸上风吹云散地露出笑容,夜风呼啸灌耳也不觉得冷。 只一瞬,见她喝了药,山楂果子不吃,也未显出苦相,只闭目养神,屋里特意只留了一盏灯,大片大片的黑影落在她的脸上与身上,竟瞧出一抹令人心惊肉跳的颓唐衰败的味道。 柔珂再笑不出了,唇角仍微微挂着,眼神凝重,心思忧虑,硬生生化成了苦笑。 她心里只庆幸,到底她还是懂她的,力排众议将她带到这儿来养伤。 翌日。 渔僮在院中劈柴,他平素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干活时必定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今日只耷拉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劈柴泻火。 他不管棠辞是男是女,是公主也好是郡马也罢,谁待他好他便乐意掏心掏肺地对谁好,一想到自己好好一个温润善良又精致漂亮的小主子被折腾成这番样子,他气都不打一处来。思前想后,他无权无势,虽手有缚鸡之力可在达官显贵眼里还不是如蝼蚁一般?心里的火气无处发,天未亮就拉了张杌子坐在院中劈柴,劈一根便在心里骂一句狗皇帝云云。 又听瓷碗砸碎的声音,渔僮抬起头来,樵青端着装了碎瓷的木盘气冲冲地从屋里走出来,还不忘狠狠剜了枉受池鱼之灾的渔僮一眼。 柔珂在灶房揉面擀面,木桌上搁着喷香四溢的骨汤,冒着热气。 听见房门声响,瞥眼一看,仍旧是碎瓷片。 “你看看汤碗可还够,茶盏、汤匙、瓷盘也看看,若是差了,正好让渔僮去采买些回来备着。”柔珂手上下了一把面条,顿了顿,才道,“让他顺道去何家酒楼买一小坛酒来。” 饭不吃,水不喝,酒水好歹也是水,能进些便进些罢。 樵青火爆脾气犯了,再忍不住,当下把木盘子往木桌上一砸,愤愤不平道:“郡主乐意做个好好先生,奴婢却做不了了!她那是冲谁赌气?身子是她自己的又不是咱们的,她昨夜将您赶出来,您也愣头愣脑地在门外守了一夜生怕她断腿断脚地摔出什么毛病——今晨一时半刻没歇着,剁骨头熬汤,抓方子熬药,擀面团煮面……她倒好,全砸了干净!她如今又不比当年了……” “不愿在这儿待着便回王府,往后若再让我听见你说这话,也不必伺候我了——你年岁大了,也该嫁人了。” 樵青一听,急红了眼,扯着柔珂的袖子嗫嚅道:“奴婢不说就是了……”柔珂端来骨汤,煮好的面捞起来,沥干了水,搁到骨汤里,撒上细碎嫩绿的葱花,樵青忙接了去,“还是奴婢来罢,方才见她约莫有些松口了……” “好,你再去一次,看她吃不吃。”柔珂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若她还是不吃,你问问她可有想吃的,再来告与我。” 樵青听着,踏出去半只脚,心里本想问若是她既不吃又说没有想吃的呢,寻思了片刻,嘴上只应了声:“好。” 静慈入主中宫重掌凤印,不过只是众所周知的空架子罢了。 皇帝将中宫的守卫加了两倍人手,名为护佑,实为□□。 她虽由静慈师父摇身一变变回了懿慈皇后,不过是碧云寺里的后院搬到了宫里,依旧清心寡欲诵经念佛。皇帝知晓她的脾气,只每日里去她那儿批阅奏折,同她说话。 懿慈出不了宫,贴身侍奉的春华却是无碍。 春华手里提着糕点,进了小院。 渔僮听她说了来意,忙就着衣角擦擦脏污的手,引着她到了灶房。 春华一见堆了满墙角的碎瓷片,心里有了几分底,放下手中提着的食盒,忧心忡忡道:“郡主,您不妨老实告诉我——腿……当真断了?” 康乐二年永嘉刚生下来时,懿慈体弱,母乳甚少,春华充当了她大半个乳娘,想来是要比常人更在意些。 柔珂不好隐瞒,只故作轻松地道:“您也知的,她自小骑马射箭,小小年纪骑着匹小马驹击鞠夺筹还拿了奖赏。身强体健,慢慢将养指不定能好的。太医院的医正也说了,从前不是没有过受了胫杖依旧行走如初的例子,您回宫后,也这般说与伯母,令她安心。” “那……脸……”春华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庞,忧虑更甚。 柔珂牵过她的手来,安慰道:“只黥了一字,花瓣那般大小,墨迹也浅,抹的是祛疤极好的药膏。”她蓦地一笑,“再者说了,即便丑了,那也是我的夫君,我会嫌她不成?” 皇帝下了数道旨意,唯独没有撤婚,如今朝野皆知棠辞实乃女子,一桩天赐良缘朝夕间竟成了假凤虚凰的笑话。 春华心里咯噔一跳,惴惴了半晌,将临行时懿慈嘱托给自己的话说了出来:“无论如何,从来没有这般耽误于人的道理。你且耐心等等,殿下在中宫自会为你二人打算谋划。”懿慈已为皇后,她自改了称呼。 打算谋划还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违心逢迎? 柔珂推辞拒绝的话未及说出,樵青却自门外径直走进,手里仍旧托着铺满碎瓷片的木盘。 春华一看,眉头紧锁。 “我去看看……” 柔珂忙起身将她拦住,顺手提了她带过来的食盒,歉意道:“许是我做的吃食不合口味,还是我去罢——也到了换药的时辰,她如今大了,总不好意思使您瞧光了身子的。” 春华被她说得掩嘴一笑,心情也好了几分:“好好好——里面装着的都是殿下做的,她自幼喜欢。我改日再来。” 目送春华远去,柔珂长舒了口气。 眼下只她三人留在院中,她仍一味逃避躲闪,哪会愿意见到春华。 步入房内,一片狼藉,瓷片与食物残渣虽收拾了,门窗紧闭,气味不散。 还未走近床榻,一只茶盏猝不及防地飞了过来,精准地砸在柔珂眼前。 “我说了我不吃,出去。” 柔珂往前走,茶盏一只一只地砸过来…… 最后一只茶盏捏在手里,棠辞看清了来人,咬咬牙,红着眼睛往前扔—— 柔珂握住了她的手腕,冷着声音:“连我都想砸,闹够了?” 换做往日,挣脱出来不是难事,如今这副残破的身躯借力不得,棠辞颓丧地垂下脑袋,别过脸去:“我没有闹,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是不想看见我,还是不想面对你自己?” 棠辞哑口无言,转而像只受伤的小兽涨红了脖子吼道:“我谁都不想见!你放开我!” “我若不放,你有气力奈我何?” 棠辞扯着嘴角笑了笑:“是啊,我能奈你何,我如今不过是个沦为世人谈资的笑柄罢了,毁了容断了腿,就连一心求死都不能了……” “什么笑柄谈资?” 避开条条结痂鞭痕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身下,柔珂矮下腰身,顺着她的额头一路吻到因干涸而布满细纹的唇瓣。她在挣扎,挣扎得很厉害,以往定会轻而易举地将自己反扑了去,此刻却如困兽在做无谓的挣扎。药味浓烈,密密匝匝地像条铁链牢牢地困锁住她,将她压在这一小方天地中,吸取她身上的每一丝每一缕养分,直至将她榨干,形同枯槁。 只稍稍一瞥眼,左颊上白色的纱布刺入眼帘。 世上再好的药膏,也没办法消除黥刑的疤痕,它将会是烙印,陪伴她的下半生——作为她胆敢触犯天子之威的罪证为人所见,为人指点,为人耻笑。 柔珂一直在看着那处,看得眼睛周圈洇了水光。 棠辞忙抬手遮面,却蓦地被柔珂拍到了一旁。 吻痕落在纱布上,轻轻一记,是拿捏得当的力度,不会弄疼她,却软软地戳进了她的心窝里,挠了挠。 “你大抵不知,因着你的关隘,朝中这一两日多了不少为晟王叔求情的大臣,我父王与秦尚书也从中斡旋——不与皇帝扯兄弟手足之情,只命徐州三司上了连年的卷宗,一味将功劳簿拉来作挡箭牌,还有徐州百姓联名上书。朝廷局势瞬息万变,不定连死罪也侥幸可逃。你说你是笑柄谈资,可若没有你当初执意搭救,晟王叔如今已遭车裂,血亲观刑千古奇闻惨绝人寰。” 棠辞略有些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张口欲言,唇瓣却被柔珂轻轻咬了一口,酥酥麻麻的,半边身子片刻间软了下去,只听她在自己耳畔轻声说了句:“阿玥——你是我心中的英雄。” 第66章 宜阳在茂州守陵,每月皇帝会遣派恭谨端方的大臣前往训导。前日,大臣归京,向皇帝回禀宜阳公主在茂州守陵每日静思己过恪守祖训颇有所得,又向皇帝献上一方砚台。皇帝喜好收藏文房四宝,茂州所产的砚台虽比不得徽州与肃州的砚台质地刚柔并济不损墨香,在润墨发墨上却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此方砚台又是宜阳亲手挑选的,是以皇帝见了砚台心肠也软了□□成,向那大臣问了几句茂州气候如何,大臣心里知晓皇帝并非意在茂州气候,于是支吾道茂州天寒,入冬也早,他到茂州时听闻已接连下了两日大雪,公主殿下身体孱弱,感染了风寒。 皇帝是时正在中宫正殿里坐着,东暖房因着懿慈的缘故,暂且改成了小佛堂,凝神静气的沉香与虔诚专注的念佛声经风一吹,入了皇帝的鼻息间与双耳内,在他心里挠痒似的激荡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斯人已逝,往者不可追矣,蓦地脑海中跳出了贞淑妃的音容笑貌,刺得他眉间直跳,连叹了几声气,当下将李顺德叫来,命他往太医院挑拣两个医官,药材补品也随意选,装了满满两车,运去茂州。 茂州守陵,夏季无冰库,冬季无地龙,这却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轻易改不得了。 信都至茂州的官道上,陆禾奔驰其间。 苍茫天地中,山林皑皑一片白雪,她一衣狐裘,头束唐巾,飞沙走石间巾帽垂下的阜沙软带灵动翩飞。 骏马呼出大口大口的白色热气,马鞍上的主人犹嫌脚力慢,扬鞭一挥,狠狠抽了马屁股一记,向前疾驰。 护送医官与药材补品的军队前脚刚走,她在刑部衙署内左思右想后仍如坐针毡,于是后脚便紧赶着牵了马匹骑将上去往茂州而来。 说是守陵,宜阳倒不必当真老老实实地跟块望夫石一般守着皇陵,她大多都静静地待在茂州稍显简陋的府邸里誊抄祖训佛经等。 医官一刻前过来为她诊脉,着实体虚了些,于是又兢兢业业地为她开药方,药方开好了,两个须发白了大半的中年人自随着叶秋娘去煎药了。 宜阳在庭院中心猿意马地诵念佛经,眼风时不时地往月亮门处瞥,心里急得跟秋风卷落叶似的直打着旋儿。 陆禾在山底下歇了脚,灌了壶茶,将马匹交由兵士拴紧喂食。极目远望,青石台阶上显是人迹罕至,积雪扫到两旁,融化后汨汨渗出清莹白净的水滴。风雪不止,石阶上又落了一层盐粒似的薄雪,前人的脚印将将没了一半。 一路赶来时心里除了担忧还是担忧,此刻,不知怎地,却有些不敢迈步。 陆禾犹豫了半晌,天际飘落下的雪粒一颗颗落在她的肩头,擦过眼帘,纤长细密如薄扇的睫毛轻轻一眨,雪粒与温热的肌肤相触,消融殆尽,冷意倏然。 她拾阶而上,每一步都怀揣着十分的小心与惴惴。 她攥紧了双拳,告诫自己看一眼便走,绝不多留,以免回京后不好向胡来彦搪塞。 候了许久,直候到叶秋娘端来一盏汤药,宜阳想等的人却没等到。 叶秋娘看出她的不安与泄气,正想向她宽慰,却自眼角余光间瞟到了一条瘦削的人影,不发一言,微笑着款步离去,与陆禾擦肩而过时视线自然而然地定在她光滑细腻的喉间,心内十分了然。 汤药里不知掺杂了什么药材,只搁在桌上远远地一嗅,一股扑鼻的臭味儿,宜阳看着汤药正暗自发愁,蓦地却见青瓷碗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托起,她心里咯噔一跳,看清了来人后犹自回不过神来,直到一勺黑黢黢的药汁凑到了嘴边才猛地别过脸去,捂着嘴摆手道:“我不要喝,太苦了。” “都还没喝,怎会知道苦?”陆禾自走过来时,已由远及近地打量了她许久,鹅蛋脸清瘦了不少,下巴尖细,肤色也苍白得很。一手端着汤药,一手伸向前,探了探她的额头,又与自己的比对了番,纤眉微拧,“医官如何说的?” “说我思虑过甚,需静心养病。”宜阳将她欲撤回去的手握住了,包在掌心,呵着热气,搓了又搓,“信都这几日下雪了不曾?我听说信都出了事儿?你那好友——就是此前与我击鞠的那位……” “信都出了事与你何干?远在茂州也能思虑过甚,皇帝有了懿慈皇后无暇分心,东宫左右这阵子出不了差错,你就不能……” 宜阳截断了她喋喋不休的话头:“我思虑的是你。” 陆禾心头猛地一软,再多的埋怨也说不出来,宜阳的目光太过灼热,她不敢看,怕又羞红了脸。 舀了一勺汤药,吹了热气,微抿了抿,轻笑道:“哪里苦?添了蜜浆。” 陆禾说着,又掬着手将汤药送到宜阳嘴边,软言哄道:“乖,烧得厉害,吃药了好得快。” 宜阳喝了药,且是就着陆禾喝过的汤匙一侧,对上陆禾疑惑纳闷的目光,一双桃花眼笑得弯成了月牙,里面养着一池春水,轻易能使人沉溺其间:“有你的味道,自然不苦。” 没羞红了脸,却红透了耳背,陆禾掩嘴轻咳一声,一边喂药一边说道:“天色不早了,殿下早喝了药,我……我也好安心离去。” “你要走?”宜阳喝着药,睁大了眼睛作吃惊状。 陆禾点头:“我来得匆忙,衙署里事物繁忙,其实半刻也不得闲的。” “茂州与信都纵马疾驰少说也得一日日程,你花了一日到这儿,只待上这么一会儿便走岂不可惜。再者说……”宜阳手撑着下巴,歪了歪脑袋,秀眉微蹙,很是忧愁,“你若是走了,我病得会更厉害。” 陆禾闻言微怔了下,笑道:“怎会?殿下不是感染风寒么,臣又不是暖炉地龙。” “谁说我是感染风寒?” “那……” 手中的汤药蓦地被宜阳端走,放在桌上,陆禾正愣神间,左颊被蜻蜓点水的亲了一记。 宜阳在她耳畔轻声的说话,耳廓被热气一烘,湿湿痒痒:“相思成疾,先生不知道么?” 叶秋娘一直藏在暗处偷看,她耳力好,两人的对话也大多听了进去,听到此处,不由发笑。 抬头看向天边一朵流云悄然飘过,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相思成疾,时间为药,时至今日却仍治不好她。 宜阳软磨硬泡下,陆禾应允明日再走。一路长途跋涉香汗淋漓,晚膳后她自去烧水沐浴了。 厢房内,宜阳与叶秋娘相对而坐。 “《谪仙怨》抄得可还值当?”叶秋娘斟了两盏清茶,递与宜阳一杯。 此计本是叶秋娘所出,宜阳却着实染了风寒,病得不甚重,冬日傍晚将夜,面颊起了处处异样的绯红,她心情大好,笑声也比往日爽朗轻快些:“当日官道上偶遇,我原意只想着寻个可说话陪伴的,不料你还颇有些能耐,以后有多少戏本,我一一誊抄便是,绝无怨言。” “并非我有能耐,假若陆大人心里没有半分位置留给殿下,此计形同虚设。” 宜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听叶秋娘说道:“戏本却是没有了,我在此处滞留许久,也该走了。殿下只需牢记我与你说的话,好好珍惜你与陆禾的姻缘才是。” “你要去哪儿?回希夷园么?”不知为何,宜阳对叶秋娘有股似乎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从见面起便丝毫不在意她言行措辞上的僭越逾矩。 说话间,叶秋娘已经饮尽清茶,缓缓起身,答道:“游历四方而已,有缘再见罢。” 纤手扣上门扉,在檐下与出浴后一身清爽的陆禾相遇,叶秋娘与她相视一笑,临行时忽向她道:“大厦将倾,陆大人应及早寻好庇护所,勿蹈前人覆辙。” 陆禾脑中琴弦一紧,猝然绷断一条,忙攥住她,沉声问道:“此话何意?” 叶秋娘不动声色地往宜阳的房内一瞥,答非所问:“愿你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出浴后本想进屋询问宜阳自己今夜歇在何处,哪知遇上叶秋娘这一变故,她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径直坐在了宜阳的床沿一侧。 宜阳见她门也不关,自起身去关了严实,插上门闩,屋内只四角燃着炭盆,地砖下没有铺设地龙,冷风呼呼刮来,冻人得很。 从妆奁盒中拿出象牙角梳,走到床沿,摘下她束发的青玉簪子,如瀑青丝应声散落,掬起发丝轻柔地自上而下梳理,宜阳并非第一次见她披散长发的阴柔模样,许是沐浴后体带清香,水汽萦绕,她的眉宇间蓦地又增添了许多以往不曾见过的温婉。宜阳看得出了神,情不自禁间,象牙角梳从手中脱落,砸到脚背上将她惊醒,撞上陆禾疑惑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轻轻扳过她的双肩,向她道:“你有多少年未穿女装了?穿一次给我看看可好?” 不待陆禾答复,她又自个儿推翻了询问:“不好——还是一年后,我嫁给你,洞房花烛时你再偷偷换上,当做聘礼。” “殿下……阿嚏——!” 陆禾猛地打了个喷嚏,宜阳这才看见她衣着单薄,忙将她推攘着进了床榻里侧,掀开衾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殿下,这……于礼不合……” 宜阳除掉靴袜,也跟着钻进了被汤婆子烘得暖融融的衾被里,捂着她的嘴不令她说出那些个生硬的礼节规矩之话,见她老实了,松开手来,为她掖好被角,侧过身去背对着她,还特地躺远了些,心里擂鼓似的七上八下,咽了咽口水,轻声道:“就这么一张床榻,你不与我睡,大冬天的想冻死不成?我……我来茂州这许久,想通了许多事。自然,嘴上说的话我也不强求你当真,你能千里迢迢地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换穿女装的事我不过说笑罢了,你喜欢做就做不喜欢做也不必当做旨意去遵守,我只想让你与我在一块儿时轻松自在些。” 第67章 京师四方辐辏,英才荟萃,各路消息自然也比寻常州府灵通些。(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年后,府衙开印。 徐谦在梁州候了许久也未曾收到朝廷的征辟,他虽是武将,可头脑却甚为灵活不输文臣,遣人打听了一番才知信都朝廷里接连出了两桩大事。晟王造反的事天下皆知还好说,棠辞的事传得风风雨雨,不知经了多少人的口,十个人说的有九个不同。可无论怎地,两件事都与前朝有关,这个当头上,秦延再是□□乏术也紧赶着与徐谦托付的那位旧友通了消息,令他将保荐之事暂且压一压。 驰骋沙场之人难免有些血气方刚,即便扎在书堆里十数年也挣不脱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句话的桎梏。康乐年间秦延与徐谦虽一个在文一个在武,私交却是甚好的,因此也熟稔他的脾气,使那旧友先瞒着他,不定他骨子里的那股拧劲儿哪日上来了,误打误撞地闹出什么幺蛾子。 徐谦得知此事后砸吧砸吧嘴,半晌都品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这孩子,心思手段到底比不得皇帝沉重狠辣,如此一劫,不知是祸是福。 凉州,极北之地,与京师千里之遥,皇帝虽老了,齐王,却还是那个齐王,丝毫未变啊。 他捻须思忖良久,写了一封手书托人带到凉州。 晟王终究难免一死,饮鸩自尽留了颜面。 其妻妾子女纷纷除去宗籍贬为庶人,逐出帝京,天潢贵胄朝夕间沦为布衣百姓,令世人唏嘘不已。 淳祐十三年注定是一个不会平静的年份,信都民众每日聚集在茶寮梨园呷茶看戏,谈资比梨园层出不穷的戏目更替得还快些。 晟王造反的事犹在舌尖上回味,不知谁点燃了话头,转眼间又去说道去年科举琼林宴上补录的那位探花郎原来竟是卸下红妆的姑娘家。此事传得风风雨雨,好嚼舌根的妇人又去几个酒楼逮着几个偷摸出宫私卖廊下内酒的小内侍,好说歹说,小内侍都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轻易不敢透露半句内情。 棠辞好端端一个半只脚踏入皇家大门的郡马为何短短时日内受了重刑不说还遭贬谪去了凉州参军?是女扮男装的身份秘密败露还是为晟王求情而惨遭牵连?除了少数知情者,在街头巷尾市井百姓不知头尾的流言中业已成为一桩无头悬案。 民众各持己见众说纷纭,争执到最后,却都长吁短叹地怜悯同情了一番。 甜水巷。 樵青与渔僮上街采买,屋舍庭院中只有柔珂与棠辞。 豫王府的医官、流散各地的名医乃至太医院的医正都请了来,仍无一人敢言之凿凿地断言安心静养药膳滋补后两条腿会健步如初。 左颊上的纱布前几日拆开,细细小小的一枚“妄”字,黑色的字形,边缘结痂,微微向上凸起。原本无甚稀奇,可搁在棠辞的脸上,与精致如画的右颊只稍一对比,就瞧出了狰狞的味道。 棠辞将养了几近一月,离动身前往凉州的日子也不远了,手上撑着木棍勉强可走上一两步,却连长久的站立也甚为耗费心身。 日复一日的原地踏步毫无进步,所剩无几的自信与耐心也消磨殆尽。 接连两日,棠辞又回到了初醒时的模样,躺在床上不发一言,十分排斥与外人相见与对话。 这期间,春华带着懿慈亲手做的食物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当着她的面说说笑笑,一踏出房门眼泪便止不住地掉下来,回宫后也将实情瞒个三四分才敢说给懿慈听。 时近正午,日色正好,淡淡的一层橘黄从云底钻出,投射大地。 庭院里的腊梅悉数绽放,饱满的花瓣缀在枝头,令人见之愉悦。 石桌上搁着四菜一汤,俱是滋补之物。 棠辞坐在木制的轮椅上,起筷扒饭,头垂得很低,几乎埋进碗里,也不知夹菜,柔珂给她夹什么就吃什么。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视线渐渐定格在左手边的一盅筒骨汤上。 骨汤熬得浓稠,装碗时拂去了表层的浮油,热气渐渐消散,乳白色的骨汤上倒映着她的脸颊。 轻风一吹,水面微皱,左颊上的疤痕蓦地化作蜿蜒游动的几条弯弯曲曲的小蛇,丑陋又可怖。 指间松动,竹筷从中掉落,掉在脚边,她想弯腰去捡,柔珂快她一步,捡了竹筷,起身欲去灶房拿双干净的。 棠辞猛地将她拽住,扯了扯她的衣角,沙哑道:“不必,我饱了。” 柔珂瞟了一眼桌上的瓷碗,饭粒仍堆作小山,鱼肉还好端端地搁在面上。 “那喝碗汤。”柔珂坐下来,从旁拿了只汤碗,舀了半满,递到她眼前。 棠辞闭上眼睛,端了汤碗,不自觉地皱着眉头咕咚咕咚地喝进了肚子里。 用完午膳后,柔珂将碗筷收入灶房。 庭院不大,棠辞一个人坐在轮椅上,被伤痛百般折磨后的背影愈加瘦削,两三片腊梅花瓣飘落在她的肩头。她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处,竟还不如落花浪迹天涯来得自在,看得人鼻间一阵酸涩。 柔珂站在檐下,棠辞寂寥孤寂的身影烙在她的心头,滚烫而刺痛。 放轻步子走了过去,见她在盯着青石板上用石子儿划出的几条白痕看,蹲身下来仰头看她,微笑道:“偷懒了几日,今日倒老实了?” 每日以石桌为始,棠辞或是手撑木棍或是由柔珂搀扶着,举步维艰地向前迈步,太阳落山时在她力所能及的地方划上一条白痕以作标识。 如今,眼前的几条白痕差距甚微,满地铺满了无望。 棠辞从最远的那条白痕处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微挪了挪右腿,乏力感至下而上地涌来,往日两三个跨步可到的地方不意竟成了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心里战场的号角还未吹响,她已打了退堂鼓。 别过脸去刻意不与柔珂对视,只向她低声道:“我想回房休息了。” 前几日,柔珂都是依言答应,将她推回厢房,又把她抱到床榻上,她以为这次也当如此,岂料柔珂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她,面上神色稍冷:“嗯,你回罢。” 柔珂站在原地,没有丝毫要帮她的意思。 棠辞搭在轮椅上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下,低着头,不发一言地默默用手转动车轮向前滚行。为便于她平日习练走路,庭院中的杂物已收拾一空,青石板上齐整平稳,她一路畅行,直至三层矮矮的台阶立在她的脚下,似一座难以攀爬不可逾越的大山横在眼前。 喉间微动了动,身后依旧沉默以对,棠辞狠狠地闭上双眼,双肩不住颤抖,挣扎了许久,待睁开眼时,使尽全身力气迈开左脚,只一小步,额上布满一层细细密密的虚汗。缓了缓心神,双手撑着轮椅的扶手慢慢站起身,没有木棍辅助没有柔珂搀扶,此刻的支撑点在右脚,才站起身的刹那,右腿一阵针扎似的刺痛突突跳动,咬紧了下唇极力无视这股足以令她忆起受刑时剧痛的熟悉感。 一层台阶,宛若一层贴刺树立的木板,拼命踏出去的左脚在落地的一瞬酥软无力,连带着右脚也向一旁瘫倒,周遭无所依靠,棠辞已然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只等着自己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柔珂一直在她身后看着,见她摔了,忙疾步向前将她抱住,眉眼间满是担忧:“阿玥……” 蓦地落入香气馥郁的怀抱,却自心底里油然生出满满的羞辱,棠辞像一头不安分的小兽想要从耀武扬威的猎人手中挣脱,涨红了脸怒吼道:“放开我!你不就是想看我的笑话么?将我放开,我让你看个够!” 柔珂紧紧地抱着她,半分力气也不敢松懈,映入眼帘的是她布满汗珠的额头,与浑然不似往日的郁郁神色,她是一头小兽,却是一头遍体鳞伤急需他人抚慰关怀的小兽,却更是一头迫切需要摆脱心中阴影与梦靥大胆地往山间密林奔袭的小兽。 一身伤痛病症的折磨,棠辞清瘦了许多,柔珂揽腰将她抱起分外轻松,不理会她的怒骂叫嚣,径直抱她进了厢房,小心翼翼地放她在床榻上。 “你以为我是想看你的笑话?” 柔珂的语气中几分自嘲几分气恼几分内疚,棠辞躺在床榻上,咬紧了下唇,情愿做个哑巴。 片刻后,柔珂的神色回复平静,坐在床沿为她脱靴褪袜,着手为她按摩揉捏,使的是她自太医院医正那儿学来的舒筋活络手法,每日三次,一次半个时辰,从不间断,也未曾觉得累,甘之若饴。 倏地一阵风袭来,棠辞捏了衾被一角盖住双腿,向她冷声道:“你白费什么力气,左右我以后也只会是个废人……” 柔珂素来性情冷静自制,眼下却被气得急红了眼,胸脯上下起伏得厉害:“闭嘴——!什么废人不废人,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你不愿听,我也不愿做。”棠辞勾了勾嘴角,唇边挂着自嘲的苦笑,“可事实就是如此,我连站都站不好,不就是废人一个么?” 柔珂闻言,却轻笑了笑:“说的什么话,你儿时也站不好,莫非自那时起便是废人?” “那是儿时,蹒跚学步怎能和眼下比?” 只进屋的功夫,棠辞说的话能抵得上前两日相加,柔珂心里蓦地生出些欢喜,冲淡了几分气恼,软下声音哄慰她说:“方才你在庭院中也看见了——第一日你走了十步,第二日你走了十一步,第三日我未搀扶你,也将你依赖的木棍抢了去,你仍是自己走了五六步。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日复一日长此以往何愁不能行走如初?” “一日多个一两步,一年下来我不定能否走出信都城,这与废人何异?” “你要走出信都城作甚?衣食住行你可自理已然足够,还是——”柔珂忽地笑了笑,眼睛里流露出几丝揶揄的意味,“你担忧日后床笫之事被我压在身下?我让你便是了。” 从柔珂这样的人嘴里说出露骨轻挑的话更能轻易撩动人心中的情丝,棠辞倏尔刹那间羞红了耳背,别过脸去嘴硬道:“毋须你让。” “好,我不让。”柔珂坐近去几分,捏了捏她的脸蛋,欺身过去,捧起她的脸庞,轻吻了一记,向她道,“你那时在梁州,不是吃含山妹妹的醋,说你儿时学步我只管着逗弄含山不曾理你么?” 棠辞细想了下,点头。 “今日起,你自耐心走路,我眼里只你一人,只搭理你一个,你莫要气馁灰心,可好?” 柔珂的眼神分外真挚与热忱,内里含着一包将掉未掉的泪水,这段日子以来,她总这样忧思深重,怕自己担心从来将情绪隐忍在心。棠辞自责极了,轻柔地扳过她的脑袋,在她眼下的那粒泪痣落下深深一个吻,应道:“好,我听阿涴的。” 第68章 自入主中宫后,懿慈整日将自己困在小佛堂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春华每每回宫都向懿慈详禀棠辞的近况,主仆二人相处了大半辈子,春华有意瞒她她又岂会不知,只是其中到底瞒了几层她却无从揣测。偏偏皇帝好似要刻意磨折她的性子,明知她心中牵挂何人,绝口不提。即便她问,皇帝也只是三言两语地搪塞了去,也并不给她们母女相聚的机会。 如此熬了一个半月,懿慈病倒了,皇帝立时召了医正来看。医正也是老臣,知晓懿慈于皇帝心里占多少分量,不敢打马虎眼,只说是旧病复发,加之心境不通,长此以往恐药石罔效。 皇帝一听,不发一言,只挥挥手令医正退下开方煎药。 是夜,皇帝守在懿慈的床榻旁亲自侍奉汤药,春华心里自放心不下,与值夜的宫婢一道伺候在门外。 屋内的灯花不时噼啵,烛火通亮,燃了一夜。 两人通宵彻谈,谈了什么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次日卯正时分,皇帝从屋里走出来,由人伺候了洗漱更衣,在上早朝前与李顺德吩咐了几句,让他出宫去将棠辞接过来与懿慈聚聚。 暮冬。 信都照例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天地间一片灰白,皇城的朱红宫墙青黄琉璃瓦隐在厚厚积雪中,间歇地点缀出令人欢喜的鲜活透亮,隐在清晨隔江的薄雾中,透着股清冷寒凉。 前朝后廷,非皇家宗亲轻易不得擅入女眷居所。 中宫,棠辞已有十三年未曾来过。 中宫,却也有十三年未曾有过主人。 当值洒扫奉茶的内侍宫婢不知换了几批,皆是年轻陌生的面孔,青灰色的夹袄厚重棉实,将他们包裹作笨拙敦实的一团,走动却甚是自如。 轮椅的木轮在冗长孤寂的宫城夹道里滚出沉闷的辘辘声响,行至朱红宫门,棠辞将目光从一砖一瓦中缓缓收回,抬头望向柔珂。 柔珂轻轻点头,又将轮椅往前推了几步,停在角落。 不知该归功于医正教给柔珂的舒经活络按摩手法还是得益于柔珂每日为棠辞精心烹制的药膳,或是逃不开棠辞在甜水巷的庭院里日复一日地习练走路。如今,脱离轮椅,撇开手杖,也无需搀扶,道路平整,她能自己走上一小段,虽慢了些,步子却踏得甚为稳健,只是体力不支。 棠辞迈步踏上台阶,手指牢牢地扣住门扉,柔珂一如既往地在她身后守护,寸步不离。 许是早有内侍通传,懿慈自病榻上起身,梳洗了整理了仪容,披上温厚的大氅,与春华一道走到檐下。 她并不上前,只静静站在檐下,远远望着令她心心念念地牵挂了这许多日子的那个孩子。 春华曾与她说,腿伤得不甚重,约莫春初破冰之际便该好了。 春华曾与她说,脸上的黥刑疤痕不深,走近了才能瞧清。 如今,相距不短,突兀的宛若烙痕的一个黑色“妄”字刻在白皙如玉的左颊上,像根长针由远及近地扎满懿慈的眼睛,也在她的心里用了十成的力道刻上一个“妄”字,鲜血从中喷薄而出,翻腾涌上,堵在喉咙里,叫她几乎喘不来气。 虚妄、狂妄、妄想还是别的什么,懿慈已无心揣测皇帝的用意,她的心疼极了,拳头大小的地方,无穷无尽不知从何而来的的气力揪扯着生疼,仿若钻到了肺腑中。 走了一半的路,棠辞脚步微颤,柔珂在她身后,从她踏上台阶起,在心底里数着步子,已知眼下已是她力所能及的极限。 上前几步,挡在身前,掏出丝帕为她擦拭布满额上的汗珠,又作亲昵状与她耳语了一番。 懿慈岂会不知此举的意图,春华在旁瞧得心疼,欲走过去接她,懿慈将她拦住了,不改面色,微笑着,眸色满是温柔。 她的阿玥,蹒跚学步摔倒了从不会哭闹,惹是生非罚跪受责咬牙强撑。儿时与含山一般身体不好,生病也总凑在一块儿,她□□乏术,顾得了一人顾不了二人,每每哄了一个安睡又得紧赶着抚慰另一个喝药,遇上气候不好的时日,自个儿也得累病了。阿玥长到四五岁时已颇为懂事,虽则喝药仍要人哄,却也晓得不纠缠于她,使她安心照顾妹妹,自己撒着脚丫子去寻春华,嚷着要见阿涴。 即便隔了十数年未见,骨肉血亲之情深深扎根,懿慈能明白她不想让自己担心,反之,她也想做一个不令孩子自责内疚的母亲。 歇了半晌,棠辞向柔珂微微点头,柔珂收回丝帕,不再走到她的身后,伴随她的左右,眼睛牢牢盯着她强弩之末的脚步。 区区十数步,棠辞脚下一个踉跄,柔珂眼疾手快地箭步上前搀扶。 懿慈趁着这个空当,悄悄别过脸去擦了擦眼角,在脸上撑出一抹轻松的笑容,走下台阶,走到棠辞的右侧,不动声色地挽住她的臂弯,暗暗使力,轻笑地戏谑道:“转眼都要开春了,这拜年礼行的是早了还是迟了?” 棠辞浑身乏力,卸下了精神,看向懿慈,笑得眼睛弯成了两只月牙:“师父在屋里点着沉香,我老远闻见了,走到跟前约莫是被佛祖灵光吓住了,腿便软了。”静慈师父叫了多次,棠辞一时忘了改口,也浑然未觉。 “你这张嘴,自小胡白的功夫伶俐得很!”懿慈轻笑几声,听着心情甚好毫无郁郁之意,忽而又向她问道,“你方才怎么叫我的?” 自伤病后,棠辞脸上鲜有笑容,柔珂见她笑得开怀一扫阴霾也为之倍感轻松,闻言不由笑道:“伯母知的,她自小不过嘴上功夫好,面子薄得很。前几日还与我念叨您来着,这会儿人到了眼前,反倒羞涩扭捏了。” “哦?你与阿涴都念叨我什么了,说来听听?”台阶横在脚下,懿慈将她托住,与柔珂一道搀着她走到檐下。 一切又好似回到了儿时,棠辞心里受了暌违已久的触动,眼底一湿,低头强忍住鼻间的酸涩,待站稳了,心急火燎地扑进懿慈陌生而又熟悉的怀里,轻声唤道:“母后……” 懿慈紧紧抱住了她,手自上而下地一次次抚顺她的脊背,与十几年前别无二致,可到底,岁月光阴一去不返。 十三年前,最后一次抱这个孩子,是在谨身殿的丹陛之下,太子与含山先后抱过、吻过、抚慰过,轮到永嘉时,她不急着抱她。那时突逢巨变宫中乱作一团,永嘉的眼睛里还包着两团热泪,低声呜咽着,前路不可知因而连哭声都压低化作惴惴不安与茫然无措,那日也下着大雪,她头上戴着暖耳,裹着狐裘,像只小而圆润糍糯的元宵向懿慈滚来,也想像太子与含山一般投向最依赖的怀抱里。懿慈却矮下身来,将她扶住,语气是从未用过的认真与严肃。 她与她说,阿玥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能照顾好弟弟妹妹的,对么? 年纪弱小的孩子话语听得不甚明白,可气氛的凝重却令她生出了退却之意,她摇摇头,啜泣道,母后不是前几日还说在您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么。 懿慈因她黯然神伤的模样而心里一阵钝痛,天际飘下轻轻的雪粒,落在她的肩头却令她感到沉重。 如若可以,她也想,她的孩子们永远长不大,环绕在她的膝下,欢声笑语和睦融洽。 可是不能,非但不能,她必得狠心将他们推出去,让他们在朝夕间长大成人。 刘统领在旁催促,懿慈摸了摸她的脑袋,轻轻抱了她一下,转身便走,双腿被人死死抱着。 懿慈蹲身下来,使力掰开永嘉的双手,无视她满脸的泪水,向刘统领硬声道,带他们走。 心如刀绞,阖上双目,耳边依旧是几个孩子的嚎啕哭声,她转身后迈步向前,在皑皑雪地中留下一个身披华服却清冷孤寂的身影。 “母后……对不起……”泪水如关闸泄洪,一发不可收拾,棠辞在懿慈的怀里哭成了泪人,上气不接下气,“我……我没有照顾好……咳咳——!没有照顾好弟弟妹妹……一个人……苟活到了今日……” 柔珂与春华在一旁看着,俱都默默别过脸去拭泪。 “傻孩子。”懿慈抬手为她擦泪,哪知泪水越擦越多,擦着擦着也从自己的眼角滚出热泪,安慰她也安慰着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能活着,母后很高兴,比你以往为了讨我欢心绞尽脑汁弄的寿礼还令我高兴。” 她摸着她的脊背,嶙峋瘦骨让她万分心疼。 她自心底里由衷道:“我的阿玥,是世上最孝顺的孩子。” 塞北,西戎。 风雪如刀,刮脸生疼。 健硕黢黑的骏马在牦牛营帐前停下,两只前蹄腾空轻踏,呼出大口大口的热气,含混在皑皑天地间。 腰间斜跨佩刀的侍者前来牵马,向马上之人恭谨禀道:“可汗,中原来信了。” 吉布楚和轻巧地跃下马匹,长至双膝的皮靴没入积雪中,在雪地中一步踏出一个有力的脚印,身上佩戴的琳琅佩饰叮当作响。 侍者为她撩开门帘,她走进营帐后瞥了案几上的书信一眼,先自腰间取了小刀,侍者递来一匹干净的手巾。 鲜嫩肥美的羊肉悬在木架上,炭火散发松香,油脂滴到火里,刺啦刺啦。 运筹帷幄,她不必看信也知一切皆在她掌控之中,手起刀落自羊背上片下一盘肉,忽而回头向侍者问道:“只来了信?” “拓跋大人尚在信都未回,书信是叶姑娘带来的。” “她人呢?” “在偏帐歇息,长途跋涉,精神稍有些恹恹。” “中原人向来没出息得很。”吉布楚和埋汰了一句,又将撒了孜然的烤羊肉搁在一旁,另取了稍小些的盘子,细细片了一盘羊腿肉,递给侍者,声音仍旧冰冷,“给她送去。” 第69章 宜阳在茂州守陵,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骑射功夫与她不相上下的棠辞竟是她的堂姐,得知此事后宜阳一时有些怅惘。 她在齐州王府出生,长在齐州足不出户,封号虽是先帝皇伯父所赐,可她到底无缘与他相见,连懿慈皇后也是素未谋面。 淳祐帝膝下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虽集万千宠爱,但是到底少有玩伴颇觉寂寞。 安宁困居深宫,宜阳对于这个堂妹一无所知,她幼时也曾想过去找安宁玩耍,每每皆被嬷嬷抢着抱走,生怕她与安宁接触得深了,日后皇帝狠下毒手时会被横加阻拦。 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堂姐,还颇合她眼缘与心意,她熟稔皇帝的脾性,知晓皇帝不会轻饶棠辞,曾与东宫千里传书了一番,结果可想而知,东宫并不想淌这趟浑水。 黥刑、胫杖、却不废黜她的官职不将她的身份公诸于世,令她仍着男装去凉州苦寒之地参军。 自小没吃过一丁点儿苦的宜阳绞尽脑汁都没法设想一个精雕玉琢的弱女子如何能熬过这些苦痛。 棠辞女扮男装,陆禾也是女扮男装,两人都为复仇而来。 宜阳为棠辞忧心苦恼了一通,躺在床榻上歇息的功夫自然而然地想到陆禾。 池良俊遵照她的吩咐,不时会有书信自信都传来,详细告知陆禾的近况。 韩护与谢彬猥亵并虐杀湖州米商之子的事因湖州一应米商罢市而闹得街巷皆知,此案最后却以湖州米商签字画押而不了了之。 池良俊在书信上说,是陆禾在其中出谋划策,话语中难掩扼腕叹息之意。 宜阳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明白陆禾此举意在向胡来彦献忠心,铤而走险还是胸有成竹? 是夜,宜阳做了个噩梦,梦中她与陆禾洞房花烛,*高唐时鲁王带人闯入,陆禾的身份秘密再难守住,皇帝怒不可遏之下拔剑将她斩杀在殿前。 梦醒后,收到池良俊比往日迟了许多的一封书信,不待看完书信,宜阳长身而立就往外冲。 负责看守宜阳的护卫统领见状忙将她拦住,铁着张脸向她拱手道:“殿下戴罪之身,若无圣上的旨意不得踏出此地半步。” 扫了一眼围在眼前□□盔甲的兵士,宜阳冷笑道:“若本宫执意要走呢?” 统领微怔了下,绷着嘴角强硬道:“臣官职微末,然不敢违抗圣旨,殿下若要以身试法,臣唯有僭越得罪了。” 话音刚落,便有眼力劲儿极好的兵士取来绳索,宜阳轻笑一声,向那统领伸出两只皓腕,挑衅道:“你捆一个试试?京城五军都督府的几个将军还未曾有你这般威风,敢在本宫面前拿父皇的话压本宫。” 统领脸色发白,腰身几乎要弯到地面,谦卑不已地又作了一揖:“殿下,臣不敢,只是……” 出其不意,宜阳探手抓他手腕,大骇之下他一个闪身反转右手擒住宜阳的右臂,手下才想使力又思及宜阳的身份,犹豫不决的刹那间又被其攻了下盘,他忙疾退几步,岂料这记竟是个虚招—— 手臂扼住统领的脖颈,拔了身旁呆若木鸡兵士的佩剑,撤手抵剑,呵斥道:“让开!” 一路僵持到山脚——宜阳与统领立在山脚,一众兵士依言离她二人数百步之远,不敢靠前。 兵士哆哆嗦嗦地牵来一匹脚力上乘的骏马,水囊干粮也照她的吩咐备好,装在褡裢中。 统领虽被挟持了,嘴上却不肯清闲,向她不停诉苦:“殿下,您心急火燎地是要去作甚?不若写封手书臣为您递呈与陛下,闹成这样臣人头难保不说,您也脱不了罪责不是?” 宜阳顺手拿过绳索,将统领绑了个结实,五花肉粽一般摔落在地,上马,扬鞭一挥疾驰远去,临走时与那统领道:“罪责本宫担得起,弹劾的奏疏你照实写上去便是,必不会连累于你及你的家人。” 写封手书呈给皇帝,指不定还未到御案上,陆禾小命都给胡来彦折腾没了! 换作以往,宜阳并不会为他人生死思虑,更不会与统领说这话,陆禾不知不觉潜移默化般竟将她改变了这许多。 湖州米商之子的案子一经了结,陆禾不出所料地获取了鲁王一脉的信任,韩儒并为之保荐,使她连升两品,棠辞与柔珂离京前往凉州时她已新任刑部右侍郎。 在十里长亭与二人饯别,回到衙署时陆禾与往日一般去翻阅十数年前的卷宗,仍无所获。 翌日,刑部左侍郎无故惨死家中。 陆禾在审讯其妻妾子女时,无意中发现一封刑部左侍郎与胡来彦的密信,写于淳祐二年,信中所谋乃是栽赃陷害溧阳县令温振道之事,不知何故仍留到今日未曾销毁。 物证有了却不足取信,陆禾将密信私藏,又暗中寻访当年涉及此案的人。 京城到底鱼龙混杂敌我难分,才有些许眉目,不知何人告密,东窗事发,胡来彦将她投入刑部大牢,欲折磨致死,死无对证。 刑房。 第一日,胡来彦就对陆禾用了拶刑。 十根手指头血肉模糊,绽开的皮肉黏连在骨头上,将掉未掉,稍稍触碰,痛不欲生。 第二日,胡来彦又亲自审讯。 狱卒打开牢门,一股血腥之气灌满铜墙铁壁般的牢房。 胡来彦捂着鼻子走了进去,陆禾躺在石床上紧闭双目,听见动静微微侧脸过来看他,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密信我已烧了,要说几次胡大人才肯信?” “啧啧啧——”胡来彦连连摇头,十分惋惜,“陆大人——哦不,温姑娘。温姑娘身子软,骨头却硬得很呐,才自我这儿躺出去的棠辞你莫非没瞧见?还是识相些,趁早交待了,免吃苦头。” “胡大人要我交待什么?刑部的卷宗我已翻阅得差不多了,您收了多少贿赂,卖了多少人情,颠倒了多少是非曲直,一一记在脑子里。”陆禾想抬手指指脑袋,岂知只是一个念头,还未付诸实际,已疼得她脊背冒出层层虚汗。 胡来彦虽非落一叶可知天下事之人,到底还能及时捕捉囚犯呈现于脸上的疼痛之色,当下轻笑了声,抬靴抵在陆禾不堪一击的手背上,暂且不使力,陆禾却已紧抿下唇。 “记在脑子里又有何用?我原以为你一介弱女子能走到这步,和你那不知死活的老父亲比起来还算有几分能耐,哪知还是空有一腔热血地痴心妄想。” 脚下暗暗踩踏,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左右微移。 无力攥紧何物,陆禾只能咬紧牙关将□□闷哼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大颗大颗的汗珠自额上滑落,轻薄而毫无血色的唇瓣被生生啃咬出几条血痕,为一张如荷花般秀丽高洁又似梅花坚韧脱俗的面容点上几笔朱砂,令人心生怜惜之意。 “是痴心妄想还是运筹帷幄留有后招,胡大人日后可见分晓。” 陆禾一双清湛无畏的眼睛死死盯着胡来彦,竟莫名让他心虚起来,须臾,又笑道:“温姑娘死到临头还晓得拿话唬人,我究竟是小瞧你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那老父亲泉下有知也当为你精心烹制一桌接风洗尘宴啊!” 她的确留了后招,在信都待了几近一年,她也算左右逢源有几个肯为她卖命的好友,虽皆出身市井,只怕生死关头还比王孙子弟可靠些。更何况,编几首朗朗上口的民谣四处散播,又将胡来彦的罪证转交给东宫党羽借刀杀人并非难事。胡来彦不敢杀她,至少眼下不敢杀她,她如今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大员,因罪致死也得有个由头,首当其冲自是女扮男装的罪责,可轮到御前对质,自己只消动动嘴皮子也能将胡来彦一道拖入泥潭。 陆禾但笑不语,笑容入了胡来彦的眼里,心头腾腾地窜起几束火苗,他忽又想到些什么,阴贼一笑:“说起来,温姑娘与宜阳殿下倒是交情匪浅。殿下人远在茂州,公主府里头却不肯闲着,池良俊那厮昨日纠缠了我一日,软磨硬泡地要我放人,殿下莫非早知你的身份却替你有意隐瞒?她为何这么做,难不成步了怀思公主的后尘?” 陆禾心里咯噔一跳,已约莫猜出胡来彦的心思,莞尔道:“殿下与我师生之谊,有情有义自不会见死不救,这与怀思公主何干?” 胡来彦哈哈大笑:“有情有义,可若是你再以死相抗,等不到殿下救你恐怕你都活不到明日。” “胡大人有何招数不妨使来,我不会令你失望便是。” 胡来彦叹息几声,抬脚在陆禾的右手背上狠狠踩了下去,咬牙切齿地自嘴里磨出怒喝:“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心狠手辣——酷刑给你上个遍,你也当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陆禾疼得眼角迸出泪花,拼命挣扎却徒劳无功。 又听胡来彦得意地威胁道:“你也别忘了,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远在黔州做苦役的家人?!” 他面目狰狞耀武扬威之际,身后忽然一阵骚动—— 第70章 胡来彦回头一看,脸“唰”的一白,战战兢兢道:“宜阳殿下……” 宜阳…… 宜阳——? 虚汗淋漓体力不支的陆禾奋力睁开眼睛,风尘仆仆的宜阳正眼未瞧胡来彦一眼,冷着张脸徒手将他拨开,抢到前来,她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人不过一阵子没见,如今被折磨成了这副样子,两只手血肉模糊,她方才瞧得清清楚楚,胡来彦那厮竟还敢踩她! “你……你过来作甚?”陆禾微喘着气说话,语气听来极是不乐意在此情此景见到宜阳。 胡来彦本被这突然来至的小祖宗吓得三魂没了七魄,这会儿听了陆禾的话,想起了什么,转瞬间有了底气,腰板也由卑微躬下转为趾高气扬的挺直,腆着脸笑道:“茂州是冷了些,听说殿下染恙了,信都却还未开春呢,殿下赶着回来可是得了陛下的应允?” “我过来作甚你会不知?”宜阳的眼睛被陆禾毫无血色的脸颊刺得生疼,疼到了心坎里,蹲身下来,挨着冰冷的石床边沿,触目惊心的伤势令她心如刀绞,声音因拿捏不定把持不住而轻轻颤抖,“你从来都是这样,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么?” 隆冬雪天,宜阳的脸上却点着晶莹的汗珠并布满绯红,陆禾不知她是几时得到的消息,事情昨日发生突变,池良俊传信到茂州,她定是得了消息马不停蹄地从茂州赶来,这么冷的天,茂州与信都相距不远却也不短。陆禾想抱抱她,见到她的这一刻,心里暖融融的像头顶燃着一轮旭日,她一路过来一定冷极了,手背还冻出了两道血口子,可念头刚起,手指微动间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痛,她不禁低低□□了一声。 宜阳立时急了,伸出手去,又缩手回来,局促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这个当头可做些什么。她自幼锦衣玉食,母妃与父皇从不舍得打骂于她,茂州守陵前在奉先殿里跪上一夜可算是她破天荒的一次受罚,即便那样,双膝也不过青紫了一片,她不曾见过眼下这般血腥残忍的伤势,十根手指头全是血污,根本瞧不清原貌,被胡来彦踩过的那只手背血污中沾了泥灰,生生凹下去一块儿。 看着看着,眼泪簌簌落下,宜阳哽咽道:“你说我不听话,你能好到哪儿去?我与你说有事寻我助你,你嘴上应得好听,背过身去转眼就忘!” 陆禾最捱不住宜阳在自己面前哭,向来宜阳也不是爱哭的性子,一旦哭了,桃花眼里汪出两池水,波光粼粼又楚楚可怜,这会儿真是千错万错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身上揽,用两只手的上臂撑着坐直身子,贴近了她几分,软言认错:“是了,我不听话,普天之下属我最不听话,莫要哭了。” 无论是在信都的除夕夜还是在茂州的同床共枕,宜阳都曾嘱咐她,如若有需可寻她帮助,陆禾知晓她的脾性,满口应承,却轻易不愿真正将她一同拉下水。可她到底低估了她在宜阳心里的位置,真是到了誓与彼此共存亡的地步。 宜阳好面子,除了在皇帝面前装巧卖乖外甚少落泪,眼下眼泪却越擦越多,索性不管,扑身上前就要将陆禾牢牢抱住,陆禾忙往后退了退,令她扑了个空,宜阳两手支着石床红着眼睛气鼓鼓地瞪她,无形中又将陆禾禁锢在了自己身前,背后是青黑的石壁,退无可退。 似曾相识的场景,陆禾不禁想到那次她下值在街边被分桃断袖的谢彬纠缠,宜阳帮她解围,她二人在车上心猿意马地谈天说事,车架一阵颠簸,眼见宜阳要往后倒,而她身后正是摆着青瓷果盘的食案,陆禾忙上前揽她,岂知宜阳也拽着她的衣袖,两人滚到铺着赭黄地毡的地上,她被宜阳压在身下,还莫名其妙地与她唇齿相触。 陆禾也不知时至今日,她与宜阳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那次的一记吻仿若一把钥匙,“卡塔——”一声扭开,推开房门,宜阳好似无师自通,偷亲她的伎俩使得越发登堂入室,而她却由起初的排斥渐渐变作后来的无可奈何,乃至现下的一点点揣在心底的欢喜。 陆禾瞥了一眼被忽视了许久而面如死灰的胡来彦,又往后退了一步,脊背抵着冰凉的石壁,喉间滚了滚,低声道:“两日未洗浴了,脏得很。” 陆禾这话倒是提醒了宜阳些什么,向她急问道:“除了手,还伤着何处了?疼得很罢?你再忍忍,池良俊已去宫里请御医了。” 已不知该说宜阳什么好,想埋怨她因小失大,却自觉出师无名。待在牢房中到了夜里,冷风纷纷从石墙间隙灌入,凉飕飕地直往人骨子里钻,被冻了一夜,陆禾已不觉得冷了,她的太阳,就在眼前。 陆禾嘴角挂着抹笑意,两只浅浅的梨涡微微漾起,宜阳捏了捏她的脸蛋,嗔怪道:“还笑——疼傻了不成?” 胡来彦在旁看得心里满是疑惑不解,这俩人的关系未免好得过头了,师生之谊? 牢房的栅栏外满满站着狱卒,皆是方才拦阻宜阳不力而惶惶不安的神色。 胡来彦眼角飘过去扫了一眼,挑出个平日机灵懂事的,使了使狠厉的眼神,那人立时领悟,借着前头几个人高马大的遮掩,悄摸摸地溜出去了。其余人等也颇觉此处是个是非之地,一个个地皆作鸟兽散。 宜阳好端端地在茂州守陵,前阵子虽是染恙了,皇帝着实动过念头召她回京,可后来又被几个大臣缠着,近来皇帝自个儿也身子不好,被缠烦了也只得将这念头压了下去,转眼间怎会松口令她回来?若无圣意,她守陵期间现身在此,可是抗旨不尊了! 懿慈皇后入主东宫,那些个或是神似或是形似的人物都如皮影戏般从皇帝心里退下舞台了,再扫除宜阳这一颇为通晓皇帝心思的障碍,何愁大事不成? 宜阳自是并未将胡来彦抛诸脑后,非但没忘掉还在心里寻思了一阵要如何泄火。 胡来彦脸上浮现的阴险狡诈的笑容没能逃过宜阳的眼睛,她自石床上长身而立,冷笑一声,道:“胡大人好生威风,对一个朝廷三品大员滥用私行前可有正经名目拟本上奏了?” 陆禾不知池良俊在书信上是如何告知宜阳的,女扮男装的身份已为胡来彦知悉的事宜阳又是否清楚,胡来彦此人褊忌阴贼,稍不留神就得掉入他的圈套中,她不由轻唤了一声:“殿下……”宜阳回头看她,陆禾摇摇头,虽不说话,暗示她勿要插手的意思已极为明显。 “拟本上奏急些个什么?”胡来彦胸有成竹,捻须一笑,“殿下与陆大人——不对不对,是温家大小姐,殿下与温家大小姐看着情深厚谊,莫非不知她的身份?” 宜阳心里本在犹豫不决,胡来彦这话如三昧真火一股股地往她心里添柴架火,气都不打一处来。向陆禾轻轻看了一眼,走近几步,欺身贴近,唇瓣附在她的耳畔,低声道:“我只后悔,往日为何不将他杀之而后快。” 陆禾听得心里咯噔一跳,约莫猜到宜阳要做些什么,胡来彦深受皇帝宠信,又是鲁王党羽里的中流砥柱,若是宜阳意气用事将他杀了,后果不堪设想! 又惊又忧,疼痛也忘了去,陆禾不知哪来的力气提手将她拽住,加重语气喝道:“不要胡闹!” 话音刚落,五感清醒,指骨间的剧痛猝不及防地狠狠撞进骨髓里,疼得她浑身一颤,将牙关咬碎才好歹忍住闷哼,轻喘着气,眼睛通红,道:“你相信我,我不会轻饶了他,我已有万全之策。你若胡闹……”宜阳定睛看她,眸子里满是心疼与认真,陆禾低下头去,声音微颤,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你若胡闹,我便不理你了,一句话也再不与你说。” 宜阳仍在看她,即便陆禾低着头,仍察觉到她的目光与往日一般灼热又温存,笼在自己的上方。半晌才听她轻笑一声:“我理你,你与我说两句话好了。” 陆禾被她这话弄得喉间一梗,竟有些哭笑不得,除了先生离世那日外自己第一次向她发火,软绵绵地就给对付过去了? 胡来彦几乎气得头冒青烟,这俩人如胶似漆地纠缠许久,何曾将他放在眼里了? 在希夷园被池良俊硬生生拔掉一撮头发,鬓间还秃着一块,他对宜阳可还存着满腔怨气无处可泄呢! 宜阳入京后先与池良俊会了一面,从他那儿顺手拿来一把匕首,虽比不得她自己的削铁如泥,但想来砍杀一个人业已足够了。 “胡大人掌管刑部多年,奏本疏议想来极是拿手。”宜阳面上带笑,向胡来彦走去,拔了匕首,手起刀落,白光一闪就自他的衣襟割下一块布料,布料摊平压在石壁上,又将欲往外逃的胡来彦给拽了回来,朝他膝弯狠狠踹了一脚,令他跪对石壁,抓过他的右手,割破食指,似笑非笑地向他道,“淳祐二年湖州溧阳县知县温振道贪墨渎职一案的详情,如实写来。” 胡来彦于武艺功夫上实在一窍不通,使的蛮劲竟还拗不过宜阳,被她牢牢按着跪在地上,食指滴答答地流血,不禁缩缩脖子胆怯道:“此案早已板上钉钉,有何……啊——!” 右手小指被割掉一只,血肉模糊的掉落在地,疼得胡来彦几欲昏厥。 “写还是不写?”陆禾在唤她,唤她住手,她不肯听,小指已割掉,早是覆水难收,再者,她又怎会傻兮兮地真往坑里跳? 匕首锋利的刃口已经抵在胡来彦的无名指上,胡来彦冷汗涔涔,直觉得这小祖宗简直是地狱来的活阎王,嘴上连声应答:“写写写写写——!” 歪歪扭扭蛇爬般的血字写了满满一块布,胡来彦正想寻个物事包扎伤口,脖颈间却蓦地多了一柄短小精巧的利刃,他半寸都不敢再动,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向宜阳赔笑:“殿下,臣立马将陆大人放出去,还她自由之身!哪来的温小姐?从来没这回事儿!” “胡大人说话讨巧。”宜阳微微笑了笑,“只是以后恐怕再难有开口的机会了。” “殿下——!”被折磨了两日米水未进的陆禾从石床上跌落下来想要阻止,也顾不得疼,爬起身后径直向宜阳跑,可终归是晚了—— 胡来彦倒在地上,脖颈间喷出几道血注,霎时染红了地面。 与此同时,两边甬道皆传来沉重有序的脚步声,震得地面似乎往下沉了沉,来势汹汹。 第71章 “……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是!” 掐着宜阳雪颈的双手猛地发力,细嫩白皙的脖子渐渐涨红,青筋暴露。 围在四周的兵士上前拦阻,不知是谁在背后敲了她一记,天旋地转间,再睁开眼时——三面青黑森冷的石壁,一面木栅栏,木栅栏外站着数不清的人,他们人高马大,手里都握着刃口锋利的刀剑。 她的眼前,胡来彦躺在一片血泊中,双眼暴睁,右手握着一把匕首,匕首的末端深深没入宜阳的腹中。 寂静无声,唯有鲜血滴滴答答的声音在空寂中无界限地放大,一步步地将她往无路可走的万丈深渊逼迫。 宜阳的身体在她的怀里愈渐冰凉,仍在看着她,只是眼皮仿若千斤重,再过一会儿许要永远闭上了。 “不要……不要……”她已入魔障,只一直摇着头含泪重复。 宜阳附身到她耳畔,如以往那般,只是声音没了往日的灵动狡黠,很虚弱,衰颓,她道:“你记着,除了我,敢动你一根手指头的人,都得死。” 她一个劲儿地摇头,须臾间,萦绕在自己耳畔的气息渐渐消逝。 宜阳死了,从腹部流出的血依旧在滴答作响,一片黑暗中,她恍若看见前方的招魂幡,奋起直追,岂知一脚踏空,摔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殿下……” “殿下……不要……” 宜阳倚在床边,陆禾睡梦中的呢喃之语丝毫不差地听进了耳里,即便只是只言片语,全然无从揣测她究竟梦见了什么,可梦里是她,她甚是心满意足,脸上笑出了朵花。 婢女正专心致志地给陆禾擦汗,听见笑声回过头来吓得手上一抖,脱口而出道:“殿下,您眼下怎能起榻?” 胡来彦遣人传信,刑部与顺天府衙相近,且顺天府衙的掌事者是鲁王党羽,狱卒极为伶俐,就近去顺天府衙报信,顺天府尹也立时带着大队人马赶至,宜阳在茂州守陵,不遵旨意擅自回京,又私闯刑部大牢,顺天府尹春秋大梦做得酣畅,妄想抓个人赃并获,将宜阳扳倒几乎等同于扳倒小半个东宫,从此再无人可往皇帝耳边送风为东宫说话帮衬。 到了眼前,顺天府尹傻了眼,五军都督府的人手先整整齐齐地围了一圈,右都督命人将胡来彦的尸首抬出,正站在牢里和宜阳公主府里的长史池良俊说话。 “多亏池大人机敏,右侍郎死得蹊跷,原是胡来彦这厮与他分赃不均!陆大人手握证据不敢声张,在京中又无甚依靠,幸而殿下远在茂州还关切此事,只是到底无需亲自赶来,令此等奸佞之臣狗急跳墙误伤了殿下。” “陈将军过奖了,全仰仗将军练兵有素,调遣及时。殿下重孝义,虽人在茂州,也牵挂陛下,忧陛下之忧,我在信都常与殿下书信往来,近日陛下身体抱恙,又赶上出了胡来彦这档子事儿,陆大人原先乃殿下的侍讲先生,殿下得知后,思虑陛下康健,一心一意地要赶回信都,我却哪里劝得住殿下。” 说着聊着,陈都督这才瞧见顺天府尹,抬手指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老弟啊——!顺天府衙离此处这么近,你这会儿才赶过来?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池良俊在旁,笑得像只狐狸,顺天府尹脸色发青又转白,无话可说。 宜阳从茂州一路赶来,脑子里便寻思着万全之策,抵京后给池良俊吩咐下去,她早年常与五军都督府往来,右都督陈康爽利又干练,无论武艺功夫还是兵法计谋对她几乎倾囊相授,只是后来皇帝为防女祸明里暗里截断了这条线路,可到底交情还在,且陈康不涉党争又极其厌恶胡来彦的作风,想来应承此事轻而易举。 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使得炉火纯青,代价不过是腹部中了一刀——还是自己刺伤的。 皇帝闻讯后深夜赶来公主府,将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嚷嚷着要打要罚,宜阳倒真是诚心悔过认错,从软榻上滚落下来下跪请罚,一折腾,伤口绽开,纱布染红,雪白中衣质地轻透,些微红色隐隐约约地透出来。 皇帝心疼女儿,不舍得骂了,弯腰将她抱回榻上,一摸额头,烧得滚烫,召了太医院医正来问,只说约莫是在茂州感染的风寒还未好透彻,病上加伤所致。 皇帝这会儿真是满腔怒火自个儿憋了回去,往窗外一看,仍是白茫茫一片,不知几时才能破冰春暖,索性一道旨意下去,令宜阳好好在公主府养伤,伤养好了闭门思过,茂州守陵的后续不了了之。 胡来彦的下场自不必说,刑部不便插手此案,移交大理寺彻查,大理寺卿彻夜秉烛还未及将卷宗翻阅完,翌日坊间莫名其妙地传开一首民谣,区区几十个字,编得朗朗上口老少咸宜,言说胡来彦收受贿赂错枉忠良,朝廷官官相护颠倒是非,一时民愤四起。这也便罢了,紧接着不知何处来的游侠儿夜半三更上发揭瓦,将一个装满了胡来彦藏匿在府里私库中的礼单银两凭据的包袱扔在大理寺卿的书案上,派兵去追,如大海捞针毫无所获。 人是死了,可胡来彦自己冥思苦想出来折腾人乃至磨折死人的法子还少了? 于是自食其果,绞着铁丝的长鞭鞭尸一千,整个面目全非后又暴尸三日,扔在荒郊野岭,饿了好几天的野狼放出,刹那间啃咬得一干二净。 也不知哪来的谣言,野狼吃了个遍,唯独胡来彦的心脏撂在一旁,听说黑透了,散着恶臭,连天上飞落的秃鹫都不乐意在那块地面盘旋。 家人连坐其罪,男的充军流放,女的沦为官□□仆,无一幸免。 将胡来彦扳倒,随之而来的则是不少冤假错案得以平反,其中首当其冲的是胡来彦临死前亲手写的淳祐二年湖州溧阳县知县温振道被栽赃陷害一案,皇帝为其追封谥号,厚葬之,黔州服劳役的家人也统统无罪赦免,由朝廷为之安排居所,铺设后路。 此事的最大功臣——陆禾与宜阳一时成了众人称颂赞扬的对象,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只差没在寺庙里给她俩塑个佛像供奉着了。 宜阳幼时体弱,皇帝那时在齐州一面延请名医开方,使她温养身子,一面令她从小挽弓射箭。 许是因此,宜阳虽腰腹中了一刀,高烧了三天三夜,第四日却好了许多,人清醒了,挣扎着起榻,三步一踉跄地赶来看望陆禾。 一进来,便听见陆禾在睡梦中叫唤着她,声音极为急迫,透着满满的担忧。 宜阳正笑着,眼里的温柔与幸福几乎满溢,也忘了搭理婢女。 “给我罢,你下去歇息。” 婢女捏着手巾,为了难:“殿下,您的伤……” “无碍。”宜阳坐在床沿,伸手将湿哒哒粘在陆禾额头上的发丝一一别开,接过婢女呈上的干净手巾,细细擦拭。 婢女在旁看傻了眼,昨日还嚷嚷着疼,嚷嚷着药苦,不想喝药,眼下这精神饱满的劲头,还是她家殿下么? “御医可说了她何时能醒?” 婢女停住脚步,恭谨答道:“御医也拿不准,只说约莫这几日了。” 这几日么? 好,我要守在你身边,使你一睁眼就能瞧见我。 宜阳为她擦了额头,转而为她擦拭雪白的脖颈,全然忘我,更忘了自己也是一身虚汗。 凉州城。 凉州与西戎接壤,属军事重镇。 凉州都指挥使司下设十五卫,每卫近万人,瞿烟为玄卫指挥使,官居三品。 她统管之下的玄卫军风严谨,作战勇猛,平素练兵布阵也个个卯足了劲头,生怕屈居人后。 可近日,却隐隐有些不对劲,精神恹恹,更有甚者连□□刀戟都拿不稳,抓了人来问,面面相觑了许久也不肯说,挨了军棍还不肯说,瞿烟扬言要撵他们出军营,这才说了实话。 吃不饱饭? 吃不饱饭?! 朝廷不曾克扣粮饷,怎会吃不饱饭! 凉州十五卫,只有她一位女指挥使,往大了说,大晋朝只有她一位巾帼将军,她统管的士兵吃不饱饭,传出去指不定能笑掉那些个向来瞧她不起的男人的大牙! 负责发放粮饷的主事她熟知,老实巴交不会干些克扣私吞的勾当,她性子急,又耿直,不爱想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抬脚便往灶房走。 眼看又到了正午,刘师傅从西边营帐赶过来,走进灶房一瞧,果然,饭菜都未备好。 门帘经人撩开,孱弱纤细的少年提着满满一桶水一瘸一拐地进来,放下了水桶,脚步一软,险些就地跌倒。 刘师傅忙将她扶住了,心急火燎地关切道:“小兄弟,你到底行不行?瞿指挥交待的事儿我老头子虽不敢不从,可整个军营里五大三粗的汉子们没谁挨得住饿啊!” “师傅,真是对不住了,我手脚慢。” 正快刀切菜的女子听见动静,停下动作,忙扶着那少年坐在木凳上,又向刘师傅接着道:“我以往做过菜,做的却都是些精致小菜,这会儿手忙脚乱也还是误了事,着实对不住。” 刘师傅看了她眼下的黑痣一眼,叹了声气,道出了实话:“这事儿怨不到你,你麻利勤快,就是你丈夫——这是你丈夫罢?军营里不养闲人,伙头军也得有些能耐才是。” 少年身子显而易见的僵了僵,不说话。 营帐外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 第72章 瞿烟一身戎装进了灶房,劈头问道:“刘师傅,弟兄们风雪天的候了半个时辰连碗热汤都喝不到,你这灶房是怎生回事?!” 刘师傅掌管灶房许多个年头了,从未有过如此疏忽,瞿烟见他袖着手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朝坐在木凳上的布衣少年努嘴,走过去一瞧,连带站在她身旁的女子也打量了一番,不由蹙眉问道:“你二人打何处而来?” 女子正要说话,少年却自木凳上缓缓起身,向瞿烟作了个揖,道:“回禀将军,我姓棠名辞,自信都来此参军。” 瞿烟眯了眯狭长的丹凤眸,眼睛定格在她左脸上,一个细小的黑色“妄”字,显是黥刑的痕迹,视线往下移,盯着她的双腿看。 自信都走来,棠辞一路上已受够了这样不知是同情怜悯还是讥嘲讽刺的目光,心里早就漠然,只冷着张脸任她看去,岂知瞿烟猛地抬腿踹她,饶是她反应灵敏奋力闪身躲开,瞿烟下一记腿法使过来时径直被生生踢中腿骨。 柔珂忙将她扶住,怒不可遏地向瞿烟质问:“瞿指挥这是何意?!” 棠辞窝在柔珂怀里,冷汗涔涔,一副没出息的窝囊模样,瞿烟不屑地轻哼一声:“这位姑娘又是何人?我管教我的兵,哪儿轮得着他人置喙?” “管教?”柔珂笑了笑,眼神发冷,“敢问瞿指挥她犯了何事?” “犯了何事?”瞿烟背着手,威风凛凛的银色盔甲将身姿挺拔的她修衬得气宇轩昂不怒自威,她绕着棠辞踱步了半晌,似笑非笑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般粗浅的道理文采冠绝京华的棠大人岂会不知?朝廷下的旨意在我案头摆了许久,都积了灰,我还纳闷信都到茂州走了这小半个月怎地还不见人影?原来竟是躲到灶房当个切菜煮饭的伙头兵来了!” 右腿腿骨仍自隐隐作痛,棠辞脱开柔珂的怀抱,站直了身,她个子比瞿烟稍矮些,此时此刻低着头,看着气势更弱了几分。 瞿烟见她不敢抬头看自己,两只手紧紧攥着衣角,力度过大,骨节发白,瞿烟又看了柔珂一眼,才接着道:“到底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柔珂郡主倒是护犊子得很。只是你与她便宜好歹也得顾着顾着军营里的兵士,他们一个个地皆不是窝在灶房里的孬种,边境纷乱常有恶斗,少不得厮杀沙场,这几日因着你们灶房手脚慢,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不知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瞒着本将军!” 紧随着瞿烟走进灶房缄默不语的佥事瞿定国早已眉头紧蹙,听到此处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上前禀道:“将军,此事是瞿指挥吩咐的,是受故人所托,与……”他看了柔珂一眼,“与柔珂郡主并无关系。” 瞿烟脸上并无一丝讶异,只绷着嘴角道:“即便如此,旁人与你恩惠,你便受了?你滥竽充数得过且过了,我手下的弟兄们呢?!合该他们出力又挨饿受冻?!” 柔珂涨红了脖子正要反驳,棠辞却将她拦住,仍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将军既知我双腿不便,又何必刻意出言讥讽刺激。” “双腿不便?”瞿烟又是一声冷笑,睥睨看她,“适才我踹你一脚你仍有躲闪之力,两国交战短兵相接向来刀剑无眼,你可在军营四处转悠审视,与你一般残了胳膊断了腿的哪个不在自食其力!” 棠辞喉间滚了一滚,头埋得更低,脚步微动,略略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道:“第二脚我便被将军踹中了,你可推知已是强弩之末。” 瞿烟眯着眼看她,不说话,灶房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她向后退了几步,退到门帘处,冷声道:“走过来。” 棠辞微怔了怔,静止在原地。 最令她安心最可令她依靠的柔珂在她身旁,可几面之缘心里瞧她不起的刘师傅也在一旁冷眼瞧着,还有眼前严苛冷酷的瞿烟与素昧平生的瞿定国…… 瞿烟显然是个火爆脾气,候了半晌见她一动不动,立时拔高声音道:“军令不听不从——拉出去斩了!” 瞿定国一听,头皮发麻,才想说上几句话,棠辞却已然沉默着迈开了步子。 一步两步三四步,走得甚为平稳。 五六步,身子虚晃了下,很快定住,接着走。 七、八、九、十,右腿微颤,比左腿吃力不少,又是一晃,双手惯性地想寻物搀扶,摸了个空险些栽倒。 …… 二十五步,棠辞已走到瞿烟身前,瞿烟望向柔珂,见她轻轻点头,让开条道,亲手掀了门帘,遇上棠辞一双夹杂着委屈与纳闷的水汪汪眼睛也毫不心软地恶狠狠瞪回去:“看我作甚?接着走!” 营帐外来来往往的满是巡逻站岗的兵士,灶房这处动静大,却皆兢兢业业无一人侧目私语。 又走了约莫几十步,棠辞体力不支,想站在原地歇会儿,擦擦汗,瞿烟不知几时走到她的身侧,双手交臂微仰着头看她:“这不走得挺好的?怎地就双腿不便了?” 瞿烟这会儿的语气稍软了些,棠辞在灶房忙活了一早上也是饿得饥肠辘辘,此时此刻又累又饿,右腿腿骨突突抽痛,即便受了胫杖后她头一次自己一气儿走了这许多路,也一时辨不清瞿烟这话到底存着几分真情实意在夸她,只抿紧了下唇不说话。 “伙头兵也不用你当了,去厩房喂马养马洗马,每日用饭时都来我军帐前走一趟,走好了再吃饭,走不好就饿着。” 茂州地势平坦,风大,今日难得不落雪,寒风阵阵。 棠辞额间的汗珠细密冒出,紧随其后的柔珂掏出丝帕为她拭汗。 见到柔珂,强撑许久的棠辞脚步软了下去,安心地轻倚着她,向瞿烟禀道:“谨遵将军吩咐。”转念想到灶房的事,棠辞心里过意不去,硬着头皮请罪道,“灶房……” 话才起头,瞿烟便紧赶着夺了去,鼻子一哼,瞥眼瞧着柔珂,道:“你们夫妻一体,你犯的错,你妻子顶着,正好她手艺不错。再者,她要在此处守着你才能安心,军营里却不养闲人,别说郡主了,皇帝老子来了都一样!” 棠辞哑口无言,垂首应是,柔珂却颇有些无奈地与瞿烟相视一笑。 信都。 说来好笑,宜阳一门心思地要守在床边看护陆禾,使她醒来第一眼瞧见的人就是她,然而天不遂人愿,翌日清晨陆禾是醒来了,宜阳半夜里烧得不省人事,早被急得火烧眉毛的池良俊唤来婢女抬回东暖房里好生安养着。 宜阳躺在床榻上,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白昼微亮的光线与陆禾的面容一道丝丝缕缕地涌入眼帘。 “殿下。”陆禾见她终于醒来,徘徊在心底的不安、担忧与后怕一股脑地往鼻间冲,加之嗓音喑哑,这声轻唤听在宜阳耳里与呜咽无异。 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定睛瞧清她眼里着实洇着水光,宜阳想起昨夜听她说的梦话,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好笑道:“昨儿个我去看你,你在做梦,是不是梦见我死了?” 死局逢生,陆禾只觉侥幸,巴不得伤病好了赶紧着去报国寺供奉香火念佛祝祷,对死之一字更是避之若浼,急红了眼怨怪道:“殿下成日里不把这字眼挂在嘴边心里便不踏实么?!” 相识以来,陆禾鲜少过多地表露自己的情绪,无论是喜或悲统统掩在眼底轻易不让人瞧清,宜阳也从未看过眼下她这副无可奈何又暗含羞赧的娇弱模样,多看了几眼,心情大好,浑然不觉腹部刀伤疼痛,侧过身来,单手支着脑袋,嘴角蕴着抹笑容:“本来不甚踏实,枕头给你哭湿了,沉甸甸的,反倒踏实许多。” 陆禾也顾不得羞顾不得恼了,今晨她过来,池良俊便与她说好好看顾着这小祖宗,才几日,伤口绽开了两三次,是想留疤么? “你就不能好好躺着?会压着伤口的。” 宜阳看着陆禾用裹着厚厚纱布的十只肥硕手指头意图将她小心翼翼地按回去躺着,已经过了四五日,她如今才有种上天垂怜的实感。 幸好,幸好。 “先生。” 宜阳担心她弄疼手指,自己躺了回去,突然轻声唤她。 “复仇之事已了。” 除夕之夜的承诺犹在耳畔,陆禾怎会遗忘。 “殿下……臣有意辞官还乡,陪伴家人。” “我与你同去。” 陆禾垂下眼眸,狠下心道:“殿下的家人在京城在信都在禁宫。” “可我的心上人只一个,”宜阳勾起她的小指,轻轻摇了摇,微微一笑,“就在眼前,一线姻缘。” “殿下……”陆禾踟蹰了半晌,才续道,“殿下可有想过,您与我不能霜雪白头。” “为何不能?” “世道不容。” “世道与我何干?”宜阳坐直身子,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我唐家不缺我这么一个搅*理纲常的子孙,世道不容?我只问你,你容不容?” 陆禾沉默,不语。 宜阳蓦地一笑,落寞又孤寂:“许是有缘无分,人常道生死患难见真情,鬼门关里携手闯了一遭,你仍是不肯接纳我,我果真自作多情了。”松开手指,在枕边摸索一番,翻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褐红色的药丸在掌心,作势要往嘴里送。 陆禾双手不灵便,索性一掌打翻,药丸滚落在地还不放心,连瓷瓶也一道抓了过来摔得远远的,喘着粗气向宜阳喝道:“你要寻死?!你死了你以为我还能苟活么?!” 声音回荡在静谧的房内,来来去去,只剩一缕轻风吹拂。 宜阳盯着她看,看着看着,眼睛里温柔满溢,陆禾心里空落落的,不由瞥了滚在桌边的瓷瓶一眼,瓶身甚为熟悉,在她后知后觉自己似乎上了套时,却倏然被宜阳抱紧了腰身,又一个反转,被她压在身下。 “太医院为我秘制的糖丸,喝药时吃的,先生将它摔了。” 陆禾又羞又恼,宜阳与自己越贴越近,她避无可避,拼命缩肩,嗫嚅道:“我以为那是……”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宜阳嘴角勾笑,轻而易举地解开她中衣衣带,似有所悟地道:“摔了也好,先生应当比糖还甜上几分,可解我一辈子的苦痛。” 不知是不是宜阳仍在低烧的缘故,肌肤紧贴时她的身体微烫,陆禾只依稀察觉腰腹处没了衣物遮蔽,一只细若无骨的手游曳其间,浑身酥软,半分反抗的气力也无。 “容与不容——” 紧紧夹着的双腿被宜阳用双膝轻轻磨开,陆禾头脑一阵晕眩,腹部有暖流淌过,那只手轻轻摩挲着那处,酥麻难耐。 “还得试上一试才能知晓。” 第73章 漏刻的声音密密匝匝地落在耳边,一声又一声,愈渐清晰明朗。 软榻上衣衫凌乱,两具高挑纤细的*紧紧地相互依偎,衾被踢蹬掉了大半,屋内地龙炭火将周遭烘得暖融融的,浑然不知寒冷。 陆禾平日卯正时分就得上值,日子久了,即便休沐也早早地醒来。 她的右臂上枕着宜阳,脑袋轻轻地向下垂,正好赖在酥软的胸前一动不动,双目紧闭睡得甚是踏实,长睫如薄扇在酣梦中微微颤动,屋内仍有残灯,烛影透过清透的床幔斜斜射入,如墨眉眼下的阴影被丝丝缕缕散落的发丝遮去大半,将面容半遮半掩地衬得蕴藉含蓄。 悄无声息,沉香袅袅升起,氛围安逸而恬淡。 胡来彦已除,冤案平反,母亲与妹妹皆全身而退,再不用在黔州无休无止地操劳苦役。 而眼下,除了家人与先生以外,对自己舍命相待不离不弃的人就躺在枕边。 陆禾盯着宜阳看了许久,唇角一直勾着笑,淡淡的,很长远。 昨夜闹得厉害,满身酸痛。 陆禾想在她小巧灵秀的鼻尖落下一个吻,一点一点地凑近,生怕搅扰她的清梦。 笔挺清丽的鼻尖下,轻薄软嫩的嘴唇微微发肿。 陆禾情不自禁地侧眼看去,鬼使神差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勾起直窜心底的刺痛,那上面布着几条啃咬出的血痕,脸上顷刻间红润异常,烧得滚烫。 “先生一大早地,在做春梦么?” 宜阳轻笑着枕着她的右臂,伸长双手环住她的脖子,只轻轻一带,自己也微微往上仰头,两只薄唇相触,柔软又温存,陆禾惊愕羞赧下的欲拒还迎更挑惹出宜阳偃旗息鼓了一夜的□□。 松手,翻身,重又与她纠缠在一块儿,战鼓擂响,跃跃欲试。 “殿下……”陆禾手指扣在床沿强撑隐忍,腹部又有娟娟暖流淌过,伴随着辗转了一夜若有若无的隐痛。 宜阳桃花眼里弯出清晨苏醒后慵懒的笑意:“夫妻之实已落,先生想这般疏离一辈子么?叫我阿瑾。” 双手温柔地摩挲细腻光滑还映着深深浅浅红色的雪颈,拇指与食指微微张开,轻轻扣住她的下颚,宜阳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瞥眼一瞧,缠着绷带的手指虚弱无力地扣着床沿。 “你掐着这冷冰冰的木桩子作甚?”宜阳牵过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腰间,笑容婉娈,“若是疼,你不如掐我。” 脸颊红透了的陆禾摇摇头,才要缩回手,不小心探进她滑落一半的雪白中衣里,腰腹处有些湿热。 池良俊嘱咐的话适时地在脑海里回荡。 陆禾心下一慌,笨拙却果决地扯开她的中衣,绷带果然被鲜血染红一小滩,仍自细细密密地渗出血来。 “我去唤医官来。” 陆禾说完,胡乱蹬了温厚的鹿皮靴就要往外跑,才落地,双腿蓦地一软,险些没在宜阳面前摔出个好歹。 宜阳好笑地摇摇头,适才不觉得疼,这会儿知道伤口又给自己折腾得绽开了,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地涌到周身,扶着床栏赤足走向陆禾,将她拽住,顺势揽到自己怀里,揶揄道:“先生这会儿脱我衣服脱得快了,我起先以为先生是开窍了,哪知……” 陆禾喉间一梗,从她怀里挣脱,盯着地面不发一言,一张脸冷得直如平地钻出寒气,却偏偏染着几朵绯红的彤云,两相比对下反倒觉出可爱。 平缓了好一会儿才绷着嘴角道:“你回床榻上躺着,我出去找人。” 她说着就要双腿打颤地往外走,宜阳笑意更甚,牵住她的手,轻声道:“先生现下衣衫不整地出去,是想大白于天下么?” 陆禾猛地低头往身上看,一时羞恼得无地自容,红着脸支吾道:“我……我情急之下……” “我知道。”宜阳轻车熟路地接着未完成的动作,双手捧起她的脸颊,摩挲过她小巧滚烫的耳廓,还略带挑逗之意的拎起一角捏了捏——耳垂很厚,我的清荷,定是福厚之人。 “我知道,你心里在意我。” 两人如今站在残灯中,瞧得更清楚些,陆禾的嘴唇残破得不像话,都是初涉房事力度拿捏不当的宜阳的杰作。 宜阳心里一阵揪疼,再不忍在其上落下吻痕,修长白皙的双手手指相扣,贴在陆禾的后脑勺上,轻轻将它压下,转而轻轻亲了一下她的鼻尖。 陆禾担忧她的伤势,也不知两人折腾了一夜,她究竟退烧不曾,还是烧得更厉害了,见她兴致高涨只好熬了片刻,察觉到她仍未有鸣金收兵的趋势,倏然从她怀里挣脱。 宜阳意犹未尽,声音也软绵绵地如在眷恋徘徊在温柔乡中:“清荷……” 若不是缠绵了一夜,陆禾也不知宜阳撒娇时如此地令人不忍拒绝,可眼下——绝对不行! 宜阳往前踏了一步,手也不安分地向往前探。 “乖,再不能闹了,我昨日不该……不该与你……”陆禾羞于启齿,用手臂将宜阳往床榻边推,向她道,“取我的衣服来,给我穿上,我出去唤人。” 宜阳见她坚持,也知晓她是担心自己,只好不情不愿将念头一股脑地压在心底,取来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为她穿上。 又为她束发束冠,系好腰带。 一夜之间,夫妻之实有了,眼下连夫妻之礼也行得周正。 宜阳虽从未伺候过人穿衣,手脚却不慌乱,有条不紊,时不时地还与陆禾打趣几句,连刀伤的疼痛都抛诸脑后。 陆禾走出房门,唤来婢女,命她赶紧去请医官。 天光乍破,柳树枝条上抽出嫩芽,一抹新绿映入眼底。 朝堂非她可久留之地,母亲与妹妹也得抽出时间前往探望,先生坟冢旁那株梅树不知开得如何了? 天地蜉蝣,她已有可栖息之木,应早做长远的打算了。 凉州。 棠辞以往在舆图上见过凉州,在晋朝广袤疆土中的极北之地,从信都一路过来,气候虽愈加严寒恶劣可到底她与柔珂两人依偎取暖呵气擦掌还能熬过去。 真正到了凉州,白日里轻轻一阵风也如利刃般刮得人脸生疼,三不五时一场暴风雪袭来,在平坦的地面上也寸步难行,眼睛也几近睁不开,摸瞎走路。 前几日立春,按理说该是破冰还暖的时节了,偏偏河水冻住,整个军营的吃喝拉撒都成了摆在眼前难以攀爬的巨山一座。 夕阳西下,极目之处天地相接处一片血红,湮没了压抑沉重的灰白一色。 远方,军队仍在操练,战鼓擂响,铁骑奔腾,数千人的呼喝之声响彻天际。 铠甲银光,在落日余晖中汇成万丈惊涛骇浪,卷云拥雪,浪打潮头,气势澎湃。 身后窸窣脚步声响,棠辞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刷洗军马。 李光义肩上担着两筐马草,走进马厩,扫视一圈后,笑着拍拍棠辞的肩膀:“不错啊,小兄弟,今儿个手脚麻利许多!” 棠辞轻轻一笑,自上而下地刷洗马背:“得亏您教得好。” “哈哈哈——!”军营里的汉子无论老少文弱,骨子里大多浸透着股血性,李光义朗声大笑,“郡主说你讨巧的话说得顺溜,我还当她欺我年迈诓骗于我!前几日莫不是被我这副残破身子吓到了?” 他一面说,一面放下箩筐,分装马草,动作极为熟练轻快。 棠辞自幼养在深宫,识礼数,听了这话却也不由得将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他的双腿带。 右腿的裤管高高卷起,生生比左腿短一截,脚背时常向右侧往下撇,如一树枝桠横空被折开一节,却也不折断,耷拉在截点,却异常有力,傲视风雪。 探头看他来时的路,大雪又将脚印略略埋掉,仅剩临近马厩的一段,两只脚印一前一后,一个稍深,一个稍浅,并无丝毫错乱的痕迹,步伐可推知应是稳健的。 李光义给马喂草,挨近棠辞时见她仍在打量自己,咧开一嘴白牙咯咯地笑,毫不在意:“娘胎里带出来的,小时候旁的孩子都撒丫子到处跑,就我一个连站都站不稳,也没有玩伴儿。后来闹饥荒,全家都饿死了,就我一个死乞白赖的活着,那时约莫十一二岁,站是站稳了,走也走得动,可总觉得和别人不一样,走在街上讨饭乞食,连头都不敢抬——其实旁人要看留他看去,不掉肉不掉钱的,反倒自己不快活。” “那您后来是如何入的军营?”连日来,棠辞对李光义颇有些好奇,碍于礼数,疑问到了嘴边却不知是否合宜说出。 “吃不饱饭呐!正好凉州这儿招兵,我就来了,瞿指挥也是个善人,这些年来对我好得不能再好,到了现下我可是将凉州卫当做自己的家了!” “瞿指挥?”李光义鬓间银白,他在凉州卫已待了二三十年,瞿烟看模样,至多三十罢。 李光义看出了棠辞眸色中的疑惑,笑道:“是瞿铎将军,凉州的都指挥,瞿烟将军是他的养女!” 说话的功夫,天色黑沉。 李光义喂完了马,也不留恋,潇潇洒洒地挑着空箩筐往外走,走到路口,忽然扭头向伫立在原地凝神细思的棠辞吆喝道:“小兄弟,你赶紧着!你媳妇儿又冒着雪过来给你送饭!” 第74章 马厩旁置有帐篷,内里陈设虽简陋但是齐全,闲暇时可以粗略休憩一番。 食盒打开,几碟精致的小菜冒着热气,只单单看着,也能驱散几分周身的寒意,也满满地勾起食欲。 瓷碗有两只,木筷有两双。 自瞿烟将棠辞发落到马厩后,柔珂每日都会在忙活完灶房的活计后不辞辛劳地过来按时送饭给她。 帐篷里炭火熄了很久,碳灰都是冰的,料想她今日又是忙碌一天不得停歇。 柔珂捣鼓着炭火,全然未觉棠辞捧着瓷碗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以往在王府里,柔珂哪里干过这些活,可真应了那句话,一回生二回熟,为了在军营里陪着棠辞,这阵子她可算是破了许多天荒,这会儿连炭火也两三下窜起一丛青绿火苗,扇扇风,送送气,不多时,燃得火旺,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亮晶晶的热汗自额前滑落,擦过两颊被冷冽的寒风刮出的几条红痕。 生好火,柔珂起身去洗手,这才瞧见棠辞在看自己。 不由打趣:“怎地这两日越发呆了?每日都见,这眼神跟如隔三秋似的,再不吃,饭菜都得搁凉了。” 河水未解冻,兵士遵照瞿烟的吩咐,凿了几大车的冰,装进桶里放在暖融融的帐篷里待它消融。 柔珂舀了一瓢还透着股寒气的冰水倾进铜盆中,在水里搓洗沾了厚厚一层灰黑发亮炭屑的手心手背。 温热的手转瞬间刺骨冰寒,用力揉搓后渐渐变为麻木,通红僵硬。 棠辞在她的身后看着,眸色微凝,两道清秀的眉毛不自觉地拧在一块儿。 “阿涴。” 腰间被一双不知几时伸过来的手细细缠着,柔珂抽出匹手巾擦拭双手,笑着应了句:“嗯,怎么了?” “过几日,凉州城里有运送军需的车队过来,你与他们一块儿回去罢。” 柔珂听出她话中之意,不作理会,牵着她的手到坐毡处坐下,摸了摸瓷碗——还热乎着,交到她的手上,递了筷子:“先吃饭。” 军营毕竟不是宜居之所,棠辞与柔珂提过几次,皆被她一口回绝了,这下可好,连回绝也不乐意了,置若罔闻。 菜是柔珂亲手做的,食材短缺,仍尽量顾着棠辞的口味,还添置了几味药材,棠辞却食之无味。 干瘪瘪地扒了半碗饭,棠辞下定决心般,搁下碗盏,向柔珂说道:“阿涴,你也瞧见了,我近来比以往好多了,李师傅和弟兄们也都热心友善,我不会令你担心的。” 棠辞所言非虚,凉州城虽鄙远严寒了些,养伤养病反倒比京城舒坦些。 虽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聚在一块儿,却鲜有汲汲营营之事,一腔热血精忠报国,更无人好奇探索棠辞的来历,纵是有那么几句似是而非的传闻听了就过,从不深究。 棠辞脸上的黥疤与她瘸跛的腿脚在军营里这些个沙场上刀光剑影残肢断腿见了无数的汉子们看来更是无甚稀奇,前几日夜里未归顺西戎的残部率军来犯意图趁火打劫抢些过冬之物,被瞿烟统管的玄卫打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瞿烟也是个爽利性子,当夜犒赏三军,星夜,篝火,与柔珂坐在角落喝了几口酒的棠辞一时诗兴大发,吟诵成章,被围在她周身的几个毛头小子听了去,军营里多的是勇猛之士却少有文采斐然之人,一传十十传百,棠辞的名声不胫而走,揣着本兵书指着看不懂读不通的字句向她求教的人不在少数。 她的自信与自尊,正一日日一点点地捡拾起来。 柔珂正吃着饭,头也不抬:“你让我去凉州城待着,那与我在信都有何差别?” 棠辞张嘴欲辩,柔珂夹了一块肉塞进她嘴里,淡然道:“你不必忧心我,我以往常游历四方,身子不娇贵。” 手里提着一坛酒的瞿烟掀开厚重的门帘,小夫妻喂食的情景映入眼中,满身风雪也未顾及拍去,作势将半只脚缩回去,意味深长地笑道:“哟——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棠辞忙起身行礼:“瞿将军。” 柔珂轻轻看了瞿烟一眼,嘴角噙着不甚明了的笑意。 瞿烟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把酒坛搁在地上,自顾自地盘腿坐下,对棠辞的态度与起初比起来倒是好上不少,微微点头,指了指角落的木柜:“拿三个酒碗来。” 天寒,温酒暖身,且凉州城的香醪与信都的宫廷御酒乃至民间名酒略有区别,辛辣,冲劲儿大,酣饮一番极是痛快。 棠辞自依言去做,瞿烟倒也不闲着,眼睛盯着她的步伐,与柔珂互换眼神,会心一笑。 若不仔细看,只营帐内中心与角落间一个来回的距离,棠辞行走如常人,只是右腿微瘸,但已有极为显著的进益。 “这军营里头,论酒量我与你可谓棋逢敌手,近来西戎闹得很,夜里烽烟四起,我不便与你较量,这坛酒权当做你这几日走路走得不错,马也照顾得好的奖赏罢!” 瞿烟拍开酒坛的封泥,往大瓷碗里倒酒,三碗,分发三人。 棠辞觑着柔珂的神色,见她面上并无不愉之色才敢轻抿一口,向瞿烟笑道:“将军忒吝啬了些,西戎残部赔了夫人又折兵,您可是抢来不少牛羊马匹与好酒。眼下,区区一坛酒还得三人喝,竟是奖赏?” 柔珂素来酒量不济,至多半碗,棠辞借着饮酒的功夫,瞥了一眼瞿烟为柔珂倒的那晚酒,正好半碗。 瞿烟虽是女人,却甚为好爽,作风干练利落,一碗酒一股脑地灌进肚里,又紧赶着倒了第二碗,嗤笑一声:“不错不错!胆儿肥了不少,敢拿我开涮了——你在朝堂时日不短,怎会不知大大小小的战事都得呈报上去,战利品哪能都留着,能省则省!再者……”她颇有意味地看了柔珂一眼,笑意更深,“犒赏三军时你喝得酩酊大醉,我可是听说次日晚间郡主连营帐都不许你进去,我哪是吝啬,分明是为你着想!” 棠辞轻咳了几声,不说话,柔珂寻来一双干净的木筷,夹了一筷子野菜堵进瞿烟的嘴里,嗔怪道:“属你话多。” 瞿烟嚼着野菜啧啧道:“菜色一样,怎地你做给小棠吃的比做给我们吃的美味许多?厨艺倒是比前些年好不少。” 耿直有耿直的好处,却也有耿直的坏处,瞿烟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还浑然未觉地吃菜饮酒,待她察觉时,抬眼便见棠辞眸色深沉,柔珂则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你二人是老相识?” 可那日在灶房为何装作素昧平生? 瞿烟看了眼柔珂,左右也瞒不过去,她喉间滚了滚,将食物压下去,大大方方地承认:“认识——” 话音未落,传信兵来报:“瞿将军!西戎来犯!” 又是不知死活的西戎残部,瞿烟百无聊赖地摆摆手:“令瞿安国率军剿灭……”猝然眸色微凝,瞿烟扭头向那传信兵急切问道,“西戎?!不是西戎残部?!” 传信兵面色如柴,声音微颤:“是西戎,并非西戎残部。” 棠辞这会儿也无意深究柔珂为何瞒她,眉头紧紧攒起。 自淳祐六年拉木克申在晋朝协助之下统一西戎各部归顺与晋后,晋朝与西戎两国交好友睦,听闻拉木克申死后破天荒地由他的大女儿继任汗位,曾派遣使臣到信都求朝廷颁赐宝印,内部萧墙之争尚未平定,这吉布楚和闹的是哪出? 信都。 春雨微湿,坟头青草蛰伏了一个冬天,破土而出,蓬勃生长,水嫩之色随着轻风摇曳摆动。 鞠梦白的墓碑前,陆禾已跪了一炷香的时辰。 大仇已报,然而米商之子惨死,无辜的米商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还无从伸冤。 黑白颠倒不分是非,与她脱不开干系。 先生九泉之下得知,应是扼腕叹息痛责己心的罢。 昨日双手拆了绷带与纱布,宜阳将府库里的祛疤药膏一股脑地全用在她身上,好歹光滑细腻如初,否则指不定宜阳还得将早已尸骨无存的胡来彦从地府里拽出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身侧忽有倩影走近,陆禾抬头一看,讷讷道:“阿瑾?” 宜阳今日穿着朴素,倒像是有备而来,面上却也不气恼陆禾起了大早悄悄往这儿来的举动,正对着墓碑,双膝微弯就要跪下—— “阿瑾,先生一介白身,受不起的。”陆禾伸手将她拦住,摇摇头。 宜阳轻轻一笑:“你都在她面前唤我阿瑾了,我眼下自非以公主之身向她行礼。” 陆禾闻言微怔,宜阳跪姿倒是身为端正,双手伏地,叩了三记响头。 她二人如今宛若夫妻,坦诚相待,陆禾心中唯一介怀之事无外乎鞠梦白之死,她无意将此事的罪名安在宜阳身上,只是她也拿捏不定宜阳对此事是何种态度,是以今日才瞒着她,自己只身一人过来拜祭。 宜阳却是很坦然,鞠梦白出谋划策利用于她,她是生气,可因着陆禾的缘故从未想过伤害她,阴差阳错之下自己酿成大祸,斯人已逝无从认错,但愿日后与陆禾常来悼念,虔诚悔过,聊以赎罪罢。 鲁王府。 胡来彦一死,鲁王如一夜之间被斩掉一条臂膀,忍气吞声了许多日,却也并未偃旗息鼓,只一个劲儿地闷头等候时机 长史齐泰领来一对浑身透着股下里巴人气息的夫妇,向鲁王禀道:“殿下,人已带到。” 鲁王手里把玩着一座山水玉山子,略略瞥了一眼,冷淡道:“你们都知道些什么?细细说来。” 第75章 淳祐十三年三月初七,西戎将领卓力格图率军进犯凉州,彻夜鏖战不分胜负,晋朝与西戎友邻关系宣告破裂。 淳祐十三年三月初八,淳祐帝突发重病,缠绵病榻不起。 淳祐十三年三月初九,东宫太子身涉厌胜之事,淳祐帝怒而废之,储君之位空悬。 淳祐十三年三月初十到三月二十七,凉州城陷入围困,凉州都指挥使瞿铎屡次向朝廷请兵求援,杳无回音。 西戎,荒漠雪原。 不比中原,纵然到了三月,西戎夜里仍旧寒凉刺骨。 叶秋娘半卧在榻上看书,衾被上还盖着一袭大氅。 “嗒嗒嗒嗒”——毛皮短靴急促踏地的声音。 叶秋娘循声望去,笑容平淡地直起身子,放下书卷,张开双臂,柔声道:“靴底上还沾着雪罢,慢点儿跑,当心跌着。” 娜仁白嫩的小手里紧紧攫着一朵艳丽得过分的红花,扑进叶秋娘的怀抱,随她一块儿钻进暖融融的被子里,睁着双明亮溜圆的大眼睛:“外面好热闹的,小姑姑怎么不去看看?” 歌舞宴乐之声,篝火火光冲天,嬉笑打闹,追逐玩乐,的确热闹。 可这热闹,零星半点都与自己无关。 叶秋娘不回答娜仁,眼睛盯着她手上的那朵红花,语气已然严肃认真几分:“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 娜仁不以为意,眼睛弯成了月牙,咯咯直笑:“我只是看看,不会吃的,哪会有危险?” 西戎的孩童长在西戎,与中原的也大不一样,胆子大,骨子里有股勇猛劲儿。 叶秋娘笑着摇摇头:“即便如此,手上拿着它,不小心摸着了,你再把手指往嘴里送——怎么办?” 娜仁的小脑袋未想到这层,一听,着了慌,赶紧把花扔了,一个劲儿地往叶秋娘温软的怀里蹭,声音糍糯绵软:“小姑姑,我今夜和你一块儿睡好么?” “好。” 刚从外面回来,两只小手冻得很,叶秋娘将它们包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细细揉搓。 揉着揉着,娜仁悄无声息地睡着了,而她的头上蓦地布了黑影。 “可汗。” 吉布楚和淡淡应了声:“嗯。” 坐到床沿,拉下衾被的一角,凑近去看娜仁睡得是否踏实。 如此一来,叶秋娘与她也咫尺之间,满身的酒气扑鼻而来,叶秋娘的眉头微蹙了蹙。 其木格在京城与拓跋渊里应外合,废太子前几日已贬谪肃州,皇帝命不久矣,鲁王是否堪当重任又另当别论,事情一切进展顺利——除了这久攻不下的凉州城。 吉布楚和即位日短,自然不能处处服众,攻打晋朝之事阻力不少,眼下凉州城耗了她不少心神体力,退缩主和的声音这几日又渐渐多了起来,她面上淡然平和,实则心事重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汗未免心急了些。” 吉布楚和为娜仁掖好被角,闻言冷笑了声,眼神冷厉凛然:“你到底还是记挂的。” “我记挂什么?”叶秋娘很坦然,“虽说西戎养精蓄锐,晋朝未必闲着,皇帝死了,还有鲁王,鲁王死了,还有年幼的陈王,陈王即便又死了,朝臣怎会不亲赴肃州将废太子请回信都坐镇江山?反观可汗,战乱四起,免不得领兵亲征,惦记着您汗位的人却是不少。” 话音才落,纤细的脖子被人单手握住,狠力往后压,还未缓过劲来,吉布楚和冷峻如刀削的脸紧紧与自己相贴,声音沉闷,话语却与充斥在她周身的酒味一样辛辣:“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盼着我死?!” 吉布楚和手劲十分之大,掐着叶秋娘的脖颈不见松动,叶秋娘脸色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攥着被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还笑得出来:“灵雀,我是在担心你。” 鼻尖挨着鼻尖,距离近到即便灯色昏暗,叶秋娘仍然看清吉布楚和的双肩微微颤动了会儿,而吉布楚和在叶秋娘的眼睛里只看见长辈对晚辈惯有的容忍与爱护。 “哼——”吉布楚和将手松开,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嘴角勾出一抹讥笑,“我父王在世时只将你当作忘年之交,你也从来无心于我父王,他已驾鹤西归多时。担心我?你操的哪门子心?” 信都。 病来如山倒,皇帝病了大半个月,国事难以自理,又逢东宫出了皇家最为忌讳的厌胜之事被废黜,只好钦命了几个大臣,辅助鲁王监国,太子虽未立,明眼人却看得出国之储君已非鲁王莫属。 诊脉服药,乃至驱邪镇厄,皇帝的身子仍一日比一日的差了。 神智虽还清楚,四肢绵软,连起榻也颇为费劲,每日歇在中宫,心情倒是不差。 宁妃自中宫出来,与前来探望皇帝的宜阳打了个照面,温婉行礼:“殿下。” 宜阳素来不喜宁妃,只自鼻子里应了声:“嗯。” 从她面前走过,余光间瞥见她不似往日,指甲盖未染丹蔻,素净粉嫩。 厌胜之物在东宫里搜查出来,皇帝突然恶疾,实在辩无可辩,可宜阳自然不信自家仁善温和的哥哥会心急火燎的干出这等弑父夺位的事情,太医院的御医皆一口咬定皇帝是积劳成疾,宜阳与陆禾合计商量了一番,池良俊深夜里悄摸摸地领进来一个大夫,粗略将病情告与这大夫,大夫沉吟少顷,答说约莫是中毒,毒性发作缓慢,轻易不可察辨。 中毒唯有解药可解,下毒之人是谁? 鲁王监国,大权在握,她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查,即便牵挂哥哥、嫂嫂与临安,即便忧心父皇的身体,她只有装作一无所知低调行事。 陆禾前几日递了辞呈,紧赶着去黔州探望家人了,索性她也进宫为皇帝侍奉汤药。 皇帝躺在榻上,两颊凹陷,精神恹恹。 懿慈离他几步远,坐在书案边,手抄佛经——自然是为远在凉州的棠辞与柔珂而抄,只是映在皇帝的眼里便自作多情的当做为他而抄,懿慈知他心中所想,懒于辩驳。 春华领来宜阳,一如既往的,宜阳进屋后,目光率先落在懿慈的脸上。 宁妃学的是懿慈的神韵,像与不像全在人心。 昔年皇帝尚在齐州为王,一眼相中了身为婢女的贞淑妃,随后生下太子与宜阳。 自回信都后,宜阳并非第一次见懿慈,仍是打心底里觉得,自己的母妃与懿慈果真相像,颦眉含笑,宛若孪生,难怪当年父皇心里记挂着懿慈,几乎看不上世间其他女子,唯独娶了她母妃为妻。 宜阳与贞淑妃母女感情深厚,贞淑妃又早早离她而去,母亲的位置是他人无法替代的。 许是因着这层缘故,宜阳对懿慈,总有由心底生发而出的好感,想与她亲近。 皇帝见她总盯着懿慈看,捂嘴轻咳了几声,声音虚弱地笑道:“你这孩子,只顾着看你母后,礼数也给忘了不成?” 懿慈身为皇后,无论太子、鲁王、陈王还是宜阳,理应唤她一声母后。 看着这张与自己母妃分外相似的面容,宜阳到底迈不过心中的那道坎,经皇帝一说,收回目光,只向懿慈恭谨地行了个礼:“皇后安康。” 对皇帝,懿慈是满腔的恨意,可其他人却是无辜的,懿慈念了十几年的佛,早就清心寡欲,心里没有宜阳那么多的计较,听她这般称呼,又见皇帝面色有些许不悦,慈眉善目地应了一声,又唤春华端来糕点,向宜阳轻笑道:“你前几日过来没吃到茶花糕,今日特地给你留了些。” 懿慈与她母妃一般,平素喜好自制些精致的糕点,宜阳第一次来中宫时将满满一碟茶花糕吃了去,不意懿慈竟如此细心,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糕点搁在案几上,宜阳索性坐在懿慈身旁,手里拿了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目光不知飘在何处,声音也细若蚊蝇:“谢谢您。” 懿慈搁下毛笔,侧目看她,眼睛里有少许的慈爱流露。 十几年前,宜阳初生,封号还是康乐帝与她一块儿定下来的,虽说素未谋面,转眼间却长到了这么大的年纪,她不禁想到了棠辞,眸色更温和几分,喃喃自语:“阿玥也喜欢吃茶花糕。” 宜阳闻言微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安慰的话,又在皇帝面前,她这个身份说出来实在不合时宜。 正好,汤药熬好了,端了过来,宜阳将它接过,走到床榻边,孝顺细心地喂皇帝喝药。 皇帝喝了药,神情却更加郁郁:“药每日都喝,不见气色,喝来有何用处?” 他虽在与宜阳说话,目光却定在懿慈的脸庞上,满满按捺不住不知几时喷薄而出的贪婪与*,像是饿了大半辈子的恶狼死死盯着自己豢养多时的温顺山羊。 中毒,并非生病,自然无用。 宜阳心里腹诽,嘴上安慰了皇帝几句,也不知是为了皇帝不加收敛的眼神还是为了皇帝的身体,心里愈加不安。 皇帝午憩,懿慈与宜阳走出房门。 两人一路沉默无言,倒是宜阳先开了口:“您可有想要往凉州捎带的东西?我可托人带去。” 懿慈轻笑一声:“你父皇看守得紧,别说东西了,一句话都不许带出去,我知你好心,却是不想使你受累。” 宜阳瞧得出她十分想念棠辞,但是她说的也是实话,于是只好作罢。 出宫后,宜阳前脚刚踏进公主府,后脚池良俊便面色如柴地匆匆赶来—— “殿下,大事不好!温姑娘回京途中被鲁王的人伏击了!” 第76章 京郊一处破庙,杂草丛生,在深夜中唯有此起彼伏的初春虫鸣蝉声可以壮胆。 庙门剩下半扇嵌着,倾斜下来卡在整扇门中,腐臭的干草与沾了灰的蜘蛛网顺势滑落,挡住去路,明明暗暗的烛焰不足以将屋内的陈设照得通透,佛像、神龛、供桌与破旧的黄色跪垫……一切都笼罩在阴影中,角落木桌上的烛台,刺啦一声爆出灯花,灯芯软掉半截身子,红色的蜡油凝结,在白色的墙壁上晃出一个血盆大口的鬼影子。 池良俊咽了咽口水,拽住闷头往里冲的宜阳,声音止不住发颤:“殿下……” 东宫虽被折腾到了肃州,可人还没死,斩草除根的道理鲁王不会不懂,上梁不正下梁歪,淳祐帝的心狠手辣他有样学样,如今看来学了七八成不止。废太子一日活着,且宜阳一日在信都给皇帝送耳边风,鲁王怎会心安? 陆禾递了辞呈,次日便动身去黔州,在黔州人还好好的,书信往来保平安,转眼间换了身女装回京,在路上就出了事。这事情凑巧,还是鲁王的人手干的,不消说也知冲的是谁。 “你在外守着,不用进来。” 明知是圈套,宜阳还是义无反顾地疾步踏进去了。 妖魔鬼怪没有,魑魅魍魉也没有,鲁王只身一人坐在木桌旁静静呷茶。 “王兄百忙之中,真是好兴致。”宜阳玉立在他身侧,冷笑。 似乎是大权在握并且即将永远在握,鲁王的脸色虽一如既往地苍白,精神头却甚好,平平淡淡地给宜阳斟了杯茶,递给她,嘴角一歪,讽笑道:“瞧妹妹这满脸的汗,一路纵马疾驰罢?喝杯茶歇歇神,怪我手下的人办事不妥帖,怎地选了个这么远的地界儿。” 宜阳瞥了眼黑黢黢宛若鸩毒的茶水,又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四周,径直奔向来意:“陆禾呢?” “好茶啊好茶——”鲁王颇为惋惜的叹息两声,自个儿捏着茶杯一饮而尽,不紧不慢地说道,“不日父皇驾崩,你那没用的亲哥哥又远在肃州,长兄为父,你即便不乐意听,我也得劝你几句。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这个年纪确是不小了,可也不能闭着眼睛信手一点就托付终身了不是?那陆禾……”他捻须得意一笑,眸色阴鸷,“那温姑娘,怎会是你的良人?” 宜阳绷着张脸不说话。 鲁王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绕着宜阳踱步几圈,端详一番后了然在心:“可怜我那胡爱卿,分明识破了堂堂榜眼郎女扮男装的身份,立了大功一件,却因着中了你二人的诡计命丧当场。妹妹不妨说说,你对那温姑娘是几时起了磨镜之交的心思?说起来,不愿出嫁也是为了她罢?论这说好话的功夫,王兄我是修炼几辈子都及不上你了,可怜父皇他老人家一门心思地以为你当真是想在他身边尽孝……” “说够了?!”宜阳向来性子急,焦灼与担忧酝酿了半夜,被鲁王言语挑衅又套不出陆禾的下落,业已临近爆发,当下怒不可遏,捏住他的手腕往后背压,将他抵在木桌上,声音冷如腊月寒冰,“陆禾到底在哪儿?” 鲁王轻笑一声:“瞧你这脾气,总得改一改,即便不为自己也得为了温姑娘才是。” 宜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使劲将他的右臂往身后一别,错骨的声音清晰可闻:“王兄,我二人自小长在齐州,你该知道我向来胆大,弄死了你,我横竖一条命,却是不甚在乎的。” 鲁王额上大滴大滴的冷汗冒出,面上却分外轻松:“你自然胆大,你相中的人胆子却也不小,为了你,倒是什么都肯做呵。” 果然…… 果然…… 自己关心则乱! 从京郊快马赶回信都,宫门落闸紧闭。 公主府里四处寻访的随从躲在墙角候了许久,见宜阳的坐骑踏尘而来忙一溜小跑,到她马下轻声禀道:“殿下,陆禾一个时辰前进了宫城。” 心跳猛地滞住,指尖也凉了半截,宜阳哑着嗓子问道:“只她一人?” “还有先前与她同住在小院里的那对夫妻。” 夫妻…… 陆十八和阮娘?!女扮男装是死罪,是死罪,绝无回寰的余地。 一路赶来,最坏的猜想都在此刻成了真。 池良俊好容易追上宜阳,长途跋涉之下两腿发软差点摔到地上,勒紧缰绳喝住了马匹,缓行到宜阳身侧,试探道:“殿下?” 宜阳的眼睛死死盯着宫门,满身披满清冷的月光,斗转星移,鼓楼很快敲响,破晓即将来到,她头一次不敢笃定自己第二日能否满浴阳光。 “若我今夜便要夺走你妻子的性命,你待如何?” 池良俊脸色刷的一白,已知定是大事不好,他抬头看向宜阳,她的眼睛里正暗暗燃着一团火,她的双肩止不住的轻颤,手指一遍遍地摩挲着粗糙的缰绳,自问当了十几年的公主府长史算是十分知悉她的脾性,无论贞淑妃弥留之际皇帝是如何冷待,她到底是将他当做父亲一样尊敬爱护的,可如今不得已被推上两难的抉择中,她在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心里已有了确切的答案。 “殿下,公主府里的两千兵士并非酒囊饭袋之徒。” 两千,信都整座城池十二道城门共有精兵良将十万,胜算几何? 右军都督府。 陈康早年行军作战,即便夜间也素来警觉,破门声响,他猛地睁开眼睛按住床榻旁的刀柄。 池良俊走近他,望了眼门外一片的松明火把,向他微微笑道:“陈将军,殿下年少时与您曾有师生之谊,您也倾囊相授。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陈康听到这句,连连摇头,脸色发白:“使不得使不得!我可没这胆子,池大人深夜突然造访——还带着一众兵士,究竟有何要事?” 池良俊笑眯眯地向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有一事想托付于您。” 陈康好歹也在朝堂这许多年,嗅到了股不对劲的味道,脸色一沉:“池大人,殿下不是不知轻重之人,你这……” “瞧陈将军这话。”屋里昏暗,池良俊后背的汗早就冒了一层,面上还要装作很是轻松,“是好事。” 中宫。 皇帝费了很大劲才勉强半支起身子,浑浊无力的眼睛一一扫过跪在眼前的陆禾、陆十八与阮娘,最后落定在适才匆匆忙忙赶在宫门大开前抢进宫里的宜阳身上,声音即便十分虚弱,仍然不怒自威:“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懿慈素来早起,今晨听见了动静,自佛堂里出来,进了厢房后坐在一旁,此刻目光中满是担忧。 宜阳看了一眼不远处换了身女装的陆禾,不改面色地叩了记响头:“是儿臣狂悖,见陆禾有几分姿色便动了贪念,本欲将她以侍讲先生的身份豢养在府中充作面首。也并非如这两个布衣平民信口胡言,实则是儿臣硬逼着陆禾与我*相会,岂料她竟是女子之身。” 皇帝气得浑身发颤,只觉满屋子里的内侍宫女都有意无意地斜眼看他,嘴角也好似挂着讥讽的笑容——他不仅夺不得他挚爱之人的芳心,连他疼着宠着护着的女儿也因他教导无方而搅*理纲常,成了天大的笑话!若不是手边无物,他也下不了榻,早就一脚狠狠踹过去了! 他猛烈地喘着粗气,很长一段光景没缓过来,双目暴睁,手指颤抖地抬起来,指向陆禾:“你——!你来说!可如这孽障说的一般?!” 陆禾与宜阳四目相撞,只一瞬就读懂了她的意思,心里却毫无疑问的犹豫了。 长久以来,都是宜阳挡在她的身前,无论风雪烈日,都为她遮去。 回京的途中,被鲁王的人伏击,被带到鲁王眼前,身旁瑟缩着两个分外熟悉的人影。 陆禾明白鲁王的意图,却不想成为他用来对付宜阳的把柄,她表面装作要与陆十八夫妻俩沆瀣一气栽赃给宜阳,令她为世人所不耻,令皇帝震怒之下将她圈禁在宗人府高墙中终老一生,在深宫里斟酌了一夜,她脑子里想的却是该如何自揽全责。 卯正时分被领到此处,进门一看,宜阳又是先于自己迎难而上。 “是我……” 没等陆禾说完,宜阳膝行至龙榻前,摇着皇帝的手臂,含泪倾述:“父皇,儿臣求您,陆禾虽犯了滔天大罪,可也除掉胡来彦这等奸佞之臣使天下众人交口称道朝廷,功过相抵,饶她一命罢,她若死了,儿臣也再活不下去了。” 皇帝奋力甩袖,将她甩到一旁,胡须都在隐隐发颤:“她是个女人——!你……你……”皇帝猛地想起了什么,“你那时不愿出嫁可是为了她?!” 宜阳点头,皇帝一股闷气没缓上来,抬手欲打她,岂知毫无气力,只挥倒了小桌上的茶盏。 懿慈再坐不住了,走到宜阳的身前,为皇帝顺背,却也将宜阳分外严密地挡在自己身后。 皇帝猛咳了半晌,咳出一滩血,连发火的力气也无,只向宜阳满脸疲惫的挥挥手:“你——给朕去宗人府里好生待着,其他人等收押待审。” 兵士过来押人,宜阳看着皇帝,毕恭毕敬地三拜九叩,再抬起头时,泪水溢满眼眶却强忍着不落下。 皇帝亦察觉出了她的异样,却只看做她的畏惧与悔恨。 无论是不是诀别,她在昨夜已然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世间果然难得双全法。 第77章 宗人府离皇宫不远,却与刑部大牢背道而驰。 一路出了宫门,宜阳走在前面,陆禾与陆十八夫妇走在后面,一队兵士夹峙其间。 宜阳蓦地停住脚步,兵士皆屏息凝神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刀柄。 “怎么?本宫如今连说句话都不可以了?” 宜阳轻轻瞟了一眼,兵士面面相觑,少顷,让出条小道,领头的统领低声说了句:“卑职也是谨遵旨意办事,殿下请尽量行个方便。” 陆禾站在原地,看着宜阳,看着她向自己缓缓走来,她有意无意地望了望身后右侧的一处角楼,陆禾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朝阳和煦并不刺眼,日轮正好挂在天上被角楼遮掉了一半,投去大片大片的黑影,青灰色的墙体与琉璃瓦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陆禾的眸子微凝了凝,她想再多看一会儿,确认自己是否当真看见了什么不应出现的东西。 眼角余光间突然多了宜阳一张精致婉娈的脸,陆禾匆匆收回视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掌心贴着墙面。 “好阵子未见了,想我么?”宜阳垂眸看她,眼底满是藏不住的笑意,莫是换回女装的缘故,她的先生怎地比以往看着更娇弱了? 陆十八夫妇就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二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满脸的鄙夷不屑。 温振道为官清廉为人端方,并无儒士清流惯常持有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想法,他虽为人栽赃陷害去世得早,陆禾身为家中的嫡长女深受其耳濡目染,很是识礼知节。 陆禾看向宜阳,此别后会无期,再哪管世人评说? “想。”陆禾环上宜阳纤细的腰肢,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点头。 “有多想?”右肩酥酥麻麻,宜阳伸手将她鬓间的发丝别到耳后,吻着她的耳廓。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鼓楼的声音沉闷廖远,从信都中心的皇城四散传开,一下一下地撞击在众人的耳畔。 宜阳的唇瓣柔软,力度把控得愈加得心应手,紧急关头,她仍然临危不乱,陆禾的心里陡然生出未知的不安。 巳时三刻,统领耐不住了,上前来催:“殿下……” 话音未落,破空飞来数支箭矢,无一虚发,统领与其他兵士应声倒地。 逢此巨变,陆十八与阮娘被一地血泊与死尸险些吓尿了裤子,捂紧了脑袋慌不择地四处逃窜。 又是一阵箭雨,将夫妇二人射倒在地。 电光火石间,陆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养父母惨死当场,他们当初领养她不过是为了家里出个秀才举人可以免了繁重的赋税,他们被鲁王收买倒戈相向对付于她不过是为了金山银海,按理说她不该怜悯同情,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时间,她怔忡原地,久久难以自拔。 虽是换值的时辰,一旦撞上巡逻的禁卫军后果不堪设想。 “随我走。”宜阳紧紧攥着陆禾的手,冲进巷道—— 池良俊早早在那儿候着,手里牵着匹马,缰绳递给宜阳,看了眼陆禾,喉间滚了滚,却是不知说什么好。 宜阳与陆禾上了马,马匹上腰刀、佩剑、箭囊、衣物、盘缠、干粮一应俱全。 “你都安排好了?” 池良俊沉声答道:“眼下宫门那儿应已大乱,左右两处角楼破晓换值时已更换为公主府内的精兵,与藏匿在附近的人手加起来共三百人,骁勇无畏可抵挡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百人分散在京中各处,便衣纵火焚烧废弃民居制造混乱分流顺天府衙的差役,七百人护佑两名身材姣好的婢女往西边城门而去可做掩护分散大部分兵马,殿下此去东华门,途中有六百名兵士匿身于坊市间,旦闻响动必会暗中袭敌,余下三百人,殿下与温姑娘过关闯将到了东华门自会与他们汇合,马不停蹄冲出信都不是难事。” “阿瑾你……”陆禾倏地急红了眼,宜阳这是在拿命陪她! 横竖两千人,再如何周全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便到了东华门,守城的兵士成千上万!如若被活捉回去,此番暴动与造反何异?! 池良俊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一个大男人熬了一夜身心皆疲,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看向宜阳,几近于哀求:“殿下,倘若事败您与温姑娘都是一个死字,就此收手,陛下心疼爱护你,宗人府怎会是久留之地?” 不远处喧嚣渐近,宜阳握紧了马鞭,一手握在剑柄之上,向池良俊笑道:“事败,两个人共赴黄泉来世再续。我在宗人府苟活,让她上断头台么?” 池良俊哑口无言,白光一闪,他紧闭双目,锋利的剑刃刺中他的右肩,很快拔出。 宜阳收了佩剑,向他柔声道:“一切按计划,什么都是我逼你做的,你万事小心。” 说罢,扬鞭一挥,策马疾驰! 宫门处的动乱平息,上直卫军的统领分派人手四处搜寻,不多时,找到了面色苍白扶墙而走的池良俊。 “池大人,你这——!” 池良俊一手按住伤口,一手松松软软的攥住统领的衣襟,虚弱道:“快追……快追……我阻止不力,殿下她……带着那人跑了……” 统领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跺脚急道:“这还用你说?往哪儿跑了?这么多道城门?!” 池良俊沾满血迹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西边:“那儿……那儿……” 说完,人晕厥在地。 统领唤人将他抬走,领着一众兵士直奔西边! 顺天府尹听闻消息,只觉得此次宜阳定是瓮中之鳖,正想派人前去争抢功劳,城中靠近粮仓的几个地方统统起了大火,得,还抢什么功劳?要是延误时辰烧了粮仓给他两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其他几个卫所的指挥使闻讯赶来,匆匆瞥见东边溜过两人一马身影分外熟悉,才想去追,迎面撞上上直卫军,那统领一听,心里生了几分疑惑,正自犹豫间,扬尘四起,黑压压一片人头掩护夹在中间的两个女人向西边疾驰。 “这么多人手,还能有假?方才那个铁定是个障眼法!追!” 于是,浩浩荡荡往西直追。 去东华门的路上并非畅通无阻。 也亏得趁早安插在沿路的人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六百人,虽少了些,一路也袭杀了不少追兵。 繁华热闹的街衢,书画摊、首饰摊、小吃摊、蔬果摊、清玩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民众尖叫着作鸟兽散。 血路,几乎是杀出来的一条血路。 箭囊里的箭矢所剩无几,宜阳持剑劈杀,手臂酸麻阵阵。 “阿瑾……”陆禾的声音有些发颤。 “嗯?”身后追兵渐近,宜阳勉力握紧剑柄,向后看了一眼,温声道,“清荷,你若是怕,就闭上眼睛。” 陆禾轻笑一声:“怎么,杀戮都是你的,想让我双手干干净净地全身而退么?” 两匹军马抢身上前,将二人夹到中间,拔刀挥剑—— 双拳难敌四手,再者宜阳早已乏力,眼见落入下风,陆禾却蓦地拔出长刀朝右侧胡乱劈将过去,她无武艺傍身,突然袭击之下倒是歪打正着砍中了一刀,正中兵士的脖颈,血注直喷,溅射到她二人的脸上、身上。 “阿瑾,快到了。” 宜阳将另一人劈下马,环住她的腰,轻声道:“别说话,低头。” 眼前又一条巷道,兵士将路拦截,后有追兵,退无可退。 方才游走在附近采买的布衣平民倏地从墙角、桌下、果山中抽出兵械,远射或近攻,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乱作一团。 宜阳从箭囊里抽出三支箭矢,并指搭上,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顺着肩膀滑过手肘往下淌,辨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陆禾适时塌腰低头。 “倏——” 挡在最前方的三人应声倒下,余下的,持剑擎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却说昨夜陈康睡梦中被池良俊弄醒,竟是告知他觊觎已久的吊睛大白虎近日在京郊出没,陈康初时不信,疑神疑鬼地说即便有这事,你何以这么大阵仗深更半夜地来告诉我? 池良俊笑得跟狐狸一样,说殿下前几日出游撞见这吊睛大白虎了,听闻还有好几人盯着它那身虎皮,生怕你屈居人后,回京后命我速速赶来告与你。 陈康一想,来了精神,穿衣穿靴,问清所在,连夜领兵去寻。 翻了大半座山,搜了好几片密林,别说吊睛大白虎了,连麋鹿都没几头! 他心里一阵骂骂咧咧,腹诽着这宜阳怎地平白无故拿他当猴戏耍,改日定得约她骑射,好好教训她一番。 正闷头闷脑地欲踏进东华门,只见守城的兵士与来路不明的兵士混战不停,两人一马自眼前飞速驶过,定睛一看,从满身血污中辩出宜阳的身影,顿觉大事不妙! 信手抓了个中剑虚倒在墙边的兵士,急问一通,拽紧缰绳调转马头,重重挥鞭向前疾追! 他这处一人一马,脚力上乘。 宜阳与陆禾两人一马,马儿累了一路,四条马腿直打颤,不多时就给陈康追上了。 宜阳从马上跃下,走到陈康马下,正要向他下跪,陈康忙抬手止了:“打住打住——你这些虚东西,儿时使得便顺溜得很,我不吃你这套!” “老师,您要将我抓回京城么?” 宜阳面色苍白,她本爱穿红衣,此时此刻血色布满全身,陈康嗅到汨汨而流的血腥之气,微蹙了眉头:“你与我回去,要做什么陛下哪会不依你,非得走这条路?” “覆水难收,我若回去,便是个死字。” 陈康与她四目相对,僵持了许久,又看向不远处马上的陆禾,心里不知叹息了多少次。 “你的箭术,是我教的。” 陈康移开目光,看向远方,声音硬朗而爽快:“老规矩,上马。” 宜阳依言上马,陆禾牵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意外的冰冷。 “什么老规矩?”陆禾回头问她,却被她拍着脑袋转回去了。 “握紧缰绳,不要回头,往前看。” “驾——!” 陈康策马去追,一手拉弓,一手搭箭。 “倏——!“ 第78章 夜空繁星点点,晚风习习,草丛林木飒飒涛声。 “唔……” 想过会痛,却没想过会这么痛,宜阳狠狠攥紧了陆禾的手臂,额头上满是晶莹的汗珠,大滴大滴的顺着弧线优美的下颚滑落。 陈康不愧为骁勇猛将,箭头穿透皮肉,深深地没入骨里,□□也很费了一番功夫。 陆禾将采摘来的草药嚼碎了,敷在伤口上,草药的汁水甚苦,料想敷在鲜血淋漓的箭伤上滋味更为难受,宜阳在自己怀里发颤得很厉害。 “咬我。” 哪怕杯水抽薪,也总比她一个人受苦来得好些。 宜阳轻笑了声:“好。” 右臂上还有一处骇人的刀伤,皮肉翻卷,鲜血凝结为暗褐色,与撕裂的衣服黏连在一起,陆禾轻轻挑起一角,蛰伏已久的疼痛喧嚣愈烈,宜阳将脑袋抵在她的肩上,曲拳紧握,掌心布满了自己掐出来的月牙印,衣服撕开,草药汁水敷上,汨汨流出的血珠渐渐被堵回去,疼痛却一阵紧似一阵的翻涌上心头肺腑。 宜阳再耐不住,咬住了陆禾的右肩。 一路厮杀至此,都是宜阳在护着陆禾,若不是冲出信都,马儿无力瘫倒,她二人徒步逃窜至深山野林中,宜阳忽然晕倒在地,她都不知宜阳几时受的伤。 把干净的换洗衣服撕成布条,包扎了伤口。 宜阳仍在急促的喘气,松开了口。 “陈康说的老规矩,就是这般?” 陆禾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有些闷。 “他已然手下留情了,咱们那匹马已是强弩之末,他追得那么近,三支箭只中了一支。” 宜阳赖在陆禾的怀里,牵过她的手背,仰头看她,初春的月光很轻柔,银色倾斜一地,从信都踏遍尸山血海,来到这儿荒无人烟的地方,心里油然而生安定与恬淡。 “阿瑾。”陆禾垂眸看她,抬手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你打算了很久?” 宜阳摇头:“只匆忙布置了一夜,我不想失去你,只能做个不孝女了。” “阿瑾……” 陆禾有些哽咽,宜阳晕倒时,她将她扶住,手上沾满了湿滑的血迹,心里也随之凉透了,幸而她很快镇定,早年在黔州作苦役认识了些止血的草药,此处也生长了不少,她采摘了些,捡了木柴生火,夜里不至于春寒料峭,也幸而宜阳苏醒得早,否则她定是方寸大乱。 “别哭。”宜阳抱住她的腰,将脸贴过去,“装作中计入宫,这不是你曾经教过我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么?信都危机四伏,父皇的身子令人堪忧,必不是久留之地,如此走了更好,我只是对不起我父皇、池良俊、陈康与府中的两千兵士,也不知来日可否有补偿之法。”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反倒是我无用。” 宜阳眨眨眼,嘴角勾笑:“你哪里没用?腰肢柔软,体力甚好……” “唐娢瑾。”陆禾整张脸都黑了,噙在眼眶里的泪水也都霎时逼了回去。 宜阳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换回女装,生气了比往日更可爱许多!” 陆禾别过脸去,任她捏,自己羞红了耳背。 陆禾抬头看了看天色,换了个坐姿,令宜阳舒舒服服地枕在自己腿上,寻了件衣物给她披上,向她道:“趁着这会儿,你睡会觉,由我守着,明日也好赶路。” 陆禾的家人尚在湖州,宜阳与她私奔,皇帝定会抓住她的软肋威胁于她二人,这点宜阳也早早想到,那夜便命池良俊遣人暗中护送陆禾的家人隐匿仓逃。 陆禾与宜阳却不知道,天下之大,她们能去何处,哪里才能安家,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凉州城。 从三月初十到四月初一,凉州已顽抗近一月,朝廷仍未有任何指示,粮饷不拨,援兵不至,临近的两个州府没有指令不敢擅自行动。 近一月,封锁城门,进出皆不许,起初还与西戎交战,后来因着讨不到多少好处又不知能撑多久,遂只一味守城,三月初十,河水解冻,天气仍然严寒,三月十三,城墙上不停歇地有兵士沿着墙面倒水,夜里大风一刮,暴雪滚落,日复一日,整座凉州城化作一座滑不溜秋的冰城,云梯搭不上,西戎的兵马到了城下,都看傻了眼,只得驻扎在城外,指着天骂骂咧咧,盼着天气回暖。 到底风水轮流转,三月底,乍暖还寒,可只“乍暖”二字,墙面再结不了冰,原先结在墙面上的冰水也随之融化,战事迫在眉睫一触即发。 城内的百姓困在城里二十来日,早没了耐心,三长两短地说道这兵乱,单只凉州遭殃,都想趁夜逃出凉州,有只敢想的,却也有敢付诸行动的——皆被斩首示众,稳定民心。 营帐内,都指挥使瞿铎集结了诸位将领商议,不拘一格各抒己见。 凉州十五卫,加起来近十五万人,与西戎交战折了三万,还剩十二万,要论兵力,在座的诸位将领无一人心生怯意。 可十二万人,行军作战总得有口粮不是? 困了这近许多日,西戎也来势汹汹,卓力格图领兵第一波就黑压压一片铁骑十万,疾如风迅如电,浑然有备而来。 反之,凉州卫,仓促应战,也不知与本朝交好了数年之久的西戎是何用意,朝廷没有指令也不敢全力应战,如是一来,折损了不少兵马,待幡然醒悟,为时晚矣。 六百里加急的奏折送了不知多少本,连个回响都没听着,军粮也没着落,凉州卫只得省着些吃,说起来,西戎也甚是可恨,守城的那阵,每到夜里,暴雪不那么猛烈的时候,驻扎在凉州城外,架着篝火烤肉吃,还吆喝着城墙上值夜的兵士下来同吃。 淳祐帝素来看重凉州卫,就拿镇守在凉州的都指挥使瞿铎来说,那也是东宫曾经的肱骨之臣,何以此次杳无音信,前几日才算是听闻了东宫被废黜鲁王监国的消息,将领们满腹的牢骚和疑问,轮到此时商议战事,一个个的都闭嘴做了哑巴。 瞿烟坐在瞿铎的下手处,早看清了这些色厉内荏的老家伙,双手交叉靠在椅背,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棠辞站在瞿烟身后,她也听闻了信都的变故,心心念念地牵挂着她母后的安危,却也不甚希望皇帝就此病故,废太子去了东宫,阴险狡诈的鲁王掌权,陈王年幼,晋朝的天下若当真落在了鲁王的手上,恐会生乱。 瞿铎轻咳了一声,待要说话,传信兵匆匆来至。 “将军,卓力格图在城下叫嚣,声称西戎可汗今夜在城外设宴,诚邀使节赴宴。” 一众将领脸色微变,赴宴?鸿门宴么。 瞿铎轻捻胡须沉吟少顷,说道:“赴宴是假,这吉布楚和既然并非率兵抢夺财物,定也不想在凉州这儿栽个大跟头,她是有事相商罢。” “商量什么?送兵卒军马给她还是送干粮马草给她,或者大开城门令她兵不血刃而入?!” 瞿烟一句质问令周遭陷入死寂。 她是主战的,当日卓力格图来战,是她指挥部下应战的,仓促之下折了人手,她心有不甘,想着哪日定扳回一成,岂知后来转攻为守,再无机会与她。 瞿铎不作搭理,精干的眼睛扫了四下,道:“诸位可有人选可荐?” 鸦雀无声,此事棘手,唯有能说会道机敏急智的人可为之,又得临危不乱压得住场,更得立场坚定不被西戎策反。瞿烟虽想去,可瞿铎熟稔她的暴躁性子,不会托付于她。 良久,瞿铎只见站在瞿烟身后的棠辞上前一步,拱手道:“不才毛遂自荐。” 没有半分犹豫,瞿铎定下了人选。 泼水成冰的守城之计是她出的,她的身世瞿铎也知悉,没有放不下的心。 棠辞单枪匹马赴宴,柔珂闻讯赶至城墙上相送,只站定了,静静地望着她的身影远去。 瞿烟不知几时到了她身后,背着手啧啧几声:“放心罢,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她若是出事了,我头一个和那什么吉布楚和拼命!” 柔珂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我总想着,经过这许多事,到了凉州,她应能心甘情愿地做个普通人,心里再不要装什么家国天下。可每每到了这种关头,她的身体里始终流淌着皇室子孙的血脉。” 瞿烟嗤笑一声:“得了吧,她是普通人也好,是公主也罢,你几时会弃她不顾?再说了,我心里也装着家国天下,怎地你就不为我担忧?” 柔珂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相识以来,你就没个正行,能文能武的,担忧你作甚?” 门帘掀了一角,吉布楚和抬眼望向来人。 戴着顶青褐色毛绒*一统帽,纤弱颀长的男人——视线定格在她的喉间,吉布楚和嘴角勾笑,不,是女人。 若不是左颊有疤,应是个极为精致漂亮的人儿,美中不足的是,两腿颇有些瘸跛。 不待棠辞开口,吉布楚和先轻蔑一笑:“听说守城的计策是你出的?我竟将二十来日耗在了一个瘸子身上?” 棠辞长身玉立,哪怕营帐中都是西戎的人,单看气势却是不输于人,她向吉布楚和微笑道:“一个瘸子尚且如此,可汗也可推知凉州乃至我晋朝人才济济,非西戎弹丸之地可匹敌。” 吉布楚和极为轻敌,两人相距甚近也不觉不妥,闻言冷笑:“你们中原人,嘴皮子厉害又有何用,近日来馒头饽饽也啃腻味了罢?” “中原物众地大,民殷财阜,即便素来不喜羊膻,偶尔换换口味也是应当的。” 吉布楚和脸色狠狠地沉下去,正要绷着嘴角令其坐下,棠辞却蓦地将她扑倒在地,手中多了支青玉簪子,尖锐的那端抵在她的脖颈间,面色不改,徐徐说道:“我代表晋朝而来,不屈居于人,可汗想与我谈判,总得拿出些诚意来不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我虽是个瘸子,晋朝却不是个病夫。” 营帐内的西戎兵士皆拔刀向前,围作一圈,随意一人都可将棠辞斩杀在地。 棠辞心里没有一丝慌乱,镇定自若:“可汗中原官话说得不错,不知可曾听过一句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第79章 吉布楚和轻嗤一笑:“布衣?你是么?” 棠辞不知她此话何意,微怔了下。 “淳祐帝逼死你父皇登上皇位,如今又将双腿残废的你贬谪到凉州这不毛之地,你莫非不恨他?还口口声声的晋朝晋朝。” 吉布楚和身为西戎可汗,又觊觎中原国土,想来知晓棠辞的身世不是难事。 棠辞手里握着的青玉簪子抵得更近了几分,面带微笑:“可汗以为我今日是为何而来?” 身下是温软的地毡,吉布楚和双手枕于脑后,浑然未察颈间被利器所牵制,挑了挑眉:“凉州城的粮食还能撑得了几日?如若不是我这个人没甚耐心,还真想陪你多耗一阵子,瞧瞧天气转暖了你还有何妙计可施。” 明明气氛剑拔弩张,吉布楚和与棠辞却你一言我一语的像话着家常,围在四周的西戎兵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上却不敢松懈,仍然持刀对着棠辞。 棠辞瞥了眼食案上的丰富菜肴与果浆:“凉州城即便撑不了几日,可汗却也讨不了多少好处。不然何以设宴款待于我?” 吉布楚和轻笑一声,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你知道为何朝廷久未有回信传至么?” 棠辞不摇头,也不点头,指定定地看着她。 吉布楚和瞧出她应心中自有猜想,也不与她打哑谜,径直道:“鲁王欠了我西戎一份人情,总是要还的。” 棠辞眸子微凝,心道果然与她和柔珂推测的别无二致——宁妃在入宫封妃前是鲁王府里的婢女,被皇帝临幸后封作妃子可常常在皇帝耳边送风逢迎,而后皇帝突发恶疾,次日东宫便查出厌胜之物,未免凑巧得过分了,可素来身体康健的皇帝哪管得了这许多,一门心思的以为因着自己迟迟不将鲁王赶去之藩,东宫起了嫉恨,生怕等不到登基那天便被废黜才铤而走险。于是废太子,令鲁王监国,统管六部,虽无太子之名却俨然有国君之实,随后西戎攻打凉州,瞿铎拟写的求援奏本几经辗转递呈到鲁王手上,被他留而不发。 淳祐帝为了皇位不惜残害手足宗亲,而鲁王为了皇位贸贸然以凉州百姓的性命为礼报答西戎投桃之恩,狠狠地有样学样学了十成不止! “想要等朝廷派兵支援?”吉布楚和歪了歪嘴角,似笑非笑,“恐怕得等到你那皇伯父魂归西天,那时,凉州城应已四面插满了我西戎特木日沁部落的旗帜。” “他不是我皇伯父!” 棠辞压沉嗓子怒吼一声,睚眦欲裂,紧紧攫着吉布楚和的衣襟,手背上暴出几条蜿蜒的青筋。 吉布楚和垂眸瞥了眼被她抓着的地方,眉头微微攒起,轻轻看了她一眼:“我倘以为是多么出息的人物,小毛孩子眼睛说红就红,缺羊奶喝么?” 周遭哄笑作一团,还当真有人挤了杯腥味甚重的羊奶回来,正要递给棠辞顺带挑衅她几句,被自家可汗剜了记眼刀,缩着脖子回去了。 也是经这一闹,棠辞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正好压在她的胸前,轻轻软软,虽说都是女人,可众目睽睽之下着实不雅且无礼,忙松了手,别过脸去轻咳几声:“眼睛进了沙子罢了,可汗究竟想与我商量何事,弯弯绕绕了这许多,不是你们西戎直来直往的作风。” 吉布楚和将她推开,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随性地拉过一张坐毡坐下,喝了杯马奶酒烧了烧喉咙:“坐下说话。” 棠辞在她身旁坐下,围在四周的兵士收刀后退,自有侍者上来伺候。 一杯马奶酒才凑到嘴边,吉布楚和的一句话令她右手一抖,险些泼了整杯: “与我联手,夺了皇位。” 到了初春,夜幕时分,西戎的天空上撒满了白而发亮的星辰,月亮又大又圆的当空挂着,湖泊上盈满月光。 娜仁是先可汗拉克申的小女儿,是吉布楚和的妹妹。 姐姐带兵打仗去了,娜仁每日里蹦着两条小短腿缠着在西戎待了二十余年的叶秋娘,生怕自己一个人嘹亮的歌声孤零零地在广袤无垠的沙漠赤壁中四处打转。 叶秋娘倒也不觉得烦,白日里她牵着娜仁的手送她去练骑射,夜里她便带上娜仁,大手牵小手地走到湖泊旁,与她说故事,说中原的事,说中原的人,却也避免不了说到中原的自己。 每每到这时,娜仁睁着双黑葡萄眼睛看着叶秋娘,正好看到在她双肩后面有一轮几乎挨到地面的白月亮,想起她与自己说的嫦娥和广寒宫的故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秋娘和白月亮,听着听着,垂下了眼皮,恍惚间只觉叶秋娘方才好像融进了月宫里,连只月兔都不能作陪,一个人一株桂树,守了千年万年,对着自己的影子说笑谈天。 “我那时常笑她,一个大男人,女红做的比女人还好,说出去是要遭笑话的……” 娜仁的小脑袋伴着平稳的呼吸声倒在她的双腿上,叶秋娘轻抚她的脊背,望着波澜不兴的湖面,湖面上映着满满的月盘,张了张嘴,像在对那月亮的倒影说话:“她说被外人笑话怕甚,我妻子高兴就成,她还说,要为我亲手缝制一件喜服。” 褐黄色的沙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肩上也不知何时多了件披风。 吉布楚和弯下腰身,将娜仁抱在怀里,轻声道:“这是风口,当心着凉,回去罢。” 叶秋娘点点头,两条腿盘坐太久,站起来时头晕目眩,向前走了一步险些左右摇晃地栽倒。 吉布楚和腾出一只手,捞了她一把,正好结结实实地撞在自己的胸前,这般近的距离,叶秋娘觉得有些不妥,妄想挣脱。 吉布楚和恍若未知地将她抱得更紧,一面走一面道:“你年纪不小身体也弱,娜仁这小鬼头我说过她多少次让她不要总缠着你,你不该总惯着她。” “先可汗夫妻都不在世了,她只与你我亲近,你三天两头地往外跑,她自然闲不住只能来寻我,哪里是惯着?” 叶秋娘总有这种三言两语将吉布楚和气着的本事,分明是关心她,反过来倒成了她不看管妹妹的不是了。 吉布楚和沉着张脸不说话,手下一松,将叶秋娘放了,抱着娜仁自顾自地迈开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叶秋娘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看着她赌气的背影摇摇头,轻笑一声:哪里是什么可汗,明明还是个三言不合甩脸色给人看的孩子。 棠辞回到凉州,半步不停歇,去了瞿铎营帐内与他议事。 瞿铎听了来龙去脉,怔忡半晌,失声笑道:“这种通敌叛国的事情,你竟丝毫不设防全盘托出?” 即便长途跋涉辛劳了一日,棠辞的眼睛依旧清湛有神,微笑道:“若瞿将军非瞿将军,我自会守口如瓶自谋其事。” 瞿铎闻言,朗声大笑不止,拍拍她的肩:“好丫头,心里这小算盘打得响亮!”他一手捻着胡须,轻轻叹了声气,“我是康乐三年中的武举,若不是先帝隆恩厚重与徐大人破格提拔,官场权贵倾轧,我轻易到不了这个位置。旁人如何我管不着,我却是认死理,骨子里只认一个主子。原想皇帝登基时便与徐大人一并递了辞呈,岂料那时边境西戎逼得紧,为了凉州乃至天下百姓,不得已忍辱负重到今日。” “我在凉州,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专心练兵。亏得徐大人自湖州传手书与我,令我多关照于你。”瞿铎面露惋惜之意,“他与我都小瞧了你,你哪是不争气没骨头的孩子,短短时日便自个儿走出了困境。” 棠辞颇觉惭愧,摇头道:“将军高看我了,我初时郁郁不振,多亏阿涴照顾我,也多亏瞿烟将军斥骂督导,我的双腿才能渐渐好起来。” 瞿铎眉毛都跳起来了,声音拔高,狠狠拍桌:“瞿烟骂你?这混账丫头……” 棠辞忙将他安抚住:“将军,我如今与布衣无异,瞿烟将军如何对我都使得,再者确是我窝囊了些。” 棠辞怕再次纠缠下去,瞿烟定得吃不了兜着走,于是绕开话头,问道:“将军,以为此事可谋?” 案几上的灯火通明,瞿铎一*朗雄浑的面容被烘得暖融融的,只听他不急不缓地徐徐说道:“再等几日,鲁王荒唐无道,朝廷援兵不至,无需我们反,凉州的百姓自先反了。” 淳祐十三年四月十八,凉州被西戎围困长达两月有余,城门紧闭不出不进,凉州布政使与都指挥使司把控粮仓,凉州百姓自发集结义军几乎踩踏三司大门,怒称朝廷昏庸无能,置凉州人民生死于不顾。指挥使瞿铎将求援不应的事一一说来,声泪俱下如泣如诉,一时民愤四起,呼喝着要瞿铎带领凉州人踏出条生路,哪怕反了朝廷也成。 淳祐十三年四月十九,凉州大开城门,与卓力格图合力进犯邻近二州,中原陷入兵荒马乱中。 淳祐十三年四月二十,金星凌日,天有乱象。 汴州城。 集市上谣言遍布,到哪儿都能听上几耳朵。 两个衣着朴素面容干净的青衣男子买好了干粮,互相对视一眼,自马市里买了两匹马,动身前往凉州城。 第80章 与凉州城毗邻的两个州府半月内沦陷失守,西戎骑兵与凉州卫合二为一,势如破竹。 却说鲁王原先以为西戎攻打凉州只为了抢些过冬抵御严寒的财物,是以才将瞿铎的求援奏本扣留不发,并命满朝文武守口如瓶,中宫那儿也安插着他的人手,递牌子请见的一应人等统统经过询问才给放行。眼下兵事迫在眉睫,鲁王心里的闷气不打一处来,他向来身体孱弱甚少涉及军务,于带兵打仗一事更是一窍不通,该派谁去守城该派谁去议和该派谁去攻略,压根拿不定主意,待他与韩儒商定好了,有本事的譬如陈康之流爱搭不理,没本事的抢着奔赴前线被人斩了首级死无全尸,粮草兵饷运送到前线,路上要么被流民盗匪哄抢一空要么被打了败仗不敢回京的官吏分赃私吞逃之夭夭。 要说陈康之流为何不积极应战,那也得问问鲁王为何隐瞒军情不报,平白无故的让凉州的百姓挨了两个来月的饿!陈康心系百姓,更心系晋朝的江山,鲁王尚未继位尚且如此,倘若有朝一日真给他登上了帝位,恐怕晋朝就此江河日下,他统领千军万马自有他的傲气与铮铮铁骨。再者说,他与瞿铎是同一年中的武举,在朝□□事日久,对瞿铎还是颇为了解的,此人虽说与徐谦一般顽固执拗了些,可骨子里到底是心向百姓的,打仗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争夺一个江山,争夺一个帝位,却更是为了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中。 鲁王近日辗转反侧彻夜不寐,眼看皇帝命不久矣,废太子在肃州也兴不了什么风浪,他觊觎已久的帝位与玉玺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好端端的,凉州卫为何要反?瞿铎那人向来最有骨气,当年五军都督府的军衔官职不要,拧着脾气去凉州镇守边关,这样的人怎会说反就反?饿一两个月怎地了,等皇帝死了,他自会派兵支援自会拨运粮饷,反了不说竟还和西戎混在了一块儿?荒天下之大谬!最可恨的还是西戎,当初结下盟约,其木格混入深宫给皇帝下毒,毒发后立即陷害给东宫,此事一成,西戎钱财短缺需从晋朝边境“借”些过去,鲁王睁只眼闭只眼即可,说翻脸就翻脸,原来西戎贪图的岂止是一个凉州! 军报适时来至,西戎与凉州卫一路招兵买马善待俘虏流民,业已逼近江南。 鲁王再耐不住,径直去了中宫,命李顺德与张吉将咳血不止昏沉入睡的皇帝唤醒,劈头便问如何退兵如何择选良将。 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名医开的名药每日喂了满嘴——他却哪里知道连名医都给鲁王暗中吩咐了,只开些温养的药材,调解毒性的一概不用。 自从宜阳与陆禾私奔离京不知下落,皇帝闲暇无事时总会想起些陈年旧事,他的发妻贞淑妃、他的皇长兄、德宗皇帝与文贤皇后、他的怀思妹妹还有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懿慈,每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数十年前,懿慈也当真将皇帝看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疼爱呵护的,眼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再如何恨如何怨,也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忆往昔。 鲁王这一问来得没有由头,懿慈与皇帝困居中宫,无人传递消息被蒙在鼓里,对西戎与凉州卫起兵造反的事一概不知。 鲁王耐着性子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皇帝闻言,得知自己十数年来经营帝国的心血被这个畜生短短时日便糟蹋至此,更进一步地揣测出太子被废黜贬谪肃州的事应也是这个畜生一手谋划,他气得浑身发颤“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暗褐色的血,李顺德与张吉忧心忡忡地抢上前来伺候,皇帝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俩推开,踉踉跄跄地冲到鲁王面前,揪着他团龙袍的领子睚眦欲裂的怒骂。 鲁王神情冷漠的任由他骂,末了,待他没力气了瘫倒在地时,整了整衣襟,命鲁王府的长史齐泰递来一卷赭黄色的布帛,扔给皇帝:“儿臣孝顺,不愿叨扰于您,禅位的旨意拟好了,您敲上玉玺即可。” 玉簪斜斜欲坠,满头银发胡乱披散在肩,灰颓衰败如丧家之犬的皇帝坐在冰凉的地砖上,目睹他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儿子渐行渐远,脑子里倏地闪现一个画面,十三年前,他率兵攻入帝京,将皇兄拉下龙椅胁迫他下旨禅位,以史为镜,方可明得失,他做了十三年的皇帝,到了今日,到底得到了些什么? 懿慈与李顺德将他缓缓扶起,搀着他回到龙榻上安稳躺着。 皇帝眼神呆滞,目光木然,懿慈一如往昔温婉的声线将他从回忆中唤醒,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惦念了大半辈子而不得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时日不长了,他知道自己穷尽一生也没办法住进她的心里,眼下,他想为她再最后做些什么。 鲁王养成今日这个性子,与他这个做父亲的脱不开关系,远在肃州的废太子优柔寡断难以与他相斗,陈王年纪尚小,晋朝的江山还有何人可继承延续? 深夜,皇帝犹如回光返照,润墨捏笔,洋洋洒洒地在赭黄色的布帛上拟了一份圣旨,命李顺德呈来玉玺,蘸饱朱砂,双手持握,盖上了至高无上不可违背的象征。 风干墨迹与印戳,皇帝又命李顺德取来木匣,将圣旨与玉玺一并装进去,命他亲自连夜送到秦延府中。 中宫外满是把守的兵士,横加拦阻,可鲁王终究只是鲁王,皇帝终究还是皇帝,僵持了半晌,他们自让出一条道,李顺德脚步飞快地径直去了吏部尚书府。 秦延收到木匣,得知李顺德的来意,火速赶赴右军都督府与陈康合谋,陈康这会儿才知皇帝哪里是养病分明是被鲁王软禁在深宫中,他虽为都督,可无兵部的命令无权调动兵士,好在他自有一批麻利干练的死士,借着换值的时机,悄摸摸地溜进宫中,将懿慈与安宁皆藏匿其中,顺利掩护出宫。 天将破晓,懿慈与安宁、林绾安坐于车辇中火速往南方奔逃,秦延命妻子刘氏携带虞小渔与秦溶月一同逃离京城,他留下来与陈康善后,兵火四起,紧要关头,鲁王即便要惩治他二人,也绝对不会选在当下。 懿慈怀里抱着木匣,马蹄疾驰,一景一物飞快地往后倒退,出城时,她听到了宣告皇帝驾崩的钟声,一下一下,厚重又低沉地撞击在她的心里,她的脑中一片恍惚。 皇帝与她纠缠了大半生,终究还是先她一步而去。 淳祐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江南湖州寻州相继沦陷,西戎与凉州卫分别驻扎在湖州与寻州,按兵不动,战事胶着。 韩儒之流近年来纵容党羽胡作非为,声色犬马,干的荒唐事不在少数。虽说晋朝的百姓黔首温和善良,轻易不会走造反这条不归路,可苛政赋税与黑白不分的强压之下,再坚固的脊梁骨也会应声折断。民愤如江南的梅雨,一日日地在发酵酝酿,到得爆发那日后果难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湖州寻州沦陷,其他尚且太平的州府要将大半的粮饷供应给战事前线,意味着信都的米粮几乎要自给自足。 信都到底是天子脚下,粮仓库存可支撑半年有余,即便如此,民众人心惶惶,要么往亲戚家投靠要么奔赴前线吃不要钱的军粮,留在信都的不少是老弱妇孺。 韩护依旧如往常那般肆意胡闹,青楼狎妓歌馆欢愉,某日喝得酩酊大醉撞着一个行乞者,嫌他脏污,一身华贵的衣服都给他弄得不干净了,拔了随从的腰刀,将那行乞者劈杀在地。说来也巧,那日正好处在闹市,过往行人不少,对韩护嗤之以鼻的更不少,见此情形,热心肠的大叔扑向前揍了他一拳,还想再揍,竟被好几个人推到在旁,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众人前赴后继将韩护活生生地拳打脚踢致死。 韩儒痛失爱子,张榜拿人,可谁也说不清当日究竟是谁打了韩护,赏金近万,无人检举,韩儒一气之下命顺天府尹将整条闹市的人都给抓到牢狱里拷问。 此事不胫而走,信都民众的心里的怒火熊熊燃烧,不反是死,反也是死,还不如反了再死! 于是不约而同地集结在一块儿,拿杀猪刀的拿杀猪刀,拿铁棍的拿铁棍,拿菜刀的拿菜刀,赤手空拳的赤手空拳,抢到顺天府衙拼死抗争。 差役们拔刀阻拦,睁眼一瞧,人群里的都是自家叔父伯伯乃至老爹老娘,给他们再大的胆子都不敢拦阻啊! 于是,顺天府尹惨死在府衙中,韩儒想从府衙后门溜走,被早早守在那处的几百个年轻小伙子几棍子打得脑浆迸裂,去阴曹地府与他爱子相聚去了。 湖州。 深夜,棠辞的房内仍旧灯火通明。 柔珂端了一盅安神汤推门进去,见她睡倒在了书案上,手里还握着支毛笔。 放将安神汤放下,取了披风给她披上,小心翼翼地在她小巧清秀的鼻尖上落下一个吻—— 第81章 终章 “阿涴。”棠辞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两眼下满是乌黑色。 柔珂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军务再如何繁忙,总得歇息不是?”又将安神汤递给她,“这几日你总睡得不踏实,我方才进灶房给你做的。” 棠辞轻啜了一口,眯眼笑道:“好喝。” 转瞬间,她又想起了什么,问道:“说起来,你与瞿将军究竟是如何认识的?” 柔珂听她的语气小心翼翼间又夹着几分吃味,不由扑哧一笑:“都这么久了,还惦记着这事儿?我为了找你,走遍了中原,凉州自然也待过一阵,机缘巧合之下便认识了。” “那你当初在我面前为何装作不认识她?” “去凉州前,我曾修书一封与她,嘱托她多为关照。她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多年,行事自然不同一般女子,心里自有想法且认为我呵护你太过不利于你养伤。于是到了凉州,她便与我演了一出戏,令你能不依赖于别人,自己渐渐走出一片广阔的天地。” 棠辞久久不语,默默地将安神汤喝完,望向柔珂,造反以来自己在徐谦与瞿铎的辅助之下几乎不得闲,柔珂为了照顾自己却比之更甚,两颊清瘦了许多,却甘之如饴。 “阿涴。”柔珂轻轻点头,示意她将话说完,“攻入信都指日可待,到那时,你与我……” 房门被人推开,两人循声望去,只见瞿铎与徐谦恭立在侧,请出一个风姿绰约温婉柔美的妇人。 “母后……” 棠辞几乎不敢相信,她前几日还在与众人谋划该如何将懿慈与安宁等人从信都营救出来,眼下,懿慈竟出现在了她面前。 懿慈素来心思沉静,当下虽喜不自胜却犹能按捺,只微微一笑,向她招手:“听徐大人与瞿将军说你腿好了?走几步给母后看看。” 话音刚落,棠辞疾步冲向前来,投入懿慈的怀抱中。 懿慈抚着她的脊背,一下一下地,轻笑一声:“这么多人在,该笑话你长不大了。” “儿臣在母后眼里,向来就该长不大的。” 久违的撒娇之语,懿慈听得摇头直笑,眼睛却游移到柔珂身上,别有深意。 懿慈将皇帝临终前交托给她的木匣递给棠辞,向徐谦与瞿铎道:“鲁王那儿虽可伪造圣旨与印戳,可皇帝的字迹朝中的老臣到底还是识得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倒是不懂这许多权谋之事,一切仰仗二位大人了。” 徐谦与瞿铎忙躬身作揖:“您折煞臣等了,鲁王荒悖无道自是不能登基即位为害江山,废太子在肃州意志消沉,陈王年幼不堪重任,臣等定竭尽全力辅佐殿下。” 棠辞紧抿着下唇,双肩微微有些发颤,皇帝死了,她的心里说不上是欣喜还是失落,长久以来,皇帝就像梦魇缠绕了她十数年,有朝一日梦魇消散,她当真有些无所适从。 圣旨与玉玺的事,棠辞立时与徐谦、瞿铎密谋起来。 懿慈牵过柔珂的手,言说舟车劳顿这会儿反倒不困了,不如出去转转。 两人各怀心思地走到一处空无一人的庭院中,懿慈定睛看向柔珂,柔珂莫名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你与阿玥……”懿慈顿了顿声音,“你与阿玥,是那种关系是么?” 宛若双肩上压着的两座大山轰然坍塌,柔珂一时竟觉轻松,暗舒了一口气,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懿慈脸上没有半分失望,语气也没有责难的意思,循循善诱:“在信都时我已看出来零星半点不对劲,来不及询问于你们却蓦地两地相隔。适才我到了湖州,徐谦与瞿铎过来接我,言语间吞吞吐吐说得也甚是隐晦。本来他二人是朝臣武将不该涉及宫闱,只是江山帝位咫尺间可得,阿玥不日便是君主,为了江山延续与伦理纲常不得已才僭越直言……” 柔珂一向识礼,当下却抢了一句:“伯母,其实我早有打算,待阿玥登基,我自会远遁中原,寻个她找不着我的地方隐居。” 懿慈往她脑袋上敲了一记,好笑道:“你这孩子,打小便这样,凡事不为自己考虑着想的?我话还未说完,你着急些什么?” 柔珂闻言,轻咳了几声,遂不作声。 懿慈凝视她半晌,低叹了一声:“许也是宿命,开朝以来,英宗好男色,怀思与狄岚,乃至先帝、皇帝与我——我们唐家在‘情’之一字上荒唐惯了,至多为世人非议罢了,多阿玥这么一个少阿玥这么一个,想来无碍。子嗣的事,也无须着急,从宗室里挑几个出挑的孩子在身边养着,选个合适的,先例不是没有。” 柔珂几乎转不过神来,呆怔了半晌才领悟懿慈话中之意,却还是有几分犹豫:“虽如此说,可阿玥雄心壮志,势必要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若是多了我,恐怕这一笔该是污点了。” 懿慈轻笑着拍拍她的肩:“这有何惧?你既要与她厮守,青史的恶名与她一起担了,世事向来公平,多给了你什么,便会从你这儿取回去别的,只看你想不想与她同担了。” 毫无犹豫,柔珂急点头:“我自然愿意!” 懿慈抬手摸摸她的后颈,向她道:“因缘际会,你与阿玥经历了这么多磨难,若不是你悉心照料,想必她一身的伤病也不会渐渐养好。人活半世,皇帝这么一走,我心里反倒看开了许多,人生快事不过有二,一则身体康健地活着,一则与心爱之人白头到老。我唯有阿玥这么一个孩子,自当盼她活得舒心快乐,往后她的心里也再不会装着那么多恨意,回了信都,诸事完毕,我仍自想每日诵经念佛,你要好好陪着她守着她,令她不负众望使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湖州另一处宅院。 宜阳与陆禾从汴州逃奔到凉州,一路上乔装改扮,总算有惊无险。到了凉州后,宜阳随着瞿铎与徐谦行军作战,陆禾与棠辞在后方指点江山,直至湖州,两人已然积累赫赫军功。 在湖州待的时日不短,宜阳索性命人将陆禾的家人一道接来湖州,也好看护。 陆禾的母亲身体已不甚好了,每日里陆禾忙完琐事总会与母亲说会儿话,伺候洗漱与起居。宜阳本也想尽些孝道,可陆禾的母亲骨子里尊卑观念深重,与宜阳相处时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来二去,宜阳也担心搅扰了她老人家的休息,便不再强求。 今日也不例外,陆禾服侍母亲休息了,吹灭烛火,关上房门,回头便见宜阳在檐下等着自己。 她走过去,牵住宜阳的手,向二人的厢房而去,一面嗔怪:“你总守着我作甚?好容易得闲了你不好好歇会儿,过几日又要攻略城池,你若累着了怎么带兵打仗?” 宜阳很是不以为然:“我在游廊上等着不也是歇着?回去一个人独守空房么?” 陆禾轻笑一声,抬头看天上的明月,怅然一叹:“兜兜转转又要回到信都,阿瑾,你说咱们以后是住在信都还是住在哪儿?” 宜阳捏捏她的鼻尖:“你想住哪儿我便随着你住在哪儿,不过……”宜阳神情稍有些落寞,“信都终得回去一趟的,那儿我待了许多年,我也得回去看看我父皇。” 陆禾知晓宜阳对皇帝的感情复杂,既尊敬爱护却又埋怨他当年冷待贞淑妃,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耳里那日,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了两日,嘴硬不说可心里应当十分煎熬自责。 牵着她右手的力度更大了些,想令她安心,陆禾微笑道:“都依你。” 淳祐十三年六月初一,鲁王唐颖慷即位,改年号为光熙。 光熙帝即位后酒池肉林不顾战乱,贪图享乐,每月唯有朔望大朝时可见其身影,其余时日不知所踪,朝政废弛国将不国。 光熙元年七月十二,凉州卫与西戎攻陷信都,光熙帝仓促奔逃,在东华门被无名小卒斩于马下,唏嘘不已。 元朔元年七月十五,淳祐帝遗诏颁告天下,棠辞恢复宗籍,登基为帝,改年元朔,元者,首也,朔者,始也,元朔者,意为女帝之始。 京郊一处坟茔。 吉布楚和快马疾驰,急促赶至,见坟茔前站着一位凤冠霞帔的女子,听见动静了,她转过身来,嫣然一笑:“可汗不是正与皇帝协商疆土版图么?怎地转眼间到这儿来了。” 见多了叶秋娘素净寡淡的打扮,蓦地身披华服,即便喜服略有些陈旧,吉布楚和也一时心慌意乱,别过脸去轻咳一声,道:“听说京郊风景不错,我过来看看。” 叶秋娘弯弯唇角,正要说话,脚步虚晃下险些栽倒,吉布楚和箭步上前将她扶住了,猛然惊觉她面色如白纸一般苍白,嘴角边缓缓流出殷红的血,咳嗽不止。 “你……你……”吉布楚和急红了眼,欲将她抱起进城寻医。 叶秋娘指尖勾住她的衣襟,摇摇头,轻笑道:“是娜仁告与你的?我本想瞧瞧地走的……”咳嗽了几声,垂眸看了看泛旧的喜服,“可它在王陵里落了灰,我想将它擦干净了,穿得漂漂亮亮的,去见她……” 吉布楚和颤手去擦她嘴角的血沫,却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她的身体也愈渐冰冷了。 叶秋娘的目光缓缓移向墓碑,脸上布满了柔光:“那时,父皇将我许配给她,我心里对她倾慕已久,她从不与我同床,我也不甚在意,只觉得与她在一块儿便是好的。直至某日,她喝醉了酒,我服侍她洗漱更衣时,她将我的身子要了,我才知晓她原是红妆儿郎。她这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傻子,在牢狱里仍自惦记着与我的承诺,将喜服缝制好了,与一封书信一并送来。” 狄岚与怀思的故事,叶秋娘与她说过许多次了,每每都在此处戛然而止,吉布楚和哽咽着追问:“我不想听这些——你随我走,你们中原妙手回春的能人异士不是很多么?!” 凝视着墓碑,心里猛地一阵钝痛,叶秋娘猛咳了半晌,微阖双目,虚弱地自说自话:“她说,她心里住着一个人,住着一个女人,金枝玉叶凤子龙孙。她与这个人每日里待在一处,因她笑而笑,因她哭而哭,却因着她自己是个女人,对方也是个女人,而生怕自己玷污了她的名声,更生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迟迟不敢越雷池一步。将死之际,她总算遂了一次心愿,喜服也缝制好了,愿我再择良人,如若不嫌弃,穿着她缝制的喜服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自眼角滑落两行清泪,叶秋娘颤声道:“你说——她是不是傻子,我喜欢她与否,她看不出来么?我啊……却也不甚聪明,或是她藏得太好。我们,就这样错过了一世,再无可挽回。” “怎么不可挽回?!”吉布楚和分外急切,“她是傻子,你以为你不是么?!我……” 叶秋娘伸出食指适时将她的话掩住,她摇摇头:“灵雀,你年纪尚小,世间人千万,来来去去总会有一个相互中意的人。我自私了大半生,你今日再容我一次罢,让我了无牵挂毫无拖欠的,下去寻她。”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她的身体已不再有温度,尾音刚落,她搁在吉布楚和唇瓣的食指无声坠落。 良久,吉布楚和抱着她冰冷的尸体,呢喃道:“世间人千万,你为了一件喜服执着了许多年,可曾找到第二个中意的人了?” 元朔元年七月二十,西戎与晋朝协商多日,西戎可汗吉布楚和向元朔帝提出一个条件——将狄岚与怀思合葬入王陵,元朔帝欣然应允,吉布楚和率兵返回西戎,仍与晋朝维持藩属朝贡关系,晋朝金瓯无缺,国祚绵延。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